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都看过哪些邪性的故事?

2022-10-15 星期六


时间越久,邬锋的容貌在石芸脑海中就越发清晰,仿佛刻在心底历久弥新。而常华的面目却日渐模糊,像留在沙滩上的涂鸦,海潮拂过便不复留存。

石芸初见邬锋,不慎将一碗热汤泼在他背上。邬锋转过头来,一脸错愕难掩眉宇间的英气,微张的嘴咽下了没冲出口的话。石芸连番道歉,邬锋忙说没事,一碗汤泼出两人几年的情缘。

石芸初见常华,迟到了半小时,一脸不情不愿。常华等了许久却丝毫不恼,反而微笑相迎。石芸被相亲逼得焦头烂额,每次应付都让她身心俱疲,只盼对方等不下去直接走人。但常华谦和有礼,言语得体,石芸好歹对他印象不坏。

聊了几句,常华甚是热情,石芸却只以“嗯”“哦”回应,没多久对话就陷入冷场。石芸歪着头阴着脸,右手拇指不停摩挲无名指肚上的银戒,希望对方知难而退。

“介绍人说,我俩是同一届的大学校友对吧?”常华小心翼翼试探。

“哦。”

常华自报专业班级之后,石芸却脸色一变,轻声问道,“你们班有个叫邬锋的男生?”

“你也认识他?也是,出了那种事,只要是我们大学的,谁会不知道呢?”

“哪种事?”石芸捏紧拳头,关节发白,语气咄咄逼人。

“你真不知道?”常华有些意外,“当时邬锋所在的实验室发生了爆燃,他……他也真是可惜,本来前途一片大好,谁知道会出这种事故?”

说到此处,常华见石芸面色铁青,蓦地意识到了什么,当即住口不语。

石芸冷冷道:“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我和邬锋毕业就会领证。如果你介意,就不用浪费时间了。”

回想当日,石芸至今依然忍不住发抖。她记得消息传来时,自己竟闭过气去,头在桌角磕出了一道口子,缝了十针。从此她和邬锋人鬼殊途,阴阳两隔。

“怪不得石小姐那么眼熟,可能我当时见过你,”常华挠了挠头,随即正色道,“但这都是以前的事了,我完全不介意。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去。”

石芸闻言有些触动,沉默不语。

常华坐直身子,态度诚恳:“恕我冒昧,我对石小姐很有好感。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以再——”

石芸打断道:“你认识我不到十五分钟,这么快就能很有好感?”

常华嘴角一翘,点了点头。

至少石芸并不讨厌常华。仅这一点,之前的相亲对象就没几人能做到。常华在远洋科考船上工作,一年几乎有一半时间是在出海。石芸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点。

作为男朋友,常华堪称优秀,就算远在大洋深处,依旧对石芸关怀备至,更别说两个人在一起了。石芸心里也念着他的好,因此脑海中始终有个声音在劝降,“算了,就他吧。”

自打两人确定关系,常华很快就对石芸的生活习性、兴趣爱好了如指掌,他恋爱中的每一个选择,都在讨石芸欢心,但石芸虽然感激,却不为所动。但不得不说,她都非常受用,唯独一次例外。

石芸初次去常华家见父母时,他家按当地菜的做法,摆了满满一桌海鲜。望潮、蛏子、海瓜子、梭子蟹、竹节虾……新鲜又地道,但石芸面色发青,一筷没动,中途甚至借故走人。事后她告诉常华,几乎咬牙切齿:“我不吃海鲜,你记住了!”

当地沿海,当地人不爱吃海鲜的并不多见,但石芸如此激烈表态,常华只好照办。

但常华不知道的是,石芸和邬锋吃的最后一顿饭,正是在一家海鲜大排档吃的夜宵。那些鲜甜多汁的鱼虾、贝肉被吞进肚里,又多次在噩梦中从石芸嘴里吐了出来,混杂着她的胆汁和邬锋的血肉。从此她再也吃不了这些东西。事后回想,石芸意识到错怪了常华,毕竟自己从未向常华提起,她根本就没想过和男朋友分享这段往事。

但常华是爱着海的,他从小在海边长大,深爱关于海的一切。石芸和海洋一同分享常华,但这一点她毫不在乎,巴不得完全将未婚夫让出去。石芸左手无名指虽然戴上象征余生的婚戒,右手无名指代表过去的银戒却从未摘下。这曾是一副对戒,但另一枚戒指已经连带着主人灰飞烟灭。

后来两人步入婚姻殿堂。婚后常华对石芸爱意愈发炽烈,澎湃的热情几乎要将石芸烫伤。但石芸对常华始终如同事般客气,她不过是完成父母的任务,做一个他们眼里的“正常人”。

几年下来,他们自然没有孩子。她嫌弃常华身上有海腥味,婚后不久就提出分房睡。常华无可奈何,他对石芸的爱意也逐渐化成无处不在的瞭望塔。无论出海还是在家,他几乎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关注石芸的喜怒哀乐。石芸至多在心情好时回应两句,其余时间都选择视而不见。

常华知道妻子心里有谁,但却从未说破。他几近无限的包容,是对妻子深情的一部分。

最近常华又要随科考船出海,一去数月,他依依不舍,而石芸如释重负。常华照例分享途中各种见闻,拍摄视频传回妻子手中。

这次科考船一路北上,途中奇景不断。夜空中极光如织,流淌于冰天之上。鲸鱼在水下潜伏身形,偶尔跃出海面,掀起蝶翼般的浪花。鲸歌空灵,此起彼落,似从亘古而来。深渊般的漩涡在远处静静盘旋,其下仿佛筑有海神恢弘的宫殿。再往北已近极地,科考船破冰而行,沿途经过高耸的冰山,冰下暗流涌动不止。与连绵的冰山相比,船只渺小如豆。

但这些景色再壮阔百倍,只要石芸不点开视频来看,就没有任何意义。

那天常华十分兴奋,激动之情溢于言表:“我们今天发现一个海底洞穴,这是个全新的生态系统,有很多前所未见的物种,甚至可以颠覆许多原有的认知。难以置信,这会是今年最伟……”

石芸心不在焉随口敷衍,通话不多时,她就以信号不佳为由挂断了电话。

她近来在某个社交平台上,结识了一位名叫“良人执戟”的网友。两人颇为投缘,在爱好、三观上极其接近。既然相谈甚欢,她便将更多隐私宣之于口。良人长于倾听,他的回应却深谙石芸心意。

“与其在这段不幸福的关系中耗下去,不如尽早解脱出来,这也是对你丈夫的尊重。”石芸看着屏幕上的信息一声长叹,却无法下定决心。

良人时常为石芸指点迷津,但都点到为止。石芸对他知之甚少,却隐隐产生了依恋。一来二去,两人觉得相识恨晚。但石芸始终坚持底线,言行从未逾矩。只是她心中被这微妙的情愫占据,没注意到常华发来信息的频率已明显降低。

又一日两人聊至夜半,良人忽然提出想交换彼此的照片。石芸心里咯噔一声,还没来得及拒绝,一张照片已跳了出来。

一声脆响,手机摔落在地,屏幕粉碎。石芸只觉浑身僵直,心脏几乎停跳,每根寒毛都立了起来,那张照片上赫然就是邬锋。他如果还活着,想必就是照片上的模样,在满屏裂痕中微笑。

手机上泪斑绽放,不多时已湿透屏幕。石芸隔着泪眼仔细端详,却发现了良人与邬锋微妙的不同。她早就将邬锋容貌永记在心,细微的差距也看得分明。邬锋下巴上有一颗痣,良人没有。因此两人只是长得极其相似罢了。

邬锋已然身故,就算有人和他再像,也无法取代他在她心中的位置。石芸虽然这么想,却也不能完全说服自己。但上天开的这个玩笑,着实带着深深的恶意与病态的怜悯。

“抱歉,是我唐突了。”良人见石芸许久没有回复,又发来一条信息,随后竟把照片撤了回去。

石芸失声惊呼,还没想好回复,屏幕上忽跳出一个新闻弹窗:“某远洋科考船发现全新物种,该软体动物具有不可思议的拟态能力,目前科考队员已经成功捕捉到样本……”

她恼火一抹关闭弹窗,回复良人:“没事。”

“我们说点别的。”

“我早就想问了,你的网名是出自张籍的节妇吟?”

“对,取自‘良人执戟明光里’。”

“还君明珠双泪垂,”石芸隔了许久才发出下句,“恨不相逢未嫁时。”

常华所在的科考船不幸失事,沉没于冰海深处。搜救队虽然及时抵达,找到了几名生还者,常华却成为遇难者之一。石芸得知这一消息时,并不觉得有多悲痛,只是内心溢出隐晦的自责。她竭力否认自己曾许愿大海将她的丈夫带走,虽然今天她如愿以偿。

她尽力扮演妻子的角色,尽心处理常华的身后事,直到她收到一份包裹。常华的同事从他的遗物中找到了它,连带那股熟悉的海腥味,一并交到石芸手中。在打开包裹前,石芸很难想象常华居然随身携带这些东西,仿佛她的亡夫出发前就预知了自己的结局。

包裹里有一个信封,上头写着“致爱妻”,内有两把钥匙。石芸用其中一把打开了家中的保险箱,里头是常华的证件和卡折,以及一份将所有财产赠予妻子的遗嘱。箱中还有一个沉重的盒子,可以用另一把钥匙打开。

里头塞满照片和笔记本,厚厚一摞。

开头几张照片上,石芸面容青涩,神态灵动,俨然是大学时的模样。一阵恶寒攀着骨节,摸上石芸的脊梁。她一张张向下翻看,发现每一张都是偷拍。有好几张还是石芸和邬锋在一起时拍的,但邬锋的部分已被完全抠除。看这照片的厚度,起码拍了好几年,几乎是从石芸大学毕业拍到她结婚之前。

石芸毛骨悚然,又翻开笔记本,发现这是一打时间连续的日记。日记从初见石芸开始写起,每一页都写满扭曲的狂热,简直将石芸当作信仰般拜服,这种“祷告”没有一天中断。石芸实在不明白,常华变态的偏执究竟怎么通过几面之缘形成?如果不是常华已经死了,她真想揪住他问一问,到底喜欢自己什么?脸么!那她现在就可以把它划烂。

翻了好几本,日记本只有一页空白,石芸清楚地记得这是哪天。空白的笔记本中夹着一枚扭曲变形的银戒,其上沾染斑驳血迹,仿佛一截被斩断的指节。就在前一页,常华以毕恭毕敬的字迹写道:“小芸和那个男人吃海鲜。小芸喜欢海鲜。”

霎时间,一阵令人作呕的腥臭从日记本内喷涌而出,手中的物事仿佛变成一堆腐烂的海产。冰冷触须纠缠扭动,粘稠液体黏连成丝,贝壳白如尸骨,贝肉张如胎动。死鱼的冷眼沉沉浮浮,在眼眶中不住跳动。

她瘫软在地。

几个月后。

石芸将一切证据交给警方,将所有手续交给律师,与常华家一刀两断。最后,她将婚戒奋力掷向大海,狠狠甩脱这副镣铐。

处理完这一切,她已经心力交瘁。期间良人一直支持着石芸,如果没有他的悉心关照,石芸自知不能这么快挣脱泥淖。

恰好良人与她联系,说出差来到石芸的城市,希望和她见上一面。石芸犹豫了一天终于应允,她如今已恢复单身,应当保留追求幸福的权利。

良人走进门时,和煦的阳光洒满屋内,恰好将他高瘦的身形镀上金边。目眩神迷之间,石芸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一日邬锋茫然回首,言笑如新。她甚至产生了一阵错觉:良人的下巴上已经长出和邬锋位置一致的痣。他原来不是没有么?石芸取出手机,却早已找不到当日那张照片。

罢了,一定是自己记错了。石芸噙着泪与良人聊了许久,只觉两人已是故知,希望落在心尖,只等萌芽生长。幸福的珠泪落在手背,或许真能“还君明珠”。

“不好意思,去趟洗手间。”良人欠身离席。

确认洗手间中空无一人后,良人关上门来照起镜子。他见脸颊一角微微脱落,就从怀中取出一瓶盐水,喷在脸上。盐水很快被两颊鳃体吸收。整张俊脸像是流动的海蛞蝓,一阵活物般的抽搐,又恢复成原来模样。

他若无其事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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