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基层 | 张祺祺 郭楚媛 宋芷桐:南门之外:北漂阿姨与她的务工生活

2024-04-04 星期四


南门之外:

北漂阿姨与她的务工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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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祺祺 郭楚媛 宋芷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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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楔子



早晨7:00,从出租屋醒来,骑三轮车到700多米外的快递公司领取快递包装材料,然后再骑行20多分钟到达北大南门。“您好菜鸟裹裹北大南门,请尽快送件。”随着第一通电话的拨通,凤霞一天的工作正式开始了。九点到十一点,十一点到十三点,十三点到十五点,十五点到十七点,十七点到十九点,凤霞一天的大部分时间被均等地划分为以两小时为单位的整块。接打电话、揽收包裹、拍照存档、打包贴单,流水线般的工作流程将这些时间填满。直到晚上七点,凤霞载着满满一车包裹离开北大南门回到快递公司交货,然后再次返回自己的出租屋。第二天清晨,闹钟准时响起,这一系列的流程又将如常地循环上演。

2023年,是凤霞来北京的第7个年头,和快递打交道的生活,也就这样重复了两千多个日日夜夜。

 



二、何以为家:跨越中国的追寻与守护



中国广袤的土地上,无数村落在此扎根繁衍,城市的喧嚣与乡村的宁静在这方沃土上交织,共同见证着数以万计个普通家庭的生活起落。进入21世纪,经济发展的春风在这里呼啸而过,这股在社会中不断孕育、在市场中不断勃兴的力量从大国降临到小家,北上广深等大城市引领之下的繁华逐渐绘就出盛世底色,也让县城人们更加意识到经济发展水平造成的发展机遇差异,为了更好的生活,人们放下对乡土的眷恋,踏上了漫漫求索的旅程。

凤霞的老家位于河南省周口市的一个村落,她在这里出生、成长、结婚、生子,和这里产生深深的情感羁绊。但村中困顿的经济情况成为凤霞一家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当地最高不超过1500元的工资给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带来不小的生存压力,如果在家乡找份工作,永远只是“刚刚能吃饱”。而这样的日子,去年,今年,明年,永远都不会改变。对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来说,谈“梦想”有些遥远,他们对未来有最质朴的愿望,就是生活得更好,所以凤霞在孩子出生仅一年之后,便踏上离家打拼之路。新疆的田间、浙江的鞋厂、上海的食品局,凤霞务工的足迹几乎遍布中国,她辗转其中,却未曾在某地过多停留。“这些工作大多是村里人介绍,我对外面好奇,又想着咋也能挣得比在家多,就到处都做做试试,合适了就留下来,不合适再换地方。”几年奔波下来,凤霞的收入虽有所提高,却还是没有攒下太多的积蓄。细细分析,她认为根本原因是租房花去了大部分薪水,加上日常餐饮的开支,造成了如今几乎收支相抵的局面。恰在此时,在北京务工的丈夫子龙向她发出邀约,凤霞盘算子龙在京租房也是笔不小的开支,不如自己过去与之同住,夫妻间也能有所照应,于是当时还在广州一个电子厂工作的凤霞正式踏上北漂之旅,跨越半个中国,来到了子龙身边。

何以为家?一方屋檐,一缕烟火,一人相伴,仅此而已。或许是因为偌大的城市有了亲人相伴,或许是因为稳定的住所让凤霞有了落地生根之感,这次来京务工不同于之前短短几个月的停留,一呆就是7年光阴,在7年的时间里,凤霞和子龙精打细算地在数千个繁忙的日日夜夜里支撑起家庭的生计。




三、三点一线:客户至上与系统牢笼



凤霞和子龙都是快递行业的从业者,子龙做快递送件,微信运动每天三万多步的记录见证着他的奔波周折,凤霞做快递取件,只需在固定的点位等候,根据顾客提供的取件码打印面单、拍照存档、打包整理,一个单子就算顺利完成。

被分配到北大南门寄件点后,不论晴霜雨雪还是酷暑严寒,菜鸟裹裹的快递车总是准时停在南门一侧,走近,便可看到凤霞在快递车货箱内外穿梭忙碌的身影。在菜鸟裹裹小程序的界面上,凤霞是一个头戴蓝帽,手捧包裹的卡通快递员形象,赛博世界中,凤霞头上的气泡中写着:“嗨,很高兴为您服务,我将按时上门取件。”

阿元是北大的一名大二学生,今年上半年,她在淘宝退货时看到一个“上门取件”的选项,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阿元勾选了一个自己身处宿舍的时间,静待快递员敲门。然而当约定时间到来的时候,阿元等到的确是一通陌生的来电,接起电话,一口略带河南口音的女声从耳边传来:“约好了这个点取件,你啥时候来?”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让阿元莫名其妙。经过交谈阿元得知,所谓“上门取件”,并不是快递员直接来到宿舍门口,而是要退件者自己来到南门,把包裹交给等候在那里的工作人员。阿元并不急着退件,于是和对方商量能不能晚些再去,哪知电话另一端的声音一下子急了起来:“不能晚来!晚来我们是要罚款的!你要是不寄了可以修改时间,或者取消订单,现在的学生真是没有一点时间观念… …”

当我们和凤霞求证这件事时,凤霞长长地叹了口气:“是真不好做。取一个件的单价是两块钱,但要是有人来得晚,没按时取到货一次就要罚款50,如果遭到投诉直接扣掉200,基本上罚一次,一天就白干。”在快递行业的系统中,公司会采用罚款的方式形成对员工的掌控和制衡。快递员的“多劳”,换取的除了“少得”,还有“多罚”。没在规定时间内打卡签到,罚款;一天没有收够30单,罚款;连续缺勤天数过多,罚款。在这套规则体系下,员工是受精密劳动控制模式影响的对象,基层网点承受的巨大压力成为冰冷罚款条例下被割的韭菜,现实情况被漠视,人情温度已然消逝,技术的发展过滤出平台机械的运作和强硬冷酷的制约。

对此,凤霞感到非常委屈:“公司规定一天最低收件30个,但寒暑假学生都回家了,最多也就只有20单,公司不管这些,他们只认自己的规定,达不到30单就记作缺勤,我还必须在这站够一天,最后反而赚不到钱。”

在罚款的重压之下,每临近截止时间,凤霞的神经都时刻紧绷着。“每天接打电话次数太多了,我自己都记不清给谁打过,有时候时间快到了同学还没来,我一着急,说话语气就差了些。”凤霞说,自己在电话里其实并没有恶意,但有些同学就会认为她服务态度不好,接过几次投诉后,她已经变了不少。“没办法嘛,客户都是上帝,被投诉了也没处说理,公司的原则是客户至上,不理解也得忍着,只能从自己身上改。”留给客户的寄件时间长达2个小时,在这2个小时中,顾客可以任意选择时间到达站点,为了避免学生因找不到自己而投诉的问题再次发生,凤霞不敢在工作时间喝太多水,因为喝水多了就总要去卫生间,“每次我都胆战心惊的,生怕这个时候有人过来,万一被投诉,这一天又要白干了。”说到这,凤霞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唇纹像是一条条干涸的河床,深深刻画着她所经历的艰辛和无奈。

互联网发展带来网络购物的勃兴,快递行业搭乘这一东风迎来了蓬勃的发展机遇。平台资本的强势话语之下,身处其中的个体如同泡沫,被潮流裹挟而不知归处。数字逻辑规制的效益最大化前提下,规则制定主体难以关注到以算法为核心的管理方式对劳动者个体心理和行为的微观影响,算法管理成为劳动者的约束工具,一个个量化指标的罅隙里,更有温度、更具关怀的规制方式,成为千千万万个以凤霞为代表的基层劳动者最热切的期盼与渴望。




四、京城印象:生存里的生活



一千五的租金、六七平的住房、十块钱的盒饭,为了赡养四个老人,也为了给两个孩子更好的生活,凤霞在北京精打细算地活着。她用很多个细小的数字切割划分生存的拼图,再将一块块碎片捡拾,贴凑出生活的模样。

凤霞和子龙租住在圆明园东里社区微型消防站,住所离凤霞工作的快递公司很近,来回方便。她每天固定往返于两地,奔波在生存与生活之间。

不到十平米的出租屋里,一张床占了近三分之一的室内空间,床尾放着一台崭新的相机,那是凤霞和子龙为孩子们准备的新年惊喜。这是他们的第一台相机,对这个家庭来说,它是多年省吃俭用换来的反馈激励,也是常年分别的一点弥补,它承载着记录两个孩子未来成长的期待,也承担着缝合中式“四海为家”家庭情感肌理的使命。

除了床外,一张几乎横跨房间的长桌填满了室内的又一个三分之一。桌上摆放着一个电饭煲、一个电磁炉、几柄铲勺、几副碗筷,还有一些食品调料和清洗剂的瓶罐,这是凤霞和子龙在北京的厨房。但这厨房的使用频率很低,基本上一天也就用上一次,其他两餐凤霞和子龙都在工作地解决。

为了省钱,夫妻二人最常吃的是十块钱一份的盒饭。有时候工作太忙,二人便省去早饭,一天只吃两顿,一顿在家里,一顿在工作中。家里这顿,夫妻二人没有固定的责任安排,谁先下班回到家,谁就负责做饭,食材由当天做饭的人在附近的市场现买。通常情况下,一饭一菜,就是凤霞和子龙的晚餐。一顿简单的饭食背后,联结着生存与生活的双重内涵,一面是应对生存,另一面是应对生存里迸发的生活暖意。

因为做取件,凤霞不能随意离开工作岗位。子龙送件空隙时,便会给凤霞送午饭。如果子龙也没时间,凤霞的妹妹凤妮有时也会来姐姐工作的地方送上一顿饭来。

凤妮是个三十来岁的“北漂族”,在北京也是做快递行业的工作。与快递的联结,好像成为了凤霞、子龙、凤妮老家村子里不约而同又“约定俗成”的默契与习惯。

为了生存,也为了更好的生活,在先走出去的老乡们的介绍下,一个又一个的“凤霞”接连从村子里出发。他们来到北京,做起对文化水平要求不高但相较于乡村、乡村附近的县城来说,收入可观的快递执行层工作。他们带着美好的期待,努力地在生存里追寻着生活的梦想;他们渴望走出原有圈层的限制,但一种奇妙的北京群居务工的魔力,又为他们画下了另一个走不出的圆。他们的生活始终与生存相捆绑,为了生存来到北京生活,北京生活的罅隙,被生存填满。

凤霞和子龙租住的圆明园东里社区,里面大多住着做快递员工作的中青年务工者,还有几位在做保安或者保洁员的工作。这个社区拥有办公与住宅的双重功能,除一排排简易平房组成的生活区外,微型消防站站点、街道办事处也落在社区里,一片区域里呈现出生存与生活的两幅图景。

社区里的平房冬冷夏热,房间内大多没有独立卫浴,住户们共用主干道上的公共卫生间,公摊水费。冬天没有热水,凤霞便自己接水烧开,用来洗漱。尽管生活条件不够舒适,但在寸土寸金的北京,一月一千五百元便能在海淀区拥有住房的高性价比还是吸引着众多务工者在这里聚集。

和多数北漂务工的人一样,凤霞除了过年的几天,一年几乎全勤上班,很少有娱乐活动。刷刷抖音,偶尔和老乡相约下馆子吃个饭,下班回家后到社区旁边的影视基地溜达一圈、和孩子们打个视频电话,便是凤霞在北京全部的休闲活动。

今年暑假,凤霞的两个孩子和母亲来到了北京。凤霞领着老人孩子逛了天安门,打卡了颐和园、圆明园,还托因工作结识的北大同学带老人孩子逛了校园。凤霞的两个孩子都在老家附近的县城上学,成绩还不错,比较让人省心。这次北京之行,两个孩子都玩得很开心,老人也圆了年轻时的“北京梦”。

家人的快乐与满意让凤霞自己也很高兴,自己在北京多年的打拼,有了意义的更多归宿。或许,这也是以凤霞为代表的一批批北漂务工人愿意接踵来到北京、乐此不疲在北京奔波的“京城引力”生生不息的动力源泉。

家、家人,始终是一代又一代中国人血脉里无法抹去的基因,给家人更好的生活、构建一个更美好家庭的愿景,更是无数中国人念兹在兹、天然自觉的共同使命。




五、结语:生活是自我定义的诗篇



简陋的住宿条件、简单的娱乐方式、简洁的日程安排,凤霞在京务工的生活,从物质上来说,是较为枯燥无味甚至几近艰苦的。生活被生存填满,四季的人间烟火,是柴米油盐在平凡里迸发的火花残影。

但这一切,对凤霞而言,却又十分值得。

经过夫妻俩在京长年打拼的积累,他们购入了第一辆小汽车,过年时可以自驾回家,不用跃入春运的人潮焦急抢票赶路;他们在老家新建住房,让所有的期待,按照自我心意的轨道落地生根,一步一步实现中国人心中传统而朴素、以住房为载体的扎根梦想。

凤霞是一代北漂人的缩影,为了谋生,她同其他来京务工者一起涌入时代的浪潮,成为一类典型社会角色的诠释符号。他们通常以群像的方式出现,居住在同一片区域、从事同一份职业、追逐着同一个梦想,但他们又在以自己的方式、用自己的定义,在实践里向时代阐释生活的意义。他们跟随群体走入,又从群像走出,写着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故事。

当把创作聚焦最真实的个体,把笔交给土地上的生活者,人民与时代同频共振的脉络,更为可感与清晰。

回到生存的话题,回归生活的主题,时代洪流里的追梦者、奋斗者、实干者,也是自我本真生活的主角。生活的意义,当是自我定义下的诗篇。每一个生活着的你我,是在生命土地里写诗的人,不同诗篇的点缀,方让这世间变得灵动丰盈,方使世界铺满意义的纹理。



本文系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2023年《影视文化与批评》课程作业,获得“新青年非虚构写作集市”优秀作品。

本期编辑 | 刘熙彦

图片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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