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动物园“出圈”:我们如何善待一个好的动物园?

2021-02-09 星期二

2020年年初,动物园在因疫情关闭期间,就曾通过直播的方式吸了一波粉。随后,园长沈志军登上“一席”演讲台,凭“报复”一说走红:“有人说疫情之后会有报复性出游,可我等了三个多月,还没有多少人来‘报复’我。”果壳网前新媒体主编、科普作家陈旻(网名“花蚀”)也曾几次撰文推荐红山动物园。直到谷雨的报道发表,这座被誉为“中国最好”的动物园终于红“出圈”。

我到访红山动物园时正值秋末,冷雨萧瑟,动物园里几乎看不见游客,电瓶车也成了我的专车。“动物园分为三个区,你先坐车到最里面,这样可以少走点路。”司机热情地给我介绍参观路线,让我参观完给他打电话,他来接我。电瓶车经过一个中心广场,广场上的展板写着“谢谢你们的报复”,签字密布。嗯,我也来“报复”沈园长了。

躲在桉树下的考拉(骆仪/图)

给考拉晒日光浴

红山全名为“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位于南京市区,距离市中心新街口约10分钟地铁车程。园内地形起伏,有红山、小红山和放牛山三座小山包,树木繁茂,确实有几分森林的气息。

我来到猩猩馆时,正好赶上饲养员喂食。除了隔着铁丝网把水果直接递给猩猩之外,饲养员还把一些水果抛到顶棚,顶棚也是有网眼的铁丝网,猩猩很快攀爬上去,用手指穿过网眼把水果抠下来,吃得津津有味。这么喂食大概是为了引导好动的猩猩多运动,保持肢体灵活,同时也向观众展示了猩猩的天性。

有一只黑猩猩的屁股非常抢眼,它全身覆盖着黑色长毛,唯独屁股处光滑无毛,粉嫩粉嫩的凸起,就像剥了皮的粉红柚,这是雌性黑猩猩在发情期向雄性展示的性魅力,称为“性皮肿”。场馆外的展板除了科普这些动物知识之外,也用醒目字眼提醒观众“请勿投喂食物”。媒体曾经报道,每年长假过后,上海动物园的猩猩、狒狒等动物都会拉稀,原因是游客投喂屡禁不止。而红山这座猩猩馆外面覆盖着藤蔓植物,绿意盎然,乍看很原生态,其实供观众观看的一面墙加装了玻璃窗和细密的防护网,杜绝了观众乱投喂的可能性。

灵长类动物有温室,狼有加装了地暖的洞穴,来自澳洲的考拉更是被精心呵护。馆内设有温湿度自动控制设备,相对湿度50%,温度15-30℃,与考拉的家乡澳洲昆士兰州保持一致。由于日照长短会影响到考拉的发情季节,场馆还配备了紫外线灯和自动遮阳天窗,让考拉在室内仍可全天候享受日光浴并补钙。桉树叶空运而来,冷藏保鲜,还有经过灭菌的泥土满足考拉吃土的习惯。科普展板提醒观众,考拉睡觉时还在分解桉树叶的毒素,不要吵醒它。正好遇到一位妈妈带孩子来参观,她悄声跟孩子说,嘘,考拉宝宝在睡觉呢,孩子很听话一点不吵闹。

狼馆外的科普展板(骆仪/图)

钻进“金字塔”看细尾獴

如果说给灵长类动物搭建立体空间还是比较常见的丰容(在圈养条件下丰富动物的生活情趣,满足其生理心理需求,促进动物展示自然行为的措施)手段,细尾獴馆就更有意思了。这片细尾獴生长的小小草原上有放倒的树干、棕榈树,有许多地洞,还有一个玻璃金字塔。这是做什么用的呢?

走进展馆搭建的隧道,首先透过玻璃窗看到细尾獴的洞穴:几只细尾獴簇拥在一起像毛球一样,可爱极了,还有两只细尾獴彼此搂着对方的脖子打闹。细尾獴头小脸尖,黑眼眶,长得像电影里的外星人ET,直立时两只前爪并在一起,曾被CNN评为世界最可爱物种之一,也在电影《狮子王》和《少年Pi的奇幻漂流》里出现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细尾獴。突然传来一声撞击,细尾獴齐刷刷扭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瞬间进入警觉状态,原来,有只喜鹊撞上了外面的玻璃窗。这个插曲虽然短暂,却让我看到动物不受人类干扰下真实自然的状态。

顺着隧道继续向前走,我来到玻璃金字塔下方,垫脚张望,视线正好是细尾獴草原的地平线,如果这时候刚好有细尾獴在附近,我会看到它的脚或是胖乎乎的屁股。细尾獴体长也就30厘米左右,即使是对于人类小朋友来说也很矮小,这个颇花心思的构造给观众提供了观察细尾獴的低视角(如果能给小朋友提供踏脚板就更好了)。我想起北海道旭山动物园也有一个类似设计:利用北极熊在冰面寻找躲在冰窟窿里的海豹的捕食习惯,在地面做了一个透明的半球形天窗,观众得以从圆窗里仰视观察北极熊,体会海豹的处境。动物场馆的设计搭建,一方面要满足动物福利,另一方面又要考虑动物园对外开放的功能,为观众提供良好的参观体验,实属不易。

一只细尾獴蹲在树干上眺望。(骆仪/图)

细尾獴馆里有一座玻璃金字塔,给观众提供观察细尾獴的低视角。(骆仪/图)

红山动物园园长沈志军曾经在一席演讲中介绍亚洲象馆改造的故事。这里原来是光秃秃没有遮阴的水泥地,大象在炎热夏天无处可躲。他们获得德国博世集团100万改造资金,给大象打造了两组三叶草浴室,大象可以在三叶草下遮阴洗澡,在改造后的沙地里快乐躺倒。象馆的围墙上还挖了几个小洞,在洞后面随机藏一些食物,当大象通过灵敏的嗅觉发现食物、用鼻子卷起来带出洞,就会很有成就感。同样,细尾獴的饲养员每天会把它们爱吃的面包虫、大麦虫藏在树干下、草丛里,让它们自己去发现。

豹子好像有点焦虑

红山动物园并非一开始就这么丰富有趣。动物园原本位于玄武湖公园里,1998年搬迁至红山,受制于那个年代的管理思维,园方将高低起伏的地形铲平,用一览无遗的铁笼子和水泥地来圈养动物。2008年,37岁的沈志军调到红山动物园当园长,开始了改造红山的漫长过程,包括恢复并利用红山的自然风貌,以及修建让动物过得更舒服自在的场馆。

前面提到的亚洲灵长馆、细尾獴馆、亚洲象馆都是改造成功的案例,而老虎馆则显然是未启动大改的。现在,老虎馆里用原木搭了一个平台,比从前进步了一些,但场馆整体还是水泥围墙和平地,比较单调,关在一起的几只老虎显得无精打采的,地上有一只红皮球,没有老虎对它产生兴趣。

老虎馆改造后会是什么样子?或许会像去年刚开放的中国猫科馆一样。这里生活着豹、猞猁和豹猫三种中国原产的猫科动物(老虎也是猫科,可惜暂时还住不下)。一进入猫科馆,我首先看到一幅中国猫科动物分布地图,还有个很有趣的互动小游戏——把雪豹、云豹、豹猫等6种猫科动物身上花纹拼在一起,让观众猜猜花纹分别来自什么动物。

野外的豹喜欢站在高处的石头上眺望领地,在展馆里也表现出这个特点。(骆仪/图)

豹(俗称金钱豹)居住的地方依山势而建,有自然生长的树木杂草,有故意放倒的横七竖八的树干,地上厚厚的落叶被雨水打湿,还有几块大石头。场馆里的这只豹子发出几声低吼后,开始在玻璃窗前不停地来回走动。参观的小男孩问妈妈:“它怎么在走来走去呀?”“它在散步吧。”妈妈答道。“不可能。”小男孩脱口而出。小孩子的直觉是对的,这种重复性动作被称为“刻板行为”,说明被圈养的动物因为环境不够丰富而觉得无聊甚至是焦虑、抑郁。

后来,园长沈志军在微博上回复我说,他们已经留意到桃子(园方给这只豹取的名字)多次出现类似行为,可能是她在表现一种类似驱逐、保护领地的行为,往往发生在玻璃窗前出现游客的时候。当时包括我在内也只有4名观众,大家都很安静,没有故意做出惊扰豹子的行为,要是在旺季游客更多的时候,桃子会不会更焦虑呢?

应该取缔有“原罪”的动物园吗?

从展馆的科普中得知,豹曾经广泛分布在中国南方,由于偷猎、栖息地破坏等原因,种群急剧下降,如今只有很少地方能看到野生豹了。在上山前往猫科馆的路上,会经过一个集装箱,这是来自公益组织猫盟(中国猫科动物保护联盟)山西和顺马坊基地的复刻品。

集装箱里展示了猫盟的工作内容、野外装备和笔记等等,告诉观众可以通过购买文创或做志愿者等方式来支持猫盟,而挂在集装箱门檐上的四幅豹门神门帘,就是猫盟的文创产品之一。在集装箱对面的树上还绑着一台红外相机,它曾经为猫盟工作5年,拍下华北豹、豹猫、赤狐等15种野生动物,收集到有效影像数据纪录近10G。猫盟的志愿者会到红山来作公益讲解,介绍中国本土12种猫科动物及相关动物保护工作。这个集装箱是猫盟目前唯一一个在城市里的线下展示基地,在国内城市动物园里,通过这么直观的方式来介绍中国野生动物保护工作,十分罕有。

猫盟集装箱里展示着猫盟工作者使用的野外装备。(骆仪/图)

国人对动物园的态度存在两种极端看法:把动物园当作游乐场,带孩子去玩儿的地方;认为动物园有着圈养动物的原罪,把人类的快乐建立在剥夺动物自由的基础上,应该取缔。

其实,不为人知的是,动物园同时也是野生动物收容求助中心,当市民发现受伤或误闯人类环境的野生动物时,可以把它送到动物园。过去一年,红山成功将长耳鸮、白头鹎(俗称白头翁)、野猪、白尾海雕等恢复健康的野生动物放归大自然。

“家园,不该是围栏而是草原”;“关爱,不应是圈养而是回归”。参观完红山,我回想起红山动物园地铁站闸机处的这两句宣传语,热爱动物、尊重野生动物天性的人当然能理解,作为“圈养动物”的动物园拿来当宣传语却很不寻常。在红山,虽然我们看到的动物都被关着,但通过科普画、复制猫盟集装箱、公益讲解等方式,红山提醒观众,动物的真正家园在野外,它们不是人类的宠物和附属品。

我固然珍惜那些在大自然与野生动物相遇的瞬间,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机会,甚至花钱也可遇不可求,而BBC的自然纪录片再高清再精彩,也无法取代活生生的动物体验。在爱护动物的前提下,动物园也可以成为科普野生动物和环境保护的前沿阵地。正如旭山动物园园长坂东元在接受我采访时所说,“动物园是让人们认识自然的玄关”。

沈志军想要走得更远,他曾说过,最高境界的动物园应该是尊重和保护动物天性,做好物种保护,如果将来需要,最终能够反哺野外,才是动物园的终极价值。

拒绝动物表演的红山要如何活下去?

“不训练动物做才艺表演,而是不断地让它们发挥天性,用它们最真实的样子满足参观者的好奇心,我想这是旭山动物园受欢迎的原因。”坂东元的这句话完全适用于红山动物园。国内不少动物园和海洋馆仍以动物表演作为噱头吸引观众,一方面把动物当作赚钱工具,另一方面传播了错误的动物知识,而红山动物园从2011年起就取消了动物表演。

尽管沈志军在一席演讲时就曾提到,红山是全国省会城市动物园中唯一自收自支型事业单位,2020年初因疫情闭园51天,损失了2000多万,但园长的哭惨是内敛又带着一点幽默的,演讲重点还是放在如何改善动物的生活质量上。直到谷雨的报道在社交媒体引起刷屏,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么好的动物园因为缺钱难以为继,原来红山已经发不出工资,依然优先让动物吃饱肚子,拒绝动物表演。

红山80%以上收入来自门票,门票价格为40元,已11年未涨,疫情前的年客流量为560万人,但其中只有160万人购票,其余为按政策享受免费待遇的观众。如果没有疫情,红山不靠政府拨款能实现自负盈亏、并自筹资金改造场馆,运营能力已经非常优秀,即使是跟国外知名动物园相比也不逊色。

南京动物园地铁站闸机有非常可爱的动物涂装。(骆仪/图)

2016年,日本人气第一的东京上野动物园门票收入为开支的6成,获得政府补助6.9亿日元(约合人民币4289万元),而日本主要动物园该年度门票收入与开支的平均比例更低,仅为4成,平均每家获得政府补助7.7亿日元(约合人民币4786万元)。唯一不依赖政府补助的是旭山动物园,2016年入园观众152万人,门票820日元(约合人民币51元),仅靠门票收入就达到收支平衡。不过,旭山动物园在改造动物场馆时曾多次获得旭川市政府拨款。

有不少野保人士指出,当代的动物园应该是公益性质,像博物馆一样由政府拨款支持。在我看来,可能旭山动物园的成功经验更有借鉴意义。2007年,旭山动物园成立了“旭山之梦”基金,用于修建、修缮场馆和购买动物,基金来自销售周边产品和会员费,会员包括个人和企业。

一家好的动物园,不能光靠哭惨和众筹来度过难关。

骆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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