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于心脏的来源仅仅依靠捐献,但捐献的数量远远比不上等待移植的患者需求。心脏稀缺,所以我们医院始终有工作人员,随时关注着全国器官分配的消息。完美地避开所有可能堵车的时段,以及行色匆匆的上班人群。有捐献,说明监听员获取到消息,有一颗适配的心脏,给了我们医院……能进入心脏移植的等待名单,本身就不是一件想当然的事。这份名单的首要标准,必须是已经绝对意义上的晚期心力衰竭患者,无论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总之如果不做移植,则活过一年的概率不到五成。-年龄:心脏宝贵,要找一个剩余寿命尽可能久的新主人;-肺循环:有些心力衰竭往往合并长久的肺淤血,肺内的血管阻力已经发生很难逆转的升高,即使换了新的心脏,右心系统在肺阻力面前也会面临灾难性后果;-脑、肝、肾等其他器官功能:移植的最终目的是让病人活下去,如果身体的其他部位也已经不堪重负,做心脏移植也未必有活路。-然后,还有体重:体重代表了全身的循环负荷,也对应着尺寸合适的心脏,巨无霸和极小的新生儿,合适的心脏更加稀有,甚至没有。全国有心衰患者800多万,哪些需要移植,哪些又进入了名单?全国每年的心脏移植例数仅600例左右,需求和供给必然面对巨大的差距;电影《误杀2》渲染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魔幻现实,成功的把特权至于了百姓的死活之上。哪些患者适合移植,需要一个多学科构成的委员会共议;心脏移植前后的药物及辅助治疗,需要一个专门为移植准备的病房和专家团队;心脏替换的手术,需要若干名外科专家、麻醉专家、以及体外循环灌注师。有合适的供体时,则需要一个全国各地奔忙的空中飞人赶去评估协调。初步评估可用,则需要派出一个团队出趟差,去把心脏带回来。前一秒还是准备查房和手术的病房大夫,后一秒立即转为出差模式。原则上只要没有不可抗力,出外勤取心脏的任务便不可推脱。实际上,在我接到消息的同时,手术室团队已经开始打包整套手术器械和其他物资,联络员同志也已经开始预订机票和车辆。必不可少的,还有一封备好的介绍信,盖着庄严的公章。信上写明了这一干人要办的差事,尤其要证明行李箱内那些明晃晃的刀剪作何用途,请安检同志放行。一个巨大的黑色拉杆箱,装满了全套手术器械,里面还有一把电锯。电锯是开胸必备的,电池也必须有备用;如果运气实在太差,电池都趴窝,那就用带的凿子把胸骨凿开……机场办理超规行李的小姐姐自然是见多识广,但看到我们的阵仗后还是禁不住多停留了几眼。彼时,这座江城永远也不会预料到,再过9个月,这里的千万人会经历一场天地动容的考验。我们所体会到的,仅仅是从起飞的春日微寒,骤然到落地的炎炎初夏。走出机场,迎面的是长江湿润的风。
定位好目的地医院,钻进约好的商务面包车,我们盘算着今天的时间是真充裕啊。约定3点半开始器官获取,今天最后一趟回北京的航班是7点半。然而,高德地图没有告诉我们,对方医院也没有告诉我们,今天的器官捐献地点,是在一个尚未完全投入使用的新建院区。因为对方联络人告诉我们,坐电梯到达六楼后,会看到一个空中花园,花园旁边他们的办公区,也就是碰头地点。但当我们拖着行李到了六楼,看到的却是吱吱嘤嘤的小儿科病房。还没等我们懵逼多久,医院保安第一时间从监控里看到了我们,立即通知了护士长出来查看。四个陌生男人,拖着一个足以装下整个人的旧行李箱,在儿科病房门口探头探脑,我都觉得不像善类。距离这里十几公里,是新建的院区,的确有一个空中花园。此时已经下午2点半多,原先时间充裕的错觉荡然无存。此时是武汉一天最热的时候,路边等车的我们,一手攥着各自的拉杆箱,一手抓着脱下的的外套,焦急如斯。路边随处可见基建工程,长江的风混着工地的灰尘,吹到我们汗涔涔的脸上。又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终于见到了心心念的空中花园。
提前到达的还有附近医院的其他器官获取团队,囊括了肝、肾、以及角膜。我们则立即开始收集有关他的病历信息向北京大本营汇报。信息包括了捐献者的发病情况,以及最近的化验指标,和心脏功能状态。
什么疾病能让一个人脑死亡,而与此同时心脏和其他内脏器官尚且完好?脑出血可能来源于过高的血压,也可能来自先天就存在的脑血管畸形。不管是哪种,都是一个又一个年轻人和这个世界的告别。转瞬而来的灾难,不仅毁灭了他的全部,也打碎了家人对余生的期盼。我们可以确定的是,在普通人毕生的抉择中,让已经离世的家人把器官留下,不次于最难的一种。原本只要平凡的芸芸众生,这一刻的善举,超越了医道与人道,也超越了唯物和唯心。这条消息,如同从红岸基地发出的那条电波,在浩瀚苍穹中倔强地穿行,等待监听员的捕获……我们的使命,就是完好地切下这个32岁捐献者的心脏。
护士H老弟终于打开了那个黑色行李箱,之后刷手,打开内部的无菌包裹,开始码放明晃晃的刀剪镊子和针线。联络员Z同志开始配制令心脏停跳的托马斯液,之后打开那个便携冰箱,挑出依旧坚硬的冰块,拆给H老弟。
手持柳叶刀的W哥与获取腹腔器官的团队点头示意,之后胸、腹一同被切开。是一颗完好的心脏,大小适中,搏动正常,手指所及之处没有明显的冠脉斑块。随着回血和泵血的大血管逐个被阻断,托马斯液开始向他的冠状动脉灌注。

托马斯液之后是UW液,它能够让这颗心脏维持约6个小时的保质期。完成灌注后的心脏浸泡在剩余的UW液中,用塑料袋包裹、捆扎,放进一个饭盒一样的冰桶。
武汉已经迎来了晚高峰,拥堵的快速路上,救护车在车流中左右穿梭。夜色的霓虹在车窗中不断闪过,寻常而飘渺,沉默而温馨。我忽然想到,今日的那名捐献者,不知生前是否也常在通勤的车上,像现在这样望着窗外,等待回家。但此刻,这一切已经和他无缘,只有他的心脏即将随我们远行。返程的飞机上,我们安坐在经济舱,而那颗心脏享受了头等舱的礼遇。飞机降落时,乘务长用广播向乘客们解释,本趟航班上有运送人体器官的医务人员,他们赶时间。H老弟和Z同志留下等托运行李,我和W哥需要先行一步将心脏送回医院。自家的救护车就在门口等着,从下飞机,到心脏进手术室,可以无缝衔接。但当我们钻进救护车,开始查看路线耗时的时候,才发现遇到了大麻烦。当日正值一项重大国际会议的开幕前夕,各国政要的航班也在这个时段抵达。我们的救护车终于从应急车道踽踽前行到高速入口,却发现入口也已经封闭。再这样拖下去,一颗完好的供心,很可能会因为离体超时出现大问题。曾几何时,电视上,手机里,有直升飞机呼啸着飞过整个市区运送器官,甚至还有交警开路争取时间,无不适彰显着人间大爱和生命的尊严。而此时此刻,身处这瘫痪的车堆中,我们的直升飞机在哪儿?谁又来为我们开路?我一路跑到封闭的高速口,在把守的辅警面前,掏出自己的工牌,解释说我们是XX医院的医生,我们的车上有一颗准备做移植的心脏,医院里还有个患者在手术台上等它救命……辅警同志苦笑一声,指着堵在我们前面的那些车辆:你要能让那些车挪开,我就给你们放行。我于是继续抓着工牌,向早已堵的不耐烦的司机们,挨个解释,请他们慢慢侧移。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貌似还是刚入职那会,用自己的医生身份做兑现,请求各路工匠来廉价的出租房解决 bug。随着一辆辆车挪开一点点,终于有了一条狭窄的生路……空荡荡的机场高速上,除了不断闪过的值守警车,只有我们在疾驰。虽然司机师傅已经极力发挥,心脏送进手术室时,缺血已经6个半小时。心脏的包装被一层层打开,两个素不相识的生命,距离只差一米。
星空万里的暗夜,还会有新的消息流转,等待属于它的监听员捕获。而我也始终无法淡忘,曾有一个努力生活过的人,在今天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
北境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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