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年11月6日，此案辩护律师迟夙生因手机被扣留而引发冲突。发现其身体不适后，法院叫来了救护车。（受访者供图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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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审一审认定该案不构成黑社会性质犯罪，二审法院以部分事实不清为由发回重审。但公诉机关仍坚持以涉黑罪名指控，并且新增了罪名与犯罪事实。
重审庭审中除了发生律师手机被扣事件，还发生了多起引起舆论广泛关注的事件，包括开庭前审判长劝被告人认罪，4名被告人退庭后法庭持续进行长达20分钟的缺席审判等。
这是一起“非典型”涉黑案，检方指控的黑社会性质组织共有10人，刚达到对于黑社会性质组织参与人数的最低要求，且全案也只有一份伤情鉴定报告。
第一被告人刘顺平是云南省宣威市（曲靖市代管）人。案件已经原审一审、二审，重审一审开庭审理三个阶段。
原审一审认定该案不构成黑社会性质犯罪，二审法院以部分事实不清为由发回重审。但公诉机关仍坚持以涉黑罪名指控，并且新增了罪名与犯罪事实。
2023年10月9日，宣威市法院开庭重新审理，已经持续一个半月仍未结束。其间，庭审数次引起舆论关注。
影响最广的是律师手机被扣事件。2023年11月6日，该案第三被告人李正彦的辩护人迟夙生因手机被审判长下令扣留而引发庭上冲突，这起意外事件以迟夙生被送医急救、宣威市法院院长向迟夙生道歉并归还手机告终。之后，迟夙生外出休养，未再参与后续辩护。
三案合并
刘顺平涉黑，源于宣威市黑社会头目张鉴被抓。
2019年1月13日，宣威市公安机关在推进扫黑除恶专项斗争中，控制了以张鉴为首的团伙大批成员。后张鉴被判处死缓，“张鉴案”共有九十多名被告人。
张鉴被控制3个月后，2019年4月12日，刘顺平因涉嫌犯敲诈勒索罪被宣威市公安机关控制。
刘顺平1977年出生于宣威市龙潭镇。其公司老员工徐进德介绍，刘顺平初中毕业后参军，退伍后回龙潭镇当治安联防员。在联防队工作期间，刘顺平发现了煤炭运输的商机。
公开信息显示，宣威境内煤田片多面广，煤炭储量丰富，探明和预测储量达21.78亿吨，是云南省内煤炭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之一。其中，龙潭镇的煤矿储量有大约1亿吨，已开发的大小煤矿就有12个。
1990年代末，刘顺平从亲友处借贷做煤炭运输生意，挣得人生第一桶金。
刘顺平的姐夫金怀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刘顺平2004年从龙潭镇政府处竞拍下茨德煤矿，并办理了采矿证，采矿证有效期为10年。两三年以后，刘顺平又买下放马坪煤矿。
金怀颖曾任茨德煤矿矿长。他介绍，随着两个煤矿的经营逐渐走入正轨，刘顺平也积累了一定财富。
在龙潭镇经营煤矿的过程中，刘顺平认识了宣威当地的黑恶势力头目张鉴。“张鉴案”一审判决书显示，张鉴1978年3月6日生于宣威市田坝镇，早年混迹社会，在当地小有名气，后逐渐发展为宣威当地主要黑恶势力之一。
“社会上很多人不理解，一个民营企业老板怎么会和黑社会老大交往。”金怀颖解释说，当时的社会环境比较特殊，“他俩原来不认识，张鉴一年过两次生日，每次都把宣威的企业老板都请一遍。大家都去，刘顺平敢不去吗？”
相关证据材料显示，曲靖市公安局针对“张鉴案”成立的“1·5”专案组在办理案件过程中，控制了刘顺平，并在同一天控制其胞弟刘顺福。
宣检二部刑诉（2020）310号起诉书显示，曲靖市公安局在侦查过程中，又成立了针对刘顺福、张强、陶云锐、单庆泽、单庆满、徐万权、管圆、李继雄等8人恶势力犯罪集团的“4·11”专案组。
公安机关在办理“张鉴案”过程中，还抓获了李正彦。李正彦是串联“张鉴案”和“刘顺平兄弟案”的关键人物。在张鉴案的判决书所列的一起敲诈勒索犯罪事实中，2011年，李正彦与张鉴、刘顺平、刘顺福合谋敲诈勒索当地一个煤矿矿主，非法获利670余万元。
2019年10月起，曲靖市公安局先后将刘顺福等8人案件和李正彦涉嫌敲诈勒索罪案，刘顺平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案分别向曲靖市人民检察院移送审查起诉。
上述案件被指定至曲靖下辖的师宗县人民检察院管辖。2020年8月，因曲靖市中级人民法院决定改变管辖，将全案移送至宣威市人民检察院，并以涉黑、寻衅滋事、敲诈勒索等罪名于2020年9月公诉至宣威市人民法院。
刘顺福、李正彦、刘顺平等三案合并为一案后，本案的被告人共有10人。
根据最高人民法院2015年印发的《全国部分法院审理黑社会性质组织犯罪案件工作座谈会纪要》，黑社会性质组织应当具有一定规模，人数较多，组织成员一般在10人以上。根据“两高两部”于2019年下发的《关于办理恶势力刑事案件若干问题的意见》，恶势力一般为3人以上，纠集者相对固定。
一审“去黑”，二审发回重审
宣威市检察院指控，2005年以来，刘顺平对张鉴进行经济扶持和帮助，通过拉拢腐蚀宣威市公安局原局长尹大宝、宣威市龙潭镇党委原书记田飞等人，获得庇护、纵容，逐渐形成以刘顺平为组织者、领导者，以刘顺福、李正彦为骨干成员，以陶云锐、单庆泽、单庆满等人为积极参与者的10人黑社会性质组织。
尹大宝、田飞均另案处理。检方指控的10名被告人中多人有前科，陶云锐有吸毒前科，单庆泽有两次抢劫前科，单庆满有寻衅滋事前科。
根据检方指控，2005年是刘顺平黑社会组织形成的关键时间节点，但徐进德、金怀颖均称，刘顺平并不适应当地煤炭行业的特殊生态，2005年正是刘顺平“转行”的关键一年。
2005年，刘顺平在宣威市注册成立了华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该公司在宣威市先后开发了金港御景名都和金港御景文汇等房地产项目。
徐进德介绍，随着宣威市区房地产项目的开发成功，刘顺平的主营业务实际上从煤矿转向房地产。2013年，刘顺平又前往曲靖从事房地产投资业务，其间在曲靖市购买房产，将家人接到曲靖市工作、生活，后又投资过昆明、普洱等地的房地产项目。
2021年4月19日，刘顺平等10人涉黑案在宣威市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宣威市人民检察院指控罪名分为组织犯罪和个人违法犯罪两部分。其中，组织犯罪涉及3项罪名，寻衅滋事犯罪事实7起，敲诈勒索犯罪事实2起，非法拘禁犯罪事实1起。
组织成员个人违法、犯罪事实中，个人犯罪涉及两项罪名，贷款诈骗犯罪事实1起，行贿犯罪事实1起，个人违法事实3起。
根据起诉书，刘顺平并没有参与全部犯罪事实。被指控的组织犯罪中，刘顺平参与了5起寻衅滋事犯罪事实和1起敲诈勒索犯罪事实，且没有参与非法拘禁犯罪事实。个人犯罪中，刘顺平全部参与。
2021年12月10日，宣威市人民法院作出一审判决。
法院认为，认定黑社会性质组织必须同时具备组织特征、经济特征、行为特征和危害性特征等4个法定特征，但在该案中，公诉机关指控的行为特征虽然能够予以确认，但组织特征、经济特征不能认定，且危害性特征不能全部认定，因此公诉机关对刘顺平等10人构成黑社会性质犯罪的指控不能成立。
但是，宣威市人民法院审理认为，刘顺平等十人应认定为恶势力犯罪集团，且刘顺平为该集团的首要分子。
法院判处刘顺平有期徒刑二十年，并处罚金234万元。刘顺福、李正彦等人也分别获刑。
全案10名被告人均不服，上诉至曲靖市中级人民法院。
2022年12月9日，曲靖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二审裁定，认为原判决认定的部分事实不清，发回宣威市人民法院重新审理。
2023年10月9日，宣威市人民法院重审此案,庭审已持续一个多月。（南方周末记者翟星理 / 图）
6年后出具伤情鉴定报告
原审中，公诉机关指控的一起寻衅滋事犯罪事实为，2013年2月14日晚，宣威当地人吕红权、何丽萍夫妇因琐事在刘顺平家门口争吵，后又与刘顺平的司机发生争执，刘顺平于是通知张鉴、李正彦、刘顺福。
刘顺福单人前往，张鉴、李正彦则带领二十多人前往并持械殴伤吕红权、何丽萍夫妇。
2013年2月25日，何丽萍流产。2019年刘顺平案发后，何丽萍被鉴定为轻伤二级。这也是本案中唯一对被害人进行伤情鉴定的一起犯罪事实。
南方周末记者在案发现场看到，刘顺平家为一栋5层小楼，大门外是一条马路，马路对面是一排商铺和住宅。
当时在刘顺平家的，除了二楼的刘顺平夫妇，还有一楼的司机和刘顺平公司员工李继社。李继社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案发当日为西方情人节，案发时段他在刘顺平家一楼听到外面有人在吵架，往门外一看，就看到在刘顺平家对面一家娱乐场所门口，吕红权、何丽萍夫妇正相互厮打。
从二人的争吵中，李继社听到，何丽萍在娱乐场所内发现吕红权和其他女子过节。李继社还说，吕红权将何丽萍击倒后拖行过马路，来到停放在刘顺平家门口的一辆小汽车处打算离开。何丽萍追扯吕红权，二人对骂。
“他的车就停在刘顺平家门口，刘顺平的司机要开车出去，路被吕红权的车挡住了，我就过去让吕红权挪车。”李继社说，吕红权随即抽出一把小刀对其进行追打，何丽萍见状从车里拿出一把长刀，与吕红权随行的几名男子也持械追打刘顺平的司机和李继社。
李继社称，刘顺平涉黑案案发后，公安机关曾对他询问并制作了笔录，他完整讲述了上述事发经过。但是，在一审判决书中，李继社的证人证言仅用来证明刘顺平叫张鉴带人来打伤了吕红权，并无其声称的完整事发经过。
同样疑惑的还有刘顺平姐夫徐万景。2022年2月起，徐万景数次邀约何丽萍，并在与何丽萍交谈过程中录音。
南方周末记者请当地两位案外律师听译了部分录音。录音中，何丽萍讲述了案发当天情况，称其并没有被刘顺平一方殴打，并回忆了刘顺平涉黑案案发后公安机关对其询问的过程。不过，根据她的讲述，询问过程中似乎有诱供、指供行为。南方周末记者就此向宣威市公安局求证，对方拒绝接受采访。
为了让何丽萍出具书面情况说明，徐万景还给过她3万元。2022年3月，在刘顺平涉黑案二审期间，徐万景、何丽萍一起到邮局将情况说明邮寄至曲靖市中级人民法院。
出人意料的是，曲靖市中级人民法院收件后认为存在伪证嫌疑，将其作为犯罪线索移交给曲靖市人民检察院，后由公安机关展开侦查。
曲靖市沾益区人民法院于2023年7月29日作出一审判决，徐万景因犯妨害作证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徐万景上诉后，曲靖中院于2023年9月26日作出二审裁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徐万景的二审裁定书显示，何丽萍到案后立即改口称邮寄的情况说明是虚假陈述，刘顺平涉黑案案发后公安机关对她询问时她的陈述才是真实的。法庭对此予以采信。
根据这份裁定书，2022年4月21日，曲靖市公安局沾益分局以涉嫌伪证罪对何丽萍立案侦查，但沾益区人民检察院决定对何丽萍不予起诉。
何丽萍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仅承认她有拐卖妇女儿童前科，但对刘顺平寻衅滋事、徐万景妨害作证的相关情况均称“不知道”。
新增罪名
2023年8月11日，宣威市检察院向法院提交宣检刑变诉（2023）6号变更、补充起诉决定书，仍指控刘顺平等人涉嫌黑社会性质犯罪。
宣威市检察院还将原起诉书中刘顺平的1起个人违法事实变更为聚众冲击国家机关组织犯罪。
对比变更、补充起诉决定书和原起诉书显示，该起事实发生在2012年春节前，刘顺平以宣威市龙潭镇政府拖欠其工程款为由，指使他人以每天100元的报酬雇用多名村民到龙潭镇政府办公区域喧闹、走动，到政府食堂吃白食、锁住公务用车，持续十多天。
此外，原起诉书中刘顺平没有参与的2起寻衅滋事犯罪事实、1起敲诈勒索犯罪事实、1起非法拘禁犯罪事实，均被变更为由刘顺平“幕后指挥、默许”。
决定书还新增刘顺平串通投标犯罪事实一起、非法拘禁犯罪事实一起。
值得注意的是，新增的一起非法拘禁犯罪事实是，2015年1月，刘顺平、刘顺福为讨要非法债务，安排他人将陶宗佐、尹德平限制人身自由9小时左右，且对陶宗佐进行了殴打、侮辱、胁迫以逼迫其还债。
徐进德称，陶宗佐、尹德平向刘顺平进行过大额借款且未按约偿还。2016年前后，尹德平以生意周转为由向刘顺平借款900万元，至今未偿还本息。2017年前后，尹德平介绍陶宗佐向刘顺平借款2200万元，陶宗佐至今未偿还完本息。
南方周末记者向陶宗佐求证，其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裁判文书网显示，陶宗佐及其公司多次因不履行还款义务被起诉且败诉。
南方周末记者联系陶宗佐的另外一位债权人。该债权人称，陶宗佐系宣威本地人，以经营煤矿为由，曾向当地多名企业主借款，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陶宗佐没有偿还能力，且在刘顺平案案发后出境躲避其他债权人。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材料显示，张鉴于2019年1月13日被公安机关抓获后，陶宗佐于当年2月16日向有关部门寄送举报信，举报刘顺平为黑恶势力。
2023年10月9日，刘顺平等人涉黑重审一案在宣威市人民法院开庭审理。
公开信息显示，重审庭审中除了发生律师手机被扣事件，还发生了多起引起舆论广泛关注的事件，包括开庭前审判长劝被告人认罪，4名被告人退庭后法庭持续进行长达20分钟的缺席审判等。
南方周末记者向宣威市人民法院了解相关情况，对方以案件正在审理为由拒绝。截至发稿，庭审仍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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