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身处大海之上,在巨大幸福的中心受到威胁。”
北京还是南京
在大学刚毕业时,我想大家都一样,面临的困惑都差不多。一方面你要找一份工作去稳定自己,在这个社会里面正常地运转。另外一方面你还青春,可能还有很多梦想,喜欢做音乐,喜欢跳舞,喜欢绘画。此时你就会面临一个抉择,是加入社会的队伍,还是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在大学做了4年的乐队,从大一就开始做,到大四的时候基本上做得还不错了,在南京也被一些人认识了。
当时我们准备出唱片,准备办专场,准备上音乐节,作为一个大学生的乐队来讲,其实已经是非常有诱惑力了,觉得实现理想就是一步之遥了。
所以我没有选择立刻回到北京去工作,而是在南京和北京辗转——回北京找工作,与此同时还要回到南京做唱片、演专场、音乐节,就这样持续了一年。
但是后来发现这个状态非常地不稳定。于是在2011年的时候,我下了决定,还是回北京从事我本专业的工作,把乐队放弃了。
我在大学学的是会计,回到北京我就迅速找到了一个药厂的工作。在看招聘信息的时候,一看到是“某某制药厂”,国有企业,诱惑力非常大,然后我就投了,第二天就去上班了。
到了以后我才发现被骗了,因为它其实是一个挂靠在制药厂下面的销售公司,也就是卖药的。我在这里做着费用会计,每天最多的工作是给医药代表审各种发票。但是既然找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就先做着吧。
这个药厂的位置在哪里呢?就在北京的北四环安贞门附近。
那我家住哪呢?在这儿。
在这张北京全景地图的外面——南六环外,非常地远,全景地图根本就不承认它是北京。
我每天从南六环外到北四环上下班,通勤时间加起来大概有5到6个小时,早上6点出门,晚上9点到家,每天周而复始地这样工作。
其实我回到北京,本来还是想一边做音乐一边上班。工作是主要收入来源,业余时间做做音乐,我还想自己能够保持着这个爱好。但是显然不太可能,就这样持续了一年,我非常颓废,快要决定放弃了。
有一天我在药厂上班的时候,听到了库房的主管跟大领导在谈话。库房的主管说,领导,我们库房有一批药过期了,要不要销毁?然后大领导非常云淡风轻地说,过期了你就把生产日期撕下去,重新贴一张不就行了吗?
于是我断然决定离职了。
我记得离职的那天,从小关北里那个斜的巷子出来,站在十字路口,阳光和煦,天气晴朗,你就有一种恍惚感,就是那种站在十字路口,望向远方,你觉得你做的是对的,你自由了,身后就是被你抛弃的那个假药厂,那种决绝的态度。
然后我脑海里就蹦出一句话,“我要穿越这个时代的洪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回去以后我就写了这句词,也就成为了《优越的嘈杂》的第一句词,后来慢慢地完成了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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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职是年底,我准备春节结束以后回南京,去做音乐。我开始犹豫要怎么样把这件事和家里人说,因为我爸是一个控制欲非常强的人,我在脑海里已经脑补了很多画面,他肯定会非常生气,拍桌子摔碗,各种脑补都已经想好了。
过年那天,我们一起围坐在桌旁吃饭,我说爸,我决定回南京了。没想到那一刻,我爸一反常态,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爱干吗就干吗吧。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脑海里已经想到了各种应对措施,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他居然沉默了,我在想他是不是不要我了。但是我还是拿着自己工资卡里剩下的那点钱回到了南京。
台风和复活
我在2012年成立了这支乐队,叫野外合作社,第一次当了主唱。2013年的时候把我那两年写的歌整理了一下,就出了第一张同名专辑《野外合作社》,《优越的嘈杂》就是这张唱片里的歌曲。
这张作品其实我自己还挺喜欢的,因为年轻。20多岁的时候写的歌,一般只有两个主题,一个是爱情,一个是理想,无非就是这些。所以这里面写了《148》,写了《明天》,写了《优越的嘈杂》这些歌曲,虽然现在看来清汤寡水,但我觉得很真诚。
南京那个时候的乐队氛围非常不好,大家不能靠乐队去挣钱,只能够业余时间做乐队。那个时候在南京的live house演出也没有收入,只能是当一个爱好,大部分乐队都是这样,并不只是我们。
▲ 南京本土乐队Vday,Misterlady早年演出
不过坚持到了2018年的时候,乐队的状态就好了很多,我们出了第二张专辑,也就是《台风》。这张概念专辑让更多的人知道了我们。
之所以叫《台风》,是因为当时我看到了加缪的一句话,是他的女儿卡特琳娜·加缪给他出的影像集里提到的,加缪说:“我总觉得身处大海之上,在巨大幸福的中心受到威胁。”
这句话击中了我,我觉得这不就是写给我的吗?自己身处在一个台风的中心,非常平静,但却感觉周围总是有风暴围绕着你,我觉得我好像就生活在这个风暴里面,看似平静的生活,但是压力无处不在。你摸不到它,也找不到出口,但它确实就在这边,你只能被动接受。
这一年我30岁,我开始有了一些反思,放在了这张唱片的作品里。比如说《诚实假日酒店》就写了对爱情的反思,《等待》和《暖层》依然还写的是理想,里面写了我比较喜欢的海神波塞冬,因为受到身边的一些事情的影响,例如拆迁之类的,我也开始写一些社会话题,比如《绝对安全》。
这张专辑里面有一首歌是《复活》,这首歌是这张专辑里播放量最高的,我也没有想到,因为它是一个念白,然后编曲又非常简单。
其实在西方音乐里有很多这样的念白,包括诗歌和音乐的结合,从最开始李斯特的交响诗,到后来德彪西的《月光》就是魏尔伦的诗,再到后来垮掉派出来和摇滚乐结合,鲍勃·迪伦、吉姆莫里森等等,诗歌和音乐是非常普遍的结合形式。我们当然也有一些,但还是比较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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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活》这首歌其实是我在成年后写给父亲的一段独白,也算是一段倾诉吧,里面有我的矛盾与反思,我的抗争到觉醒。
这是我和我爸,笑容明显就是有点勉强的(开个玩笑)。
但是我和我妈就非常松弛。
前两天我跟一席的人说,我想去分享别的话题,然后他们说不了,你还是讲讲你跟你爸爸吧。我跟我朋友说,我朋友说:你这也算是变相啃老了。
从小我爸管我非常严。但是我觉得他的管教跟卡夫卡和他爸不一样,卡夫卡他爸是一个成功人士,成功人士那就是你必须得像我一样,但我爸不是,我爸性格软弱,他对我是溺爱式的严格,摧残式的管束。
我爸很优秀,在我看来极少有像他这么优秀的爸。他很聪明,逻辑能力非常强,动手能力也强,又非常地勤快,村里的第一台广播是他自己做的,家里的房子是他自己建的,家具和门窗也是他自己打的,万事不求人。
他对我的要求就是你要学习好,要考清华。不过到了青春期我就开始叛逆了,那个时候情窦初开,我开始听歌,每天都很想听歌,听了很多情歌,齐秦、王杰、张信哲,但是又不敢不学习,因为惧怕我爸。
到了高中时我就更叛逆了,我开始听摇滚乐了,枪花、涅槃、Metallica,还有那个时候最火的林肯公园。所以如果你的孩子开始听摇滚乐,那可能就危险了。那个时候林肯公园刚刚出来,非常火,我们天天在听。我上高中住校,不怎么回家,也不想回家,偶尔回来也是跟我爸吵。
我记得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我爸在客厅里吵,我就关上房门,然后把屋里的林肯公园开到最大,让林肯公园跟他对着吵,那个时候他年轻,我也气盛。所以当时特别感谢林肯公园帮了我很多忙,不用我费力气。
印象中我和我爸矛盾最激烈的那几年,其实就是我大学毕业回到南京那几年,因为矛盾其实就变成了门面这件事,也就是进入社会后,我是否出人头地。我们之间变成了那种低气压的矛盾,谁也不理谁,更多的时候三四天也不说话。
于是我就一直在南京,也不怎么经常回去,这个矛盾一直持续了很久,直到后来才有了一定的缓和。
这个缓和有两个转折点。第一个转折点就是我爸他生了一场病,他的胃被切掉了一半,我记得那个手术持续了12个小时。他出院以后,我就觉得这个老头他的气焰下去了。我觉得他老了,就不忍心再跟他对抗了。
他也没有更大的心力再跟我对抗,所以从那时开始,我们会打一些电话聊聊家常。如果父母开始跟你聊自己的生活或者聊家常,甚至回忆往事的时候,那恭喜大家,可能矛盾就已经缓和了。
最后一次转折是,最近我意识到了他的星座,我爸是处女座。和我爸相爱相杀那么多年,那一瞬间我恍然大悟,他以前做的那些让我不理解的非常费解的事情,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近乎苛刻的那种状态,可能是他的性格就必须要让他这样,我觉得他也不容易。
现在我们基本上就很温和了,因为一方面我不再奢求他完全理解我,只要求他和我妈身体健康就行。另一方面他岁数也大了,我也能够靠乐队来挣一些钱,并且有一些流量,他也看到了。
我给他买了一个iPad,他就天天自己玩iPad,然后在网上搜我的名字:王海洋。搜到什么程度呢?很多时候的演出,主办方会先把消息发到网上,但公司还没有跟我们说,因此很多时候我不知道,我爸就先知道了。有的时候我的演出都是我爸告诉我的,他会问我,海洋,你下个月是不是在那里有演出?
他就觉得原来我儿子做的这个事儿还算正常,还算正规。我能理解他的虚荣感,他开心,我也为他开心。其实写这首《复活》,也是梳理了我跟我爸的这段关系。就不多说了,我们来演一下这首歌。
幸运的宝儿
谢谢大家。这个词太长了,嘴都干了。距离台风又过了四年,这个时候我又长大了一点。
以前年轻的时候可能就会想青春、理想,全世界都是我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越来越觉得好像你能得到的东西很少,很多事情你可能都做不到,甚至很多事情可能没有必要去做,所以我就写了这首歌,《幸运的宝儿》。
那些火光 多少火光
我就在火光里 等待着你
那些目光 多少目光
才汇成 这个夜晚
循着你来的脚步
年轻的骑士 雨中的马
循着马上掉落的圣杯
衰老的骑士 侥幸逃脱
等待着 一个火种
从天而落
断送我 茹毛饮血的生活
我的火把落满了时间
在时间上 犹豫不决
我不得不不得不浪费掉多余的身体
来稳住 这个夜
我木刻的希望啊
我在远方燃起火光
等待着你的到来
把树林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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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名字很喜庆,它取自安徒生的一个童话叫《幸运的贝儿》。贝儿生在穷苦的家庭里面,一直在给富人打工,但是她经常能够捡到很多金子或者是首饰,很幸运。
我也想当个幸运的人。我不一定非得要像普罗米修斯那样去盗取火种,我可以找一个人帮我盗一下,然后他分给我点光亮就行了。我觉得自己未必要做一棵大树,在大树下乘凉也蛮不错,找到自我实现的价值就好。
所以我写了这首歌,等待着一个火种从天而落,断送我茹毛饮血的生活,这也是我现在的一个写照。
最后给大家介绍一下我们的队员,因为这首歌结束,我们也就结束了。我们的贝斯手金钊,
鼓手董宇,
键盘手高德僭,
吉他手翁泽宇,
调音师卓兰,还有我们的助理晓文,当然最后还要感谢一席的工作人员。最后一首歌《幸运的宝儿》。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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