《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的游戏机制并不复杂，玩家化身男主角顾易，用第一视角沉浸式和六位由真人演员扮演的女主角开展恋爱关系。六个女孩长相、性格各异，分别代表了六种男性想象，包括魅惑魔女、清纯女生、知性姐姐、刁蛮大小姐、性感辣妈、冷艳总裁。

作为一款男性向恋爱游戏，《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年度销量达到190万，4万玩家为它写下评价，好评率高达94%。在Steam等平台评论区，最常见的玩家评论之一是，“终于有一款游戏关注我们男性的情感需求” 。如果说游戏本身击中了男性群体的痛点，那么男性渴望实现的欲望和被忽略的情感是什么，它又如何在一款游戏中被满足？

你叫顾易，欠债300万，在一个陌生的城市辛苦地赚钱还债。宿醉中醒来，你在一个陌生的房间，环视四周，地板上有件蕾丝内衣。一位身着长衬衫的女孩缓缓走到你面前，在她的注视下，你回忆起了昨天的一切。

你在画廊打工，女孩是来看展的游客，裙子后侧的破洞引来其他人的偷拍，你好心提醒。下班后正是晚高峰，她邀请你一同去附近的酒吧，喝到后来，你们都醉了。从回忆中脱身，女孩笑盈盈地看着你，“昨晚咱俩是不是？”

面对她的提问，你的回答是：A、是的，发生了 B、没有，咱俩肯定没有 C、转移话题。

如果你选择A，并对女孩保证，我会对你负责。女孩的名字就会浮现在画面右上角，一颗小红心缓缓升起，她对你的好感度增加了。

这是真人互动影游《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以下简称《完蛋》）的开场一幕。《完蛋》的游戏机制并不复杂，作为一款男性向的模拟恋爱游戏，玩家在不同的场景下做出不同的选择，体验剧情，赢得女主角们的好感度，打通恋爱结局。

如同它的命名，作为玩家，你在游戏里被六位风格迥异的“美女”包围：古灵精怪的杂志编辑、知性优雅的策展人、干练冷艳的霸道总裁、性感火辣的单身母亲、青春洋溢的女大学生、刁蛮娇俏的大小姐。没有经历感情的培养过程，她们无一例外地爱上你，关怀你。通关就是在这几位女孩之间不断选择的过程。

例如，在接下来的剧情中，知性策展女孩出场，紧接着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两个女孩都想邀请你吃早餐，你需要选择其中一个，或是保持中立，不说话，装作没听见。《完蛋》中处处是这样的“修罗场”时刻（在同一空间中，对同一位异性有好感的个体之间的竞争和冲突）。

但这也不意味着玩家不用做任何努力，在每个章节的末尾，所有女主角对玩家的好感度之和需要达到一定的基准线，才能进入下一章。

有时你需要遵循人际交往的基本法则，比如不拒绝女孩的示好，被多个女孩包围时，坚定地选择其中一位可以赢得她们的好感。在游戏的最初，我常常选择哪一方都不讨好的那种中立选项，很快，一颗爱心碎成两半，缓缓从几位女主角的名字上方坠落。第一章剧情结束，系统显示，女主角们的整体好感度不足，我无法进行下一章的剧情。

在单个女孩的故事线中，人际交往法则并不适用，比如玩家第一次见女主角郑梓妍，发现她的裙子破了，可以选择：出声提醒/脱下外套递给她/用胶带粘上裙子。只有递给她外套是正确的选项，这不完全符合现实逻辑，毕竟这是两人见的第一面。一个玩家的体验是，“现实不是剧本，就像你和对方相处时，你自己以为的和事实发生的是不一样的。”

好在重新做出选择的成本不高，发现角色的好感度没有上升，玩家可以返回界面，重新选择。

玩家王康喜欢这种违悖现实的设置，“选一个自己在生活中不敢做的。”如果给游戏打分，满分十分，王康说，他打八分，他不喜欢男主角的人设，“废物一个，性格又这么犹犹豫豫，说白了就是个渣男”。开始，他作为“正常人”，总是选择那个相对正经的选项，面对裙子破掉的郑梓妍，他走上前去提醒了她，和刚认识的策展女孩道别时，他选择握手。某个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这些正经的选项不正是现实中的自己会做的吗？现在作为游戏的男主角，和女孩道别时直接选择上前拥抱就好了。在扮演主角的过程中，王康逐渐获得了爽文男主的体验。

我玩国产乙女游戏3年，和《完蛋》相反，乙女游戏是以女性群体为目标受众的恋爱游戏，攻略对象是男性NPC（非玩家角色）。乙女游戏常常会花费一定篇幅描述男主角的阶级或财富，男主角们大多英俊多金，极具人格魅力，而女主角通常是贴近多数玩家生活的普通女孩。

就像是现实生活，乙女游戏里，爱情的发生从不顺理成章，女主角常常具备一些优秀的品质，乐观、坚韧、善良，在职场和生活中都拥有成长线，这些成长使她们同时得到了男主角的欣赏。在感情培养的过程中，双方既可以携手前进，也可能产生冲突对抗，玩家由此确信男主角对自己的爱。满足感通常在“追妻火葬场”的桥段产生，在剧情中，玩家会发现自己被某位男主角利用或欺骗，继而丧失情感的主动权，而后男主角真心悔悟，重新调整两人间的关系，玩家再次成为掌握主动权的一方。

在乙女游戏中，我体验到了被关怀和重视的感觉。某次生日，先于朋友们的祝福抵达的，是游戏中五位男主角零点打来的庆生电话，我知道那是精准计算的数据所带来的，却依然为此动容。在电话中，一位男主角回顾了“我们”过去一年所经历的，并肯定了“我”的出现带给他们的意义，我付出的情感劳动被看到了。

在另一些乙女游戏中，满足感不仅仅来自于男主角的爱。有一款背景是东汉末年的女性向游戏，玩家是女扮男装的宗室王侯，杀伐果断，为大权旁落的天子执行机密任务，和男主角间的权力对等，双方的感情中夹杂着阴谋、算计与权衡。

乙女游戏让我明白了女性的欲望和成就感是如何被实现的，我们付出，成长，然后得到，不仅是爱，还有事业上的成功。《完蛋》则代表了硬币的另一面，那是我不知道的男性欲望。2023年10月18日，《完蛋》上线，登顶Steam国区畅销榜首，年度销量达到190万，4万玩家为它写下评价，好评率高达94%。苏州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邓剑是美少女游戏的爱好者，他告诉我，与类似女性文学的乙女游戏不同，《完蛋》及美少女游戏更贴近于男性商品。我对此感到好奇，这款游戏如何击中了190万男性的心？

《完蛋》有三位编剧，李海部、杨飞、商丙运是多年的老友，三人喜剧团队出身，都是游戏资深玩家，平均在Steam上购买的游戏数量超过一百部。在此之前，他们做了7、8年的影视剧编剧，这是他们第一次参与游戏的编剧，对韩超要求的强设定感到震惊，震惊的点在于“从来没这么搞过东西”，“所有的编剧书、老师、甲方都在告诉我们，要起承转合，接下来起、承都没有了，转也没有了，直接是合。” 后来，李海部睡了一觉醒来，慢慢想明白了。

三位编剧把人物归纳为“撬动一切的工具”。《完蛋》里围绕玩家，也就是顾易，有七个主要人物，分别是六个女主角和顾易的兄弟“老六”。无论是玩家还是其他人物的设定，都旨在让最广泛的男性代入其中。

首先是顾易。为了能够让玩家迅速代入顾易，编剧们没有在人设方面加入过多的设计，男主角越白纸越好，只保留了两点，“第一个是欠债，说明他的人生际遇不是那么好。第二是来到一个新的城市，说明他要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如果说我设计出来一个高富帅，大家怎么代入？首先我都代入不了，因为我没体会过帅哥的世界是什么。”其中一个编剧说。

负债累累的男性还有人爱，这就是“造梦”，韩超说：“如果是个某总，很多人会代入不进去，觉得你身边有妞儿是应该的。”

监制杨晟则解释，负债折射了女孩们对玩家的不同态度，“肖鹿想跟你一起打工还债；沈彗星说你来我家，我娶了你，这个债务我爸给平了；郑梓妍说我不管这个债，咱们先在一起再说；钟甄说我帮你还债，但你得住到我家里来.....”通过债务，无法量化的感情有了具体的模样。

对于攻略女主角时的肢体动作，如拖下外套给女孩穿上，和初相识的女孩道别时拥抱而非握手，更能获得好感度的设定，韩超解释说这符合男性心理，“和女孩握手或拥抱，更礼貌的肯定是握手，但两个人想要更进一步，或者让女孩感觉到他好像对我有好感，一定是拥抱。”

至于游戏的开场，韩超只有一个要求，一定要是个“热开场”，足够极致和刺激。于是游戏的开场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样，主角一睁眼，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女孩家中，一个美女穿着衬衣走过来，另一个美女给你买早点。

创作团队们借鉴了很多游戏，既有《隐形守护者》《飞越13号房》《暴雨》等互动游戏，也有《母胎单身》这样的恋爱游戏。后者以第三视角拍摄，玩家可以看到男主角的长相，代入感不强。韩超吸取教训，决定《完蛋》全程以第一人称进行。拍摄时，女孩们看着一台摄像机，假装在看着男友，视线不能偏离或者过低，台词没有严格限定，但聊天要有亲密感、恋爱感。

然后是女主角。编剧们前三个月都在确立六个女主角的人设。起初是散着聊，想象面前有一块大黑板，在人物库中搜寻哪种女性角色特别吸引人，就先列出来。韩超爱酒，建议编剧们写个爱喝酒的女孩，“生活中有很多女孩拉着你喝酒巨可爱，给人那种好像是喜欢你，但是又没有的感觉。”这个爱喝酒的女孩成为了郑梓妍的雏形。

经历了不断的筛选、删减、增加、转换，六名个性鲜明的女性角色由此提炼出。每个角色带给玩家的“爽感”都不同。

韩超介绍，女大学生肖鹿清纯可爱，策展人李云思温柔体贴，杂志编辑郑梓妍自由、接地气，霸道总裁钟甄有学识有事业，“就看上你一个落魄司机”，想为你遮风挡雨，大小姐沈慧星“见遍世界繁华”，本可以拥有各种各样的人生，却愿意放下大小姐身段，“来独宠你一人”。编剧团队说：“我们敢说这六个人物的底色应该已经涵盖了所有女性角色的种类。”

2022年8月份，韩超密集地见了200多个女演员，选角的标准是像“女友”，有些演员的台词不过关，但真实感比演技更重要，“男性玩家对于游戏里的女生比较包容，什么都不行没事，漂亮就可以。”

韩超称这套标准为“现实主义情感真挚”，比如演员王星辰，1999年生，身材火爆，在游戏中饰演一个单身母亲。韩超曾在采访中介绍选择王星辰的过程，一开始他觉得王星辰太过性感，没有确定她的角色，监制杨晟打电话说服了他——“大晟说，‘你等我一下，我给你打个电话。咱们这 6 个女孩儿里怎么也得有一个是这种性感类型的，她能代表大部分男人最直观的一个审美的。’我听后觉得很有道理，《完蛋》这个游戏本身就是造梦，那不如极致一点。所以他这一句话说了，让我毅然决然的用了这个演员。”

后来，王星辰饰演的角色，单身妈妈林乐清，登上了玩家喜爱榜第三名，韩超觉得主要原因就是演员的身材和人妻的人设，“男人的世界，确实很多人喜欢胸。”

王星辰并未预料到角色会如此受欢迎，后来她总结，“网友喜欢这个角色穿得少”，另一个原因是“卑微”，“不会跟你吵，不会跟你闹，你需要什么都尽量给予帮助。这些温柔体贴都是基于她的自卑，她知趣。”

游戏上线之初，“我想给浩浩（林乐清的儿子）一个家”在各个社交平台流传，一同出圈的是两段剧情，一场戏是林乐清在男主角面前做瑜伽，展示身材，另一场戏发生在衣柜中，林乐清穿着抹胸短裙，镜头从上到下扫视她的身体。

演员王星辰觉得这个运镜“符合大部分男性（的举动）”，“看到一个女的，总归会上去打量一下她吧”。她把男玩家叫做“神”，“他们要什么我们提供什么就好了”。至于做瑜伽的那场戏份，“就是为了让你心情愉悦。”

还有一位好兄弟“老六”。在《完蛋》里，出于负债压力，顾易只身一人外出打拼，四处打工，居无定所，老六担心顾易孤身一人，于是跟随顾易来到这座全新的城市，他的人气一度超过某个女主角。

韩超把老六定义为游戏里的“系统”，“系统”作为全知全能的存在，为主角提供信息和资源，助力主角的成长，与此类似，身为男主角的好兄弟，老六一路追随顾易，无私帮助，为他指明境遇，探寻未来的出路。

编剧做完树状图的一稿之后，老六这个角色还尚未产生，“没有点兄弟，那它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吗？不是的。”《完蛋》当然是部与爱情有关的游戏，但编剧希望这部作品能贴近现实中的情感生活——对男性来说，友情必不可缺少。老六是个完美的兄弟，乐观幽默，总能消解掉很多严肃的东西。

编剧们没有预料到老六会如此受欢迎，但对此很能理解——尽管游戏中有着无条件的爱，这些女性角色们依旧需要玩家去追逐，但老六只想让你开心，“每个男性受众心中都希望能有一个跟自己仗剑走天涯的朋友，他可以跟你一起去面对挑战，老六实现了这种渴望。”

钟晨瑶在《完蛋》里饰演的角色是古灵精怪的杂志编辑。进组当天，她才拿到完整的剧本，和之前看过的所有剧本都不同，她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要拍摄的并不是短剧，而是一部互动影游。

在此之前，她收到的是人物小传、剧本片段。前者只有短短两三行，每行十来字，介绍了角色的姓名、年龄、基本设定。她按照以往的习惯，读了游戏里几个女孩的台词，只有杂志编辑的台词说起来最舒服，角色也有个性，爽快洒脱，和自己很像，她很快确定了角色。

进组当晚，主创团队把女演员们叫到了酒店楼下的大会议室，众人坐在一起围读剧本，女演员们很快搞懂了剧本呈现的特殊形式，却仍然对剧本的逻辑感到疑惑，最大的不合理是每个女孩都爱男主角顾易。

放在现实中，顾易是典型的失败者，一个底层男性，没钱，负债，没有稳定工作。但在感情上，却是人生赢家，有六个漂亮女孩爱着他，对他进行无私的帮助。

女演员王姿允对顾易的第一印象是花心，“简直是个大渣男”。王姿允拿一场戏举例，那场戏里，顾易已经住进自己的家中，却在收到别的女孩发来的信息后，欣然赴约。游戏里，她总是温柔地看着他，支持他的决定，如果放在现实生活中，王姿允和其他女演员感叹，“天呐，这个事情我肯定接受不了。”

“光是六个女的，都喜欢一个这样的男的，就挺匪夷所思的。”另一个女演员说。

为了帮助自己尽快入戏，这位面目模糊的男主角顾易，在每个女孩的心中生成了不同的脸，钟晨瑶告诉自己，“他是一个有人格魅力的人，非常有爱心，性格好，懂得照顾人。虽然他现在生意上有点失败，但之前是位成功的青年创业者，讲义气，被兄弟摆了一道破产，将来他会东山再起。”

玩家菠萝和女演员一样疑惑，他不能接受的是，每位女性角色都是如此独立优秀的个体，却纷纷爱上男主角，这种“无脑的爱”令他出戏，过完第二章的剧情，菠萝迅速弃游了。他激动地对我说，这句话可能不太礼貌，但是如果你可以转告制作团队的话，请把这句话带给他，“一个霸道女总裁，身价上亿的女强人，在路上撞到一个人后，却能马上义无反顾地爱上他，你是怎么能想出这种剧情的？”

作为游戏中的被攻略对象，女孩们没有自由选择一段感情的权力。后来，几个女孩聚在一起总结经验，“这就是个游戏，不用太较真。”至于逻辑，王姿允劝我不用再思考，“不要想别的，我就告诉我自己，你就是一门心思地爱他，无论他给你什么样的反馈，你就是爱他，真的。”

这种无逻辑的被爱成为游戏后来受到追捧的原因之一。

在我熟知的乙女游戏的叙事中，男主角们也无一例外地爱上女主角，不过区别在于，爱情需要遵循逻辑发生。无逻辑的爱在乙女游戏中不可信，常常有男主角接近玩家是另有目的，毫无缘由的爱情可能是块掺了蜜糖的砒霜。即便最近推出的一款乙女游戏，同样因为毫无保留的爱受到女性玩家的欢迎，与《完蛋》相似，在游戏中，玩家和每位男主角接触之初，就得到了他们超乎寻常的好感。但随着剧情的展开，玩家将“穿越”至主线剧情发生的时间线之前，重新和男主角展开故事，由此发现，原来爱是之前感情培养的结果。

制作人韩超告诉我，情绪是这个游戏里最重要的元素。韩超是两个女儿的父亲，影视行业出身，健谈，没有什么架子，如果不主动点明，我没认出他也在游戏中出演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反派角色。

作为攒起《完蛋》这个局的人，他讲述了太多次这个故事，最初，他从出品人那里拿到的是一个奇差无比的剧本，古代题材、平行世界、主角不断地穿越回去打怪兽，“没有一点情感代入”。韩超更擅长都市情感类项目，出品人向他推荐了一个短视频账号“遇见她”，内容是以第一视角拍摄和不同女友的恋爱日常，运营者告诉韩超，这个账号最大的爽点是，你遇到的女孩都会无条件地爱上你，“遇见她”每条视频的点赞量都超过十万，韩超惊叹“这个（思路）太牛逼了，我掌握创作的核了。”

这也成为编剧《完蛋》的创作核心，“无条件的爱”，尽管编剧们一致认为这“太扯淡了”，韩超坚信产品是面对市场的，“游戏就是要给玩家爽感”。

他和编剧强调：“第一，我们现在写的是游戏，你们保留传统的剧作思维，但不要完全照搬，当爽感和剧作逻辑有冲突的时候，保留前者。第二，保持游戏的节奏，只要把信息交代清楚就可以，能四句说清楚的话千万不要说成八句，能两句说清的话不要写成六句。”

“细说的话，游戏有太多剧情都不符合逻辑了”，韩超说，“但这些都是强设定，她必须爱他。”

在《完蛋》剧情的末尾，男主角顾易最后是否还清300万的负债，以隐晦的方式出现。女主角们都表示愿意承担这份债务，有钱的就自己全部还清，没钱的就两人一起还，债务不是发展感情的阻碍因素，女主角甚至会因为男主角过分看重债务而心疼，比如李云思反复提醒顾易，不能因为挣钱把自己压垮了。

因为剧情过分脱离现实，《完蛋》被戏称是一部“科幻”的游戏。起初，多数玩家抱着试试看的想法下载了。玩游戏的成本并不高，根据Steam平台的政策，处在退款期限内，且游玩时长未超过两小时的游戏，可以全额退款。《完蛋》的官方定价是42元，打折活动时价格会更低，“一张电影票的钱”，玩家王康说。

我在Steam、虎扑、小黑盒等平台下常常读到不同男玩家写的相同评价：

“我不仅是屌丝，我还是joker，我还是咸鱼，这辈子没谈过一场恋爱，胆怯又自卑，我的青春就是一场又一场的意淫。每一天幻想着我也能有一个女孩子和我一起压马路、一起逛街、一起玩。现实却是爆了父母金币，读了个烂学校。混日子之后找班上，没有理想，没有目标，没有能力的三无人员，每次看到你能在网上开屌丝的玩笑。我都想哭，我就是地底下的老鼠，透过下水井的缝隙窥探地上的各种美好，每一次看到这种都是对我心灵的一次伤害，对我生存空间的一次压缩，求求哥们给我们这种小丑一点活路吧。我真的不想在半夜把枕巾哭湿一大片。但是这个游戏让我体会到被美女环绕的感觉。”

最常见的男玩家评论是，“终于有一款游戏关注我们男性的情感需求” “我要让厂商看到，讨好我们男性玩家是有用的”。一位还在读高中的玩家，没有恋爱经验，玩完游戏后“陷进去了”，上课时脑海中闪过的都是女主角们。他最喜欢那位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肖鹿，“你没有钱，她还会替你还债.......即使被拒绝，也是好可怜地看你两眼。”在游戏里，他第一次建立起对恋爱的想象，“很亲密，很美好。”

怀着好奇心，我在网上给四十多个男玩家发了约访信，多数没有得到回应，有一位发表了上条评论的男性，说他只是在玩梗，“那个评论是在抖音抄的，其实也反应了部分当代人的处境”。

游戏玩家王康向我总结男玩家玩游戏时的心态，是因为“小仙女有很多，作为一名直男，会对恋爱和结婚有一种恐惧感。”

我问他：“小仙女是什么样的女孩？”王康举例：“骗彩礼的，我接受你的礼物但不等于要和你发展的，地铁冤枉别人偷拍的。”

这些男玩家似乎都在现实中受到了委屈和压抑，我和另一位玩家何东的谈话也丝滑地转向了类似的抱怨，何东给这个游戏在豆瓣打了五星，评论是，“谈电子女友，品赛博人生”。何东告诉我，现在整体的社会趋势对男性来说不太友好，“结婚男性必须要准备彩礼、房子，出去吃饭，钱都是得你掏。”这个游戏一定程度上带来了男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花几百几千去追女生，人家不一定会给你个好脸色，但是你只需要拿很少的一部分钱，投入到这个游戏，就能收获五六个美女去追捧你。”

对于男性是否存在被埋没的情感需求，他有些激动，“在‘女权’的那套叙事里，多数男性（数千年来）都是既得利益者，怎么可能情感需求被埋没了呢？”

“你可以随便跟街坊邻居问一问，你们对于男生的期许是什么？”他语速加快，“我从小到大听到的，包括我父母给我讲的，都是男生就应该承担责任，独当一面，你不能失败，碰壁后不能有任何懦弱的表现，否则那就是懦弱，一个非常典型的‘男儿流血不流泪’的叙事。” 在他看来，《完蛋》的受欢迎揭示了“他经济”的崛起，“现在各大游戏厂商已经看到了去取悦男性可以有钱赚，这无疑为游戏商家开辟了一个新的赛道。”

何东没有谈过恋爱，最初是冲着林乐清玩的游戏，后来喜欢上郑梓妍，但代入顾易的底层身份，他果断放弃了这两个女孩——林乐清带了一个孩子，郑梓妍生活不够稳定。最后，他达成了和女大学生肖鹿的he（happy ending）结局，肖鹿是所有女主角里唯一一个不会考验玩家的，“只会小心翼翼地问你，眼巴巴地看着你，无条件地包容你。”

男玩家不喜欢被威胁或者被挑衅的感觉。游戏中，排名前三的角色分别是郑梓妍、肖鹿、林乐清，分别对应的女性特质是：开朗活泼、清纯可怜、性感辣妈。对于一些没那么受欢迎的女性角色，玩家们的回答五花八门，或是“攻略难度高”，或是“年纪大”，或是“游戏中出场比较晚”，或是“出于个人审美”。

策展人李云思在角色喜爱度上的排名不高，韩超把她比作《鹿鼎记》中的双儿，温柔体贴，无条件信任主角，“这个角色像不像老婆？她对你很好，但男人都是有个老婆，同时还想在外面找小三。”至于霸道总裁钟甄，则是出于女强人带来的压力，“生活中有很多人是老婆为他们遮风挡雨，但自尊心上他会有压力。”

游戏学者、游戏档案馆馆长刘梦霏博士研究游戏15年，玩过上千款游戏，对肖鹿的受欢迎感到有些悲哀，“成熟健康的成年女性不能按照本来的面目表现自己，而要把自己装扮成少女的面目，要这样才能取悦男性观众。”另一位喜欢肖鹿的玩家轻狂解释，她就像自己生活中会遇到的人，“不会和你有那种阶级的感觉或者在认知、阅历上难以沟通。”

何东在华东师范大学读研究生，在生活中，他对恋爱的要求“不高”，第一点，三观合适，能聊起来，第二点，情绪稳定。他渴望建立一段恋爱关系，“在提供情绪价值上，男性做不到和女性一样体贴。”

对于不同角色间的受欢迎程度，“玩家真的有得选吗？”杨晟微笑，“知乎上有个答主特别厉害，他去扒了每个女主角设置的结局数量，反推我们投入的情感，郑梓妍有27个结局，她的强度和密度在那儿，你很难不爱她的。”你以为这是个公平的恋爱游戏，其实并不是。

监制杨晟负责设计游戏的玩法，36岁，自称是团队里最学院派的人，讲完某个观点后总是神秘地停顿一下。杨晟于2022年3月加入《完蛋》的制作，这并不是他第一次做游戏，2010年，从北电导演系毕业后，杨晟做过徐峥的导演助理，拍过广告，担任过大热游戏《硬核机甲》的编剧组长。

杨晟对《完蛋》的定义是一部纯爱作品，他希望通过游戏，为玩家提供一个恋爱中试错的机会。“我们虽然是个‘科幻’游戏，但你依然要尊重感情本身，这是物理定律。”如果玩家轮流和女孩们约会，误会为自己会左拥右抱，结局只能是被所有女孩抛弃，成为“孤家寡人”。

总的来说，杨晟有两条游戏设计原则。第一是要冒险，永远不要退缩。顾易看似没有性格，实际上没有回避任何一次冒险，比如林乐清的前夫约人打架时，玩家只能选择出左拳或是出右拳，而不是选择战斗或逃跑。第二是创造随机性，每个场景里都有出乎人预料的选择。比如房东上门催租，除了求助三位女主角外，还可以恳求房东；当同时面对林乐清和郑梓妍，玩家可以选择牵起林乐清前夫的手离开。

这些随机性的选择，也是为了让玩家认为自己有自由意志，杨晟说，“人的自由意志特别好赋予，每当人想证明有自由意志，会做一个奇怪的动作证明，就像我们现在在聊游戏制作，我忽然问你前天洗澡了没有？你对我好感度会就下降了。”这些举动很蠢，但也很真实。

他不认可《完蛋》中的爱是毫无缘由的，在他看来，每位女主角和男主角的初见时刻都有一个大大加分的事件，“帮忙摆脱前夫的骚扰、青梅竹马、艺术展上一见如故的老友、开车撞人后的负罪感......”，这个事件足以让两人之间的感情在最初就超越了普通朋友。

我追问他：“那两人的感情什么时候转变为爱情？”杨晟没有正面回答，“游戏和现实生活一样，喜欢和爱有时是掺着来的，相比于爱，相信对方爱着你的信念更重要。玩家相信那个人爱着自己就够了。”

游戏中有不少有意思的“乐子人”选项，比如，面对裙子破掉的郑梓妍，玩家选择用胶带把裙子粘上。这类选项虽然能博得玩家一笑，并不能赢得女主角们的好感，这是出于杨晟的纯爱坚持，“你必须得付出。你打不出那种羞辱了所有女孩，但还能得到爱的后宫剧情，我不可以接受这个。”

刘梦霏在北京师范大学教书，14岁时玩了第一部日本乙女游戏，回忆起来，她认为正是恋爱游戏给她提供了充分的情感教育，“在学校教育或者生命教育的部分，我们没有被系统地教育过怎么谈恋爱，怎么和其他人建立亲密关系。”除了《心跳回忆女生版》这样的经典作品外，还有一款名为《万能先生的泡妞生活：夜晚实战篇》的游戏，名字听起来有些恶俗，但内容是以养成游戏的思路教导男性如何约会，帮助他们理解女性的立场。

她能理解《完蛋》为什么流行，在许多影视作品中，顶层的“阿尔法男”才配被爱，刘梦霏说，“普通男性接触到的很多传递价值观的媒介信息对他们来说都是不安全的，都在说你弱你活该，没有人爱是你自己的错。”在这个意义下，《完蛋》是一剂强心剂，“因为男主角比自己更差，却能被他远接触不到的各种高阶层女性所爱。”

但同时，她感到有些唏嘘，从游戏的结构来看，它是如此简陋，“《完蛋》的吊诡之处在于，它用相对浅薄化的人物，以爽文的结构，加之男性能够想象到的日常场景，提供了一个相对纯情的故事，这条路子最后居然走通了，那就说明这部分男性的观众-玩家真的有这个需求。”刘梦霏说。

在《完蛋》的结尾，六位女生的个人线都有一个“只要愿意，就可以永远停在这一刻”的loop（环），杨晟把它称为the moment。比如，沈彗星对玩家说，我们玩剪刀石头布吧，我一定会出布，玩家如果出布或者出石头，她赢不了的话，游戏会无限地循环下去，“感情里真正妙的东西，不是你得到它，而是你闭上眼睛之后，有一个瞬间你一直在里面不出来，只要你愿意。”

我和杨晟见面那天，距离圣诞节过了三天。说起游戏名字的由来，杨晟钟情于纯爱电影《真爱至上》，电影的英文译名《Love Actually》是不是太文艺了，那就用其中的插曲《Love Is ALL Around》吧，然后从韩超发来的一长串中文名字备选中选定了《完蛋！我被美女包围了！》，两个名字恰好对上了，他轻快地哼起这首歌，希望玩家们从游戏里得到的全是爱。   

（本文仅代表受访者观点，不代表出品方意见；文中受访玩家皆为化名）

插画：陈禹

视觉：aub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