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普通人,决定借钱登珠峰

2022-07-28 星期四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电影《珠峰队长》上映后,很多人知道了片中的“车夫”,也就是车林平借钱登珠峰的事情。我的好奇心也是从这里开始的:一个经济上并不宽裕、业余登山的普通人,距离珠峰究竟有多远?



记者|艾江涛

一个念头的闪现

自从1953年5月29日,新西兰登山家埃德蒙·希拉里和他的夏尔巴向导丹增·诺盖首次从珠峰南坡成功登顶以来,截至2022年登山季,全球共有6098人登顶珠峰,包括520名中国人。车林平就是其中一位。2019年5月15日,在队长苏拉王平的带领下,包括车林平在内的8名业余登山爱好者,从尼泊尔侧的珠峰南坡成功登顶。那一年,他49岁。
“我们8个人中,我的经济条件最差。我唯一的优势是喜欢爬山,登珠峰之前,已有10年自主登山的经历。”在我们的采访中,车林平首先强调了他的经济状况。事实上,记录那次攀登过程的电影《珠峰队长》上映后,很多人知道了片中的“车夫”,也就是车林平借钱登珠峰的事情。我的好奇心也是从这里开始的:一个经济上并不宽裕、业余登山的普通人,距离珠峰究竟有多远?

业余徒步爬山将近10年,“车夫”的徒步线路上有一座有“沙漠珠峰”之称的必鲁图峰,每当经过这里,他都会萌生出登一次真正的珠峰的念头。

1985年,迪克·巴斯,一位没有多少登山经验的美国得克萨斯富翁在登山家的带领下登顶珠峰。自此,在珠峰攀登商业化的浪潮中,人们逐渐形成了一种观点:攀登珠峰,要么是登山精英的事业,要么是有钱人出风头的事情。正如乔恩·克拉考尔在《进入空气稀薄地带》一书中所说:“迪克向我们证明,即使是平常人也可以接近珠峰,只要你身体比较健康,手头也比较宽裕。我想最大的困难可能是如何挤出时间,并且和家人分开两个月。”但事实果真如此吗?
10年前,车林平开始爬山。作为甘肃金昌一家有色矿山国企的普通员工,爬山这件事让他跳出小城市中那种下班后只能和朋友喝酒打牌的单调生活,找到一种久违的自我肯定:“每当我爬一座山,爬到一个新的海拔高度,我就发现自己成功了一次,不像别的东西,老是否定自己。这种不断自我肯定的过程,很上瘾。”
生活中总是否定他的,是什么呢?

《珠峰队长》剧照

车林平走出甘肃天水的大山深处,大学毕业刚分配到国企时,可谓意气风发,24岁就在单位主持当时国内首个25兆宽带光纤互联网项目,但随着AT&T推出百兆网卡,互联网大潮很快让他们的努力付诸东流。后来,不到30岁的他,由于种种人事上的原因,最终被单位派去种树。“那时候我的女儿刚刚出生,我没有消沉,坦然接受这一切,每天上下班提着一把铁锹,在很多人的旁观下种树。”
他最终还是换了工作,并开始寄情于户外活动。车林平尤其享受户外活动的那种平等意识。在户外,大家都遵守三条原则:不问姓名,不问年龄,不问婚姻状况。2009年时,河西走廊的户外活动才刚刚起步,车林平一面跟着朋友爬山,一面跑到各地参加培训,提升爬山技能,并将成熟的商业模式引入当地,在2016年成立了一个叫“背包客”的户外俱乐部,他也成为当地户外圈中的队长,被人们称为“车夫”。在电影《珠峰队长》中,他也以“车夫”的名字出现在队伍里。
在最狂热的那段时间,所有节假日他都在登山,不断体验新的海拔带来的刺激。2013年他和朋友一起登上祁连山5024峰,同年中秋节又登顶海拔5254米的岗什卡雪山,2014年登顶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爬上玉珠峰,在海拔6000米肯定自己以后,我就想能不能在海拔7000米也肯定一下自己?7000米以上山峰,不允许个人攀登,要拿到国家体育总局颁发的许可证。我当时只了解国内的川藏队。”车林平说。

《巅峰记忆》剧照
攀登雪山一般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阿尔卑斯式攀登,没有团队保障,完全自主;另一种是喜马拉雅式攀登,商业化,依赖庞大的后勤保障团队。川藏队属于后者。2017年7月,车林平跟随川藏队攀登了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彼时的川藏队已经成立14年。2003年,从四川阿坝州黑水县三奥雪山脚下走出的藏族小伙苏拉王平,带领家乡7名伙伴创立这个团队,经过十多年发展,已成为一支拥有几十名专业向导的商业登山队。对车林平这样的登山者来说,川藏队留给他最深的印象是谨慎的适应计划:“我们以前登山,当天到当天冲顶,叫火箭式登顶,相对来说登顶几率很低,只有少数几个适应能力强的人能上去。川藏队的适应计划,让几乎所有人都能大体适应当时的高海拔环境,最大限度地保障了大家冲顶的体力。”
登顶慕士塔格峰后,车林平感到自己距离珠峰更近了。虽然那时没有登珠峰的念头,但珠峰就像一个遥远的诱惑,开始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生活中。
2018年,看到苏拉王平发布的攀登珠峰的活动召集帖后,车林平心动了,当时家里老人身体还好,孩子也刚考上大学,他忽然觉得对49岁的自己来说,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
珠峰队长》剧照
为了珠峰,车林平把自己的户外用品店盘了出去,又向朋友借了大概十七八万元,才凑够包括装备、往返交通等总计42万元的费用。2019年,普通商业队从南坡登顶珠峰的费用一般在5.5万美元,苏拉的团队因为拥有包括队长在内的7名高山向导兼摄影,收费6万美元。
正式攀登珠峰前,车林平一直没有告诉家人,直到在单位的送行会上才广而告之。尽管像往常一样做好了详细规划,但登珠峰毕竟非比寻常,临行前,他在社交媒体上给妻子留下了这样一段话:“梅/如果我真的/留在山里了/就把我永留到那里/不要墓志铭,不要……//如果有人上门要账/那一定是真的/都不容易/替我致谢/这些雪中送炭的人。”

珠峰的进阶路线

攀登珠峰,首先需要的就是高海拔攀登经验。攀登中国西藏一侧的珠峰北坡,要求攀登者必须有8000米以上的攀登经验,需要按5、6、7、8的阶梯逐步进阶;攀登尼泊尔一侧的珠峰南坡,要拿到登山许可证,必须有6000米以上的攀登经验,最好有8000米以上的经验,但报名审查相对宽松。这也是2019年山难(南北坡共有11人遇难)之后,这类商业登山活动备受质疑之处。
苏拉的队伍中,除了车林平只攀登过海拔7546米的慕士塔格峰之外,多数队员都有8000米以上的攀登经验,目的也更为明确。
来自苏州的刘萍,在队伍中被称为“歌子”,在一家保险公司工作多年。2013年第一次接触户外运动,2014年便独自一人走了一趟冈仁波齐的转山路线,2016年登顶海拔5892米的乞力马扎罗山、海拔6168米的雀儿山。此后她先后攀登慕士塔格峰和卓奥友峰(8201米),完成了珠峰攀登所需的海拔经验。
珠峰队长》剧照
人称“崔姐”的崔舟萍,2019年攀登时已经45岁,曾在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2005年之后自己经营一家医疗器械公司。2015年,她开始爬山,一路跟随苏拉队长爬了半脊峰(5430米)、雀儿山、慕士塔格峰、马纳斯鲁峰(8163米)。
当时30岁的“健健”芮军健,2013年开始经营公司做钢材生意。2017年,已经财务自由的他,在爬了人生第一座雪山——海拔5396米的哈巴雪山后,就产生了爬珠峰,甚至完成包括七大洲最高峰和南北极点的“7+2”计划。他告诉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想法,那时候还是一个不怎么运动的小胖子。有想法后,就开始一步步完成功课。”
车林平非常清楚自己在队伍中的位置:“从体力上说我不是最强的,只能算是中游。30岁的健健,体力明显比我强。老王哥王福安长年在山里生活,还是藏族,流淌着登山的血液。崔舟萍长年有体能教练指导。我只能自己摸索,差得远。但我好就好在各方面都自我管理,因为长时间自主登山,在忍耐力和坚持力方面,我认为自己要强一些。”

大本营:漫长的消耗

一切准备就绪,从成都飞到加德满都,再搭乘直升机到达喜马拉雅山脚下海拔2800米的小村卢卡拉,珠峰攀登之旅正式开启。从卢卡拉到海拔5364米的珠峰大本营,队员们花费6天时间走完这条著名的EBC徒步线路,也是逐渐适应高海拔的过程。
车林平在2019年看到的珠峰大本营尤为热闹,这一年尼泊尔政府共颁发381张登山许可证,创历年之最。来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连同提供后勤保障、登山协作和救援的夏尔巴团队,整个大本营熙熙攘攘。

EBC徒步线路中,快到罗布切峰时,《珠峰队长》摄制组拍摄到的喜马拉雅雪山群峰。

虽然物资供应充足,一应俱全,但要在海拔5300多米的地方长期露营,对他们来说也非易事,头晕、肠胃紊乱、无法入睡都是常见的轻度高山病症状。根据以往经验,苏拉为队员安排了两次拉练。一拉是攀登海拔6119米的罗布切峰;二拉则从大本营过昆布冰川,经过海拔5900米的一号营地,到达海拔6400米的二号营地,再返回大本营。作为一条移动性冰川,昆布冰川又被称为“恐怖冰川”,随时可能倒塌的冰雪块与数不清的冰裂缝是最大的危险,队员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快速穿过。二拉时,车林平的右腿抻了一下,虽然伤势没有继续加重,却为他的登顶蒙上阴影。
5月1日,两次拉练结束,接下来就是在大本营等待登顶窗口期的到来。珠峰的攀登季在每年4、5月份,有差不多40多天到两个月时间,但真正适合登顶的窗口期一般只有一周左右。“通常情况下5月15日是一个时间窗口,如果不行,二十几号还有一个小窗口,如果没有抓住就不行了。”苏拉告诉我。
《珠峰队长》剧照
在大本营等待的日子非常无聊,还要承受巨大的身体消耗。每个人的情绪都变得异常敏感烦躁。“车夫”渐渐感到那种经济条件不同带来的差异:“在8个队员中我花费应该最少,属于最低保障。我们标配6瓶氧气,超过1瓶额外收费600美元,团队中有人增加到10瓶氧气,这让我很羡慕。我的所有装备都是刚刚及格,冲顶包300多元,寒酸一点,但不是关键装备,够用就行。”一些队员对他借钱登山的行为并不理解,崔舟萍便在电话中对我说:“对我来说,登珠峰是锦上添花的事,有经济基础后再来实现价值。”
为了最后的成功,车林平极力减少无谓的消耗,在大本营期间几乎没有洗过澡,每次开会都会不厌其烦地询问向导有关登山的问题,让其他队员很不耐烦。有一次开会,因为他反复提问8000米以上氧气瓶的用法,引起同住队员的不满。“他就说你啰啰嗦嗦,有什么屁用?我当时就不干了,拍了桌子,我有权利把自己的疑问问清楚。对他们来说,登山就是花钱由夏尔巴向导提供服务,认为我考虑的很多东西都是多余。我们两个人互相戗了一段时间,后来队长就把我们的帐篷调开了。其实,这都是在高海拔地区急躁情绪的正常反应。”
《珠峰队长》剧照
更令人烦躁的是,5月15日之前在孟加拉湾突然形成的热带气旋,打乱了珠峰地区的小气候。整个大本营弥漫着一种观点,今年的登山季很可能已经结束。那段时间苏拉天天往修路队的营地跑,得到的回答是,他们计划在5月14日把路修好,15日登顶应该没有问题。
车林平记得,5月12日凌晨3点正式出发攀登前,大家包了水饺吃。幸运的是,经过在大本营的多天休整,他的右腿基本好了。

状况不断的死亡地带

为确保在5月15日的登顶“关门时间”前顺利登顶,队员们必须在5月14日晚上9点左右出发冲顶。珠峰天气的规律是,一过中午就变天,常常由小风变为大风,甚至有出现暴风雪的可能,所以为了安全,登山者必须在“关门时间”前登顶珠峰,否则只能原地下撤。
由于晚上7点多才到达C4营地,车林平比其他队员晚出发了一个多小时。接下来的冲顶之路就进入海拔8000米以上的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地带。“等我出了帐篷,一看他们的头灯已经在半山腰了。我当时想,关门时间可别把我关进去了,往上赶的时候心里比较着急。我的夏尔巴向导明多基也受到我的情绪影响,节奏被打乱了。结果到海拔8400多米的阳台附近,他就不行了,脸色都变了。”
对车林平来说,接着登顶几乎不可能,任何一个商业登山队都不会在海拔8000米以上没有向导协作的情况下,允许队员登顶。“我崩溃了,认为自己没机会了。队长认为我借钱来一趟不容易,说你既然能坚持,就试一下。”

《珠峰队长》剧照

苏拉告诉我,当时同意车林平继续冲顶,除了因为自己和队里另外几位担任摄影的向导可以协作之外,还有对他在拉练中展现出的极强忍耐力的信任。由于在C4营地几乎没有吃东西,车林平在阳台喝了苏拉给他的两支葡萄糖。到达海拔8750米的南峰时,他追上了队尾的三名女队员,总算放下心来。
崔舟萍在希拉里台阶附近出现低血糖的情况,路过一段凹进去的岩壁时,抓着没有固定好的路绳一下滑坠了四五米,惊魂未定的她又抓着绳子自己爬了上来。海拔8803米的希拉里台阶是从南坡登顶珠峰的最后一道难关。这是一处几近垂直的岩石山壁,下面就是2100米深的深渊。1996年和2019年引发山难的“大堵车”(指登山者堵在上下只能单人通过的狭窄处),都发生在这里。“大堵车”的致命之处在于,在8000多米的高海拔地区,登山者携带的有限氧气被过早耗尽,死亡因此变得不可避免。
幸运的是,车林平的向导明多基在阳台休息之后,又把氧气瓶给他送到了希拉里台阶上方。下撤途中,身体完全透支的车林平还被套在路绳上拖了一段路,才安全返回C4营地。5月17日,当队伍通过昆布冰川返回大本营时,大家从对讲机中听到消息,当日早晨在C4营地,一名印度登山者被发现死在了帐篷中。但这只是开始。那个登山季,因为各种原因,死难者共11人。

《攀登者》剧照

“山就在那里”,但活着回来无疑更为重要。并非拥有勇气和向往就可以攀登。对所有想攀登珠峰的人来说,除了做好装备、体能、心理等各方面的准备,选择更为专业的登山队和队员同样重要。即使如此,一旦进山,还将面临诸如冰崩、雪崩、落石等不可预测的风险。只有那些做好所有准备包括最坏打算的人,最终才可能幸运地得到大山的接纳。
爬完珠峰回来,车林平瘦了13斤。他突然发现自己以前对登山过于狂热,现在想留出更多时间陪伴家人。“有部电影叫《攀登者》,其中最打动我的片段是,登完山后,方五洲去烧锅炉了,曲松林去登山学校当教员,杰布去放羊了。”每个人的生活中永远有属于自己的珠峰要去攀登,只是对车林平来说,有过一次攀登珠峰的真实经历,一切困难都不再困难。
本文源自三联数字刊2022年第31期






排版:南溪/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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