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斤力气9分钱,重庆最后的女棒棒

2023-10-30 星期一

 2021年7月,重庆山城步道,表现重庆棒棒和传统吊脚楼的雕塑。(视觉中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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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最蓬勃时期,重庆约有40万棒棒,其中女性占比为3%。如今行业式微,女棒棒更少了,南方周末在朝天门仅找到8个。


  • “老板喜欢找男棒棒。”这一行里头,体力意味着金钱。在2023年,黄秀丽出的力气平均一斤值9分钱。


  • 高宗琦没想过转行,“棒棒自由,没得人管。担得起就担,不想做就休息”。赵东秋也觉得做棒棒“好耍”,每天赚够100元就下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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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郑彩琳

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责任编辑|谭畅


“女娃儿咋出来当棒棒儿嘞?咋个担得起活儿哟?去干点轻点的活路儿噻。”这是51岁的黄秀丽在重庆朝天门综合批发市场担货时经常遇到的劝诫。


站在朝天门的高处,可以看到嘉陵江和长江交汇,这里是重庆最大的水码头。嘉陵江以南、长江北岸是长江滨江路,在这条现代街道上,坐落着重庆最大的批发市场聚集地——朝天门综合交易市场,它宛如一条飘带,流动着各地进货的人群,也流动着重庆的经济。


山城重庆路陡平地少,特有的地势地貌,为棒棒提供了生存空间。“棒棒”为重庆方言,原意“棍子”,当地以此代称扛着一根竹棒从事重体力劳动的农民。在朝天门综合交易市场,棒棒们承担着这条经济链条上最后一环:搬运。


如果你细细看,能从穿梭于市场各店铺的棒棒中找到零星几个女性的身影。她们剪着短发或盘着发髻,看起来老练通达,和主导这个行业的男人们仿佛没什么两样。


她们有的单打独斗,有的开“夫妻档”。在出卖体力谋生的行业,她们常要应付雇主对其“业务能力”的质疑。但即便如此,她们也不愿丢下棒棒。


1

“搬东西上坡最恼火”

清晨6点的朝天门,江边货轮拉响汽笛,搬运车与柏油路摩擦发出的碰撞声,比重庆夜市还热闹。

2023年9月30日,黄秀丽拉开窗,嘈杂声和阳光一齐透进房间。地板上搁着自腌酸咸菜和黄秀丽从各种地方搜刮回来的瓦楞纸箱子,桌上散落着饮料瓶和剩菜……这个弥漫着霉馊味的家,是黄秀丽一斤一斤挑出来的。

黄秀丽已经有24年“棒龄”。一根棒棒,一条三米长的红色尼龙绳,外加一辆232元的小推车,就是她工作的全部助手。每天早上6点45分,黄秀丽准时到大正商场里“上班”,一边等单上门,一边和其他棒棒摆龙门阵。

2023年9月,黄秀丽在搬运货物途中。(郑彩琳/图)

跟黄秀丽合作最多的雇主,是外号叫“刘油头”的刘春生,他在大正商场卖男装25年了,顶着圆鼓鼓的啤酒肚和显眼的光头。每早刘油头清算货单时,黄秀丽就过来帮他按照送货地一袋一袋装货、担货。

刘油头答应每袋付30元,这是黄秀丽在朝天门市场能要到的比较好的价格。一袋309.6斤,直线距离324米——在2023年,黄秀丽出的力气平均一斤值9分钱。

“划得着,一般都是十多块。”她担的大多是服装类货物,重量轻,相应价格也会低些。

按照黄秀丽的经验,担货要动脑筋,不能莽起下力。为了减少空气阻力,她在拉货时呈半低头状;双手戴上手套,增加与推车之间的摩擦力。“搬东西上坡最恼火,一个人担(起),脑壳疼。”

早年在朝天门,回家的路上,黄秀丽存货单的挎包遭摩托车抢劫,“老子哪能忍,那是我的血汗钱。”为了保住钱,黄秀丽和摩托车较劲,导致上臂骨头移位,“花了好几千,医生也没给我治好”。

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黄秀丽的脚底板肿起来,睡醒了清早蹬地就开始痛。她自己琢磨扎针,抹药酒,结果越治越“恼火”。因此,黄秀丽喜欢挽起一半的裤腿,给小腿“放放气”。

碍于身体疼痛,黄秀丽挑起大体积重物上坡下坎时,都会侧身慢挪。一米多高的大箱子,黄秀丽会将绳子先展开挪到重物下,提起两头交叉捆起套在竹棒上,并在行走的过程中双手扶持货物。对于黄秀丽来说,身体不仅是工具,也是她的搭档。

下午4点,朝天门批发市场各家商户都拉下卷帘门,黄秀丽在商场藏好棒棒和货车,回家做饭。

上坡下坎时,黄秀丽不能用推车,需要纯人力搬运货物。(郑彩琳/图)

2

风水宝地 

黄秀丽来自距离重庆主城区120公里的垫江,家里排行老幺,上面还有4个姐姐。在农村的时候,黄秀丽经常拖着姐姐大号的衣服去田里掰苞谷,收麦子,打谷子。

即使在村里起早贪黑,黄秀丽挣的钱也只够应付自己吃。她决定去城里看看。离开垫江的前一夜,她去山里的竹林砍了两根竹子,心想以后就靠着这棒棒赚钱了。当天晚上,黄秀丽抱着棒棒睡了一晚,第二天关好门窗,直奔城区。

黄秀丽1997年来到朝天门,那年她26岁,眼睛没有鱼尾纹,头发微卷黑亮,用一根黑色皮筋系住,精神干练。之所以来朝天门,因为这里是棒棒们发家致富的风水宝地。

1991年,朝天门综合交易市场正式开业。到1997年,市场经营场地由最开始的6000平方米发展到27万平方米,经营户由500多户发展到10000多户。1996年,这里的市场年交易额达到30亿元。

那时候,在棒棒聚居的朝东路,负责重庆璧山物流的彭莉,一天最高开到2万元以上的货运单子,“写到飞起,老子的关节疼死了”,彭莉痛并快乐着。刘油头一天的贸易额可以达到3万元以上,他形容自己的单子像火车拉煤看不见尾。

高宗琦也赶上了这波“红利”。1990年代末,来自綦江的高宗琦和老赵,在老家种苞谷,第一年将货拿到城里卖,还没进城就被抢了一大半,亏了。第二年再拿到城里来卖,又亏了。听说在城里,帮人提东西也能赚钱,夫妻俩抄起棒棒,就来了朝天门。“我认不到字,跟在老公身边也安全些。”这一跟,就在朝天门跟了19年。

每到年底,夫妇俩会得到一份老板发的1万元打包费,老赵笑称自己也是和白领一样有“年终奖”。他们靠着这笔“年终奖”应付回家过年的开支,高宗琦父母夸女婿有出息。

赵东秋来到朝天门是为了儿子的媳妇本。三十年前,赵东秋与丈夫在四川安岳县开了一家零售店,虽然钱赚得比种地多些,但夫妻俩还是愁,何时能“闷”出一套房给儿子娶媳妇。

后来和人聊天,得知当棒棒来钱快,夫妻俩在自家山里砍了两节竹子,用镰刀刮去竹肤,缠上胶带,绑上尼龙绳,连夜买了票,凌晨就到了朝天门。

刚来朝天门,赵东秋一天的收入仅两元。但她不着急,背着索索(绳子)到处乱逛。四个月,赵东秋在朝天门逛出了自己的“人情社会”:哪家的女娃有好多岁,哪家婆娘命很苦,她了然于心,“我们要先熟悉圈子,别人才能喊到你,不然只能打白板(挣不到一分钱)”。

慢慢地,5元、10元……越来越多托运单进了赵东秋的腰包。2003年,棒棒的“起步价”为15元,赵东秋和丈夫最多一个月可以拿到1万元以上的货单。担货时,赵东秋经常穿着牛仔裤和一件三十多元的黄衬衣,脖子上戴一条细金项链。

朝天门综合贸易市场的蛋糕越做越大,棒棒也越来越多。重庆大学2010年《山城棒棒军的生活状况调研》显示,最蓬勃时期,重庆约有40万棒棒,其中女性占比为3%。

重庆朝天门综合交易市场,是大多数棒棒找活儿的第一站。(郑彩琳/图)

诗人傅维曾这样描述:在重庆,你的朋友喝醉了,可以请棒棒把他们背回去;女友过生日,可以请一群棒棒把花送去,还献上一首《生日快乐》歌;如果你的宠物遭遇不幸,可以请棒棒来帮哭……

虽能挣着钱,但棒棒们过得节省。刘嬢嬢和丈夫开着朝东路上唯一一家诊所,已经开了三十多年。刘嬢嬢印象中,很少有棒棒来看病,即使来了,也是开些头疼脑热的药,“他们舍不得钱。我开个一包一毛钱的阿咖酚散,他问我能不能再便宜点”。

3

“老板喜欢找男棒棒”

女棒棒在朝天门不算受欢迎。

高宗琦说,黄秀丽长得水灵,不像是干体力的。这样的姑娘,在朝天门棒棒里面没有市场。曾经有老板嫌她是个女娃,担不起活儿,黄秀丽就会顶嘴:“我担不起不要钱!”

“担得起又怎样?你一辈子是棒棒,我一辈子是老板。”伶牙俐嘴的黄秀丽听到这句话,就闭嘴了。出卖力气的棒棒,离不开老板的挑选。

“老板喜欢找男棒棒。”这一行里头,体力意味着金钱。在朝天门批发市场,大宗货物的商场更青睐有体力的男棒棒。“他们一车可以赚五十多,我一单三十,滴滴嘎嘎(很少)的。”勤能补拙,黄秀丽只得多拉几趟。

高宗琦很羡慕能担玩具的男棒棒,“钱多,一趟顶我(担)鞋子的三趟。”她1998年来到朝天门,在黄秀丽对面的新重庆朝天门国际鞋都担货。高宗琦也曾和老板商量,但老板下一次还是叫男棒棒。

高宗琦也没气馁,老老实实打包自己的鞋子,“他们男的瓜西西的(傻的),可干不了这细活儿。”每次得知需要打包的数目,高宗琦就开始构思如何横平竖直地将鞋盒最大限度放进箱子里。塞紧了,影响卖相;塞宽了,箱子顶部封不上胶,可能还要浪费另外一个箱子。

高宗琦打包的步骤像化妆:先横铺打底一层,第二层换个角度大面积晕染,最后再像填补痘痘坑一样,见缝插针塞几个规格小的鞋盒,最后封胶,系绳。高宗琦手起“刀”落,打包绳就一刀两断。

“手比刀好用,但速度要快,不然要见血。”已经有25年“棒龄”的高宗琦总能快速找到绳子的分叉点,迅速将其拽断。长年重复动作,高宗琦食指的关节处多了一条沟壑。

打包最后一个步骤完成,高宗琦还要负责“售后”,将店主剩下的鞋子摆放好,收拾好垃圾,再将货物拉到对面的驿站。

高宗琦和丈夫一起打包鞋子。(郑彩琳/图)

女棒棒会遇到性骚扰。初来朝天门,黄秀丽和老高租房,搬入第一天,住对门的男棒棒见到黄秀丽,脱口而出:“多好的女娃啊!”便想去拍她屁股。

“呸!老子即使没结婚,也不会和你耍朋友。一个嘴巴没把门,滚球去。”黄秀丽认为自己是直肠子,有委屈不能兜着。

那个男棒棒不屈不挠,一天晚上9点,以搬运货物为借口,约黄秀丽出来。

“老子信你个球,谁大半夜要运货?以后再拿老子耍,老子先把你耍了。”黄秀丽平时声音不大,但尖锐刺耳,稍微提高一个度,可以唬住一桌男棒棒。

4

最怕担不到货

困难再多,黄秀丽也没想过不做棒棒,但挡不住行业式微。

她记得很清楚,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朝天门的生意就撇掉了,“好多人都是川渝人,回家了。大家也没心思赚钱了,命要紧”。

“余震”延宕到2010年,朝天门批发市场面临提档升级、综合整治,好多商户都动了搬出朝天门的念头。“外头的生意撇了,来进货的少了。”刘油头回忆。

物流公司兴起,快递上门的服务行业竞争愈演愈烈,加上重庆轨道交通四通八达,私家车兴盛,似乎一切都在争抢棒棒的“饭碗”。肩扛竹棒、沿街游荡揽活的棒棒越来越少。

2021年,西北民族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发布的重庆棒棒生存现状调查估算,重庆的棒棒数量已不到2000人,且以老年人居多。

高宗琦和丈夫合力搬运货物,途中遇到一个坡坎,路人一起帮忙。(郑彩琳/图)

但高宗琦没想过转行。“我啥子都不会,只会出力。”高宗琦不识字,她觉得自己去做饭店的嬢嬢都会受到欺负,而且还要看老板的脸色,高宗琦不喜欢。她适应了不用“打卡”的上班。“棒棒自由,没得人管。担得起就担,不想做就休息。”

黄秀丽也不想回家。“女棒棒一个,看见熟人,不好说得话。”亲戚认为黄秀丽在城里当棒棒会受侮辱。“我没觉得啥子丢脸,但他们总觉得你有啥事情似的。他们咋晓得我搞了好多钱?”

黄秀丽想,能挣到钱就好,其余不算什么。“苦不打紧,最怕是担不到货,一天开天就要见好几百块钱。每次钱还没在口袋里捂热,就不见了。”

黄秀丽算了一笔账:一个月4000元房贷需要按时应付上;儿子正在读书,一个月800元生活费也不能少;女儿生了外孙,夫妻两人都没有工作,黄秀丽和老高每个月2000元供着。为了在商场中占据一席之地,黄秀丽还需每年给商场上交2000元“占地费”——占据15块瓷砖构成的7平方米地块,黄秀丽的儿子闲暇时就坐在那里边等妈妈边耍手机。加上水电物业和伙食费,黄秀丽觉得每个月需要8000元左右,家才能开张。

每年的9、10、11月份是朝天门服装市场的换货季,往年也是棒棒们赚钱的黄金期。但今年,两三天之后就没有货担。按老赵的话说,现在打水的钱都打不赢。刘油头也下定决心回老家了。

彭莉还是坐在路边的小板凳上,不过现在一天只能开两千多元的货运单。黄秀丽经常等下班的时候偷偷去捡瓦纸楞子。高宗琦还是每天6点坐在朝天门国际鞋都等货,早餐从两根苞谷变成了一根苞谷,“没得钱挣,不要白吃”。

棒棒少了,女棒棒更少了。南方周末走访发现,如今,在朝天门的女棒棒有8位,其中4位在新重庆朝天门国际鞋都担鞋子,1位在商储商场第三交易区搬衣服,还有3位流动在朝东路,主要搬运外来货物。在三峡广场的女棒棒有4位,其中2位经常在重庆新世纪超市门口等货,还有2位跟着丈夫到处拉货。在菜园坝公交站的女棒棒有1位,她旺季下午“收摊”,淡季担一早上就回去。

被问及之前更多的女棒棒去哪里了,目前这块地区还有多少女棒棒,她们的答案都是“不知道”“不太清楚”。在其他棒棒聚集地如观音桥、白崖口街区、十八梯等,南方周末未发现女棒棒的身影。

赵东秋早已攒够了儿子的媳妇本,但她依然不想离开朝天门。曾有人看上赵东秋的机灵劲儿,请她去算账,但赵冬秋谢绝了,“还是这里好耍些,可以和大家一起吹垮垮(聊天)”。赵冬秋现在给自己定的目标,是每天赚够100元就“下班”。

黄秀丽还是坚持每日外出找活儿。早上出门前,她都会在脚上抹上自制的药酒,相信自己的土方子比看医生管用。“生活难搞,但还是希望日子变好。”

(除赵东秋外,文中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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