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高分爆款台剧:婚姻里疲惫的中年女性,嫉妒没结婚的她

2024-05-13 星期一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台剧《不够善良的我们》在大陆掀起广泛关注和讨论,豆瓣评分一度高达9.0,创造的热度持续了一月之久。它的故事引发了观众对新女性叙事的期待,却又因为不够“新”而陷入争议。对此,导演徐誉庭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谈到自己的看法:“我只想写女性,不想写女性主义。”



记者|孙雅兰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容许自己的“不够”

《不够善良的我们》故事聚焦两位40岁左右的女性互相纠缠的生活,她们处于已婚和未婚的不同状态,互相视对方为“假想敌”,幻想对方过着比自己更好的生活,从而对自己的人生产生了一系列的疑惑与不满,最终踏上一场寻求自我和解的道路。剧情因将重心放在两位中年女性的彼此走近与理解之上,写出了不同生活状态下各自的困境,被观众认可为真实细腻、贴合时代的女性叙事。

《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
5月初,和导演兼编剧徐誉庭在线上访问中讨论到她的叙事初衷时,她告诉我,整部剧集要讨论的核心问题其实是“人性的不知足”,之所以呈现为一组对立的生命轨迹,是为方便观众代入,“一般观众比较容易借由已婚和未婚的状态来理解剧中人的处境。”剧集的英文名叫《Imperfect Us》(《不够完美的我们》),与中文名形成互文,承载着徐誉庭想要传达的核心理念:“追求极致是无谓的挣扎,容许自己的‘不够’,是我们学会爱(认同)自己的第一步。”

剧中林依晨饰演的简庆芬,年过四十,有一个踏实勤恳的丈夫何瑞之(贺军翔饰)和乖巧懂事的儿子,却在这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逐渐迷失了方向,开始幻想丈夫那位美丽、上进、单身的前女友Rebecca(许玮甯饰)是否过着更令人羡慕的生活。当婚姻生活的琐碎和压力接踵而至时,她迫不及待地寻找逃窜的出口,出轨让她的婚姻亮起了红灯。

《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
这个不讨喜的角色,却是徐誉庭投射自己感受最多的人物,也是她最初决定写下这个故事的出发点,这多少令人有些意外。徐誉庭出生于1966年,至今单身未育,拥有成功的事业,却一度很嫉妒身边的“简庆芬们”,讨厌她们拥有婚姻却“身在福中不知福”,这种情绪后来又化为想要理解她们的动机,想知道她们的“不满足”背后隐藏着怎样的原因,于是她开始书写她们。这是跟“敌人”的和解,也是跟自己的和解。徐誉庭说:“当我理解了她们,就知道不用嫉妒了。她们的那种寂寞,因为我未曾经历,所以未曾理解。其实,两岸的花都开得很好啊,不必羡慕彼岸的。”

剧中另一个女主角Rebecca同样“不完美”,她身上集合了徐誉庭自身的许多性格弱点,也是她不惜写得最悲惨的一个角色。Rebecca出生于破碎的家庭,从小和哥哥相依为命,哥哥却不停地给她惹麻烦;她性格刚硬不合群,碍于男友妈妈不加掩饰的嫌弃,主动放弃了这段有望走入婚姻的感情;她拥有独当一面的事业,却对未来充满担忧和恐惧,就在即将收获下一段恋情时,恐惧成为现实,罹患癌症的意外又降临了。在徐誉庭看来,相比简庆芬,Rebecca身上的“不完美”更隐蔽。其实“她是一个很难相处的人”,对同事冷漠高傲,对长辈不会嘘寒问暖,甚至插足了别人的婚姻,“只是观众太爱她了,所以理解了她,包容了她的不足。”

《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有花影业供图)
徐誉庭书写剧中角色的“不善良”,最终目的是让观众理解她们。她请来蔡健雅为剧集写歌,片尾曲取名为《善良的我们》,歌中唱道:“你原是我凝视许久的阴暗,却相互依赖,有什么差别,恨或是爱,都有不愿承认的孤单。”剧作结构也是有意为之,先呈现角色的不够善良之处,然后一一揭开原因,希望以此让人明白:“不要以表象论是非,人生也不是是非题。”

剧中人物在实现和他人的互相理解后,也完成了对自己的认知,故事中凝结了许多徐誉庭对自我和解的期待。剧中的Rebecca活得倔强,希望成为别人“心里的眼泪”,但最终她明白了,成为别人“心里的微笑”才是更值得的追求。当她罹患癌症后,性格开始变得柔软,放下了以往异常重视的自尊,主动向心上人展示脆弱,敞开自己对爱和关怀的渴望。Rebecca醒悟的过程也掺杂着徐誉庭对自身的反省,“我对人生有一些遗憾或后悔的地方,也想借此提醒大家,如果能早一点挖掘自己,认识自己多一点,就别太晚了。”

《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

剧集迎来大结局后,许多观众对Rebecca的悲剧命运无法接受,但徐誉庭觉得,Rebecca度过了不留遗憾的一生,她被人深爱过,拥有不错的事业,还把命运给予的不公都变成了让自身绽放的养分,生命的深度并不逊色于生命的长度。“这可能是我骨子里的浪漫,钦佩她活成了别人心里的眼泪或微笑,那么独一无二”,徐誉庭说。
而在看似站在自己对立面的简庆芬身上,实则寄托着徐誉庭对自身最大的反省。徐誉庭反复借剧中角色之口,强调人的意识对自身处境的塑造作用。当简庆芬因为照顾中风的婆婆辞掉工作而心有不甘,又和丈夫因种种嫌隙处于冷战状态时,她梦到了Rebecca,醒来后她喃喃自语:“一切由心生,是我们的心,记住的一切,生出了一切。”这预示着心魔对她的困扰。而当她经历婆婆的离世,又得知Rebecca患癌的消息后,开始明白生死无常,领悟到自己曾经厌恶的“日复一日”值得感恩,困扰她的心魔消失了,她终于懂得了“一念菩提”。意识的一念一转,决定了内心的痛苦或是平静。

《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
故事中,两位处境截然不同的女性,将对方视为“假想敌”长达12年,直到剧集最后才真正发生交汇。她们终于理解了那些假象背后的寂寞,以及寂寞背后的真实,“彼岸似有花”,不过是一场对自己和他人的误解。而这样的两种人生,何尝不可视为同一个人面临的两条岔路,充满了在选择和选择之间的比较、犹疑和后悔。徐誉庭想借这样的故事告诉大家:“一直看着彼岸的花朵,就会忘了灌溉自己脚下的土地。”

以自我为中心画圆

在长达二十多年的创作生涯中,徐誉庭几乎每个阶段都有影响广泛的代表作诞生,这些作品无一不因紧密贴合时代情绪而掀起热议。2002年她参与编剧《流星花园2》,续写了当红偶像剧的童话;2011年由她编剧的《我可能不会爱你》开启了台湾爱情剧的写实流;2018年她导演及编剧的电影《谁先爱上他的》,夺得包括最佳女主角在内的三项金马奖奖项;今年《不够善良的我们》创造的热度亦是从开播一直持续到收官,横跨海峡两岸。

导演徐誉庭
从充满浪漫想象的甜蜜爱情,到以生活气息和现实氛围为基调的感情叙事,徐誉庭的创作风格经历了显而易见的更新迭代,这个过程也正是台剧不断走向写实主义创作的阶段。不同于对他者经验的改编或虚构,徐誉庭的创作始终呈现出以自我生命经验为基底的特点,对个人生活及周边环境的观察给予了她最多的创作灵感,仿佛以自我为中心不断地画圆。她说:“不写自己的感触我就会觉得很不踏实,那种只讲究戏剧性的作品,我通常一落笔就知道自己不行,写来会不痛快,折磨自己。”

《不够善良的我们》中最令人反复玩味的是各种细节,无论是生活的琐事,还是心底的暗涌。其中许多细节都取材自徐誉庭的真实生活。剧中刘若英饰演的秦姐得知Rebecca试图在五十岁后退休时,扎心地提醒她:如果人会活到80岁,那退休前至少要存够两千万台币(相当于人民币438万),没有小孩的人生只能靠自己。这段台词其实是徐誉庭曾经的担忧,在拍摄这部剧的过程中,她的存款只有60多万台币,她也曾被年长的前辈“鞭策”过。而简庆芬对老公前女友Rebecca的暗中关切同样来自徐誉庭一段相似的经历。她曾有个“不算情敌的情敌”,她经常在网上追踪对方的境况,直到“情敌”与那个“关键人物”分手,她还忍不住继续关注她的生活,后来那人消失于社交网络,徐誉庭发现自己竟然非常担心她,那种“嫉妒”不知不觉转化成了“希望她很好”的念头。

《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
徐誉庭喜欢观察人,然后根据他们的穿衣打扮、肢体接触、小动作等,在脑海里编织对方的故事。人的外在也是内心的延伸,这源于她对自己的观察和体会。徐誉庭个子很高,这曾是她青春期的困扰,常常觉得自己举止笨拙,不如娇小甜美的女生讨喜。很多时候她赶电梯,叫电梯里面的人“等一下”,电梯却快速合上了;而如果换成一位娇小的女生,电梯门就会等着,女生以轻盈的身姿就从缝里溜进去了。个子突然蹿高后,她觉得就连爸爸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不再有那种看“小公主”般的疼爱,还失去了被爸爸拥入怀中的快乐。这让她变得自卑,同时又想掩饰这股自卑。
读书时,她给自己剃了个平头,烫了一个头发全部站立起来的发型,还专门去买男生的衣服,把自己套进宽大的外套里,走在路上因此总是被叫“先生”。多年以后她才明白,这样的武装是自己接受不了真实的自己,“就是为了告诉人家,我才不要像那些娇滴滴的女生,我就是要很酷,不是我长得高,而是我自己的选择,休想瞧不起我。”

导演工作照(受访者供图)
这些外表特点都被徐誉庭化用在了Rebecca和简庆芬身上。剧中的Rebecca年轻时总化着浓浓的烟熏妆,头发遮住脸庞,穿着松松垮垮的衣服裤子,幽灵般地穿梭在办公室里,用冷漠的态度来掩饰内心的慌张和别扭。而简庆芬呢,个子娇小可人,处事八面玲珑,即便经常跟Rebecca撞衫,穿法上也总是更紧致、挺括,马尾造型显得精气十足,更重要的是面对目标绝不后退,哪怕使点心机和手段。
在观察生活中的“简庆芬们”的过程中,徐誉庭照出了自己的不足。以前她讨厌这样的人,现在却很欣赏她们,“她们知道如何让人喜欢,也愿意这样去做,勇敢地做自己的主,我凭什么讨厌人家?”这种与自己的对立面握手言和的场景同样出现在了剧情中,两位女主角会面后,一个对另一个说:“(我)很烂吧”,对方自嘲似地回道:“烂真的比笨好。”

《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
《不够善良的我们》展现了人对自己未曾选择的道路的美化,却因此对眼前的道路心生不满,这个主题萦绕在徐誉庭心上多年。“我们一直妄想着自己没走的那条轨迹会不会更好,这是30多岁跟40多岁女性的最大考题”,徐誉庭说。她曾用不只一部作品来探讨,包括2016年播出的连续剧《荼靡》以及2021年上映的电影《我没有谈的那场恋爱》。
《荼靡》的故事设置了两个平行时空的架构,选择Plan A 的郑如薇(杨丞琳饰)独自远赴上海工作,最终在上海扎根立足,感情之路却异常坎坷;选择Plan B 的郑如薇则为了男友留在台湾,收获了完满家庭的同时,也不得不承担婚姻生活的重负。将同一个人做出的不同选择详细演绎出来,用意是呈现两种路径之间难以比较,人生何必评出最佳方案。而到了《不够善良的我们》,徐誉庭则更加注重呈现人是怎样走上了不同岔路,透露出命运的不可抗性,与其回望过去,不如专注当下。

《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有花影业供图)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徐誉庭一直对自己的人生选择耿耿于怀,这种介怀最终都化为了创作冲动,自我和解的主题在她的作品中反复出现。而她的习惯是每隔十年左右再重新回望以前的生活,觉得拉开时间差距后才能更客观地认识自己。于是,她在40时多岁时创作出了《我可能不会爱你》,那部剧中有她30多岁时的彷徨和深深的自我怀疑。而在50多岁时创作的《不够善良的我们》和《荼靡》中,则有她40多岁时对未来的种种忧惧,那时的她很想谈恋爱,怕老、怕死、怕孤单。
为了排解心中的忧郁,她有阵子经常去听讲经,听着听着就发现自己念头转变了,不再执着于未曾选择的那条路,跟自己的现状达成了和解,“原来我要以创作为主,没有机会走入家庭,是某种使命。”而在见识了身边越来越多人在婚姻中的寂寞和痛苦后,她觉得自己还是更适合走眼前这条路,于是渐渐释怀,“感谢命运没让我走入婚姻,婚姻太难了。”

跳出框架、主张和人设

4月底,《不够善良的我们》迎来收官之际,网络评分也从巅峰下滑,观剧的主要争议集中在两点:单身女性Rebecca为什么没有活出潇洒恣意的人生?一段女性情谊的落点为什么最终还是在男人身上?一时间, “又新又旧”的讨论充斥网络,观众对“女性主义”叙事的期待既是前期对它赞赏有加的初衷,也是后期对它倒戈相向的理由。
然而对徐誉庭来说,她从未想过要写一个强大的单身女性,或是拒绝爱情的清醒人设,她想写的是人在面对感情和生活时那些百转千回的心绪,哪怕它们没有那么干净利落、令人振奋,“我只是想写女人,并不想写女性主义,或是大家期待的那种所谓的自觉女性。”

《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

剧中的Rebecca并不符合观众对独立女强人的期待,常常显得隐忍而憋屈。她的单身状态更像是一种被动处境,不是不期待婚姻,只是每次希望都落空;独自面对生活时并不是一副强者姿态,经常对生活中的无助和寂寞感到挫败;还对未来充满恐惧,对单身生活的前景并不持有坚定的信心,只是选择咬牙扛下来;即便临死前,她和简庆芬之间的话题还是又回到了感情。

相比于将这个人物塑造成单身女性的榜样,徐誉庭更想翻找出那些褶皱下的真实肌理,写出那些难以被各种“主张”框住的人性。Rebecca身上的被动也更接近徐誉庭对人生的理解,“命运一直让我们被选择。”她更倾向于用“自主”来描述理想中的女性:“为什么自主的女性就不能谈感情?想爱就爱,不能爱就分手,而不是困在爱情中死去活来,我觉得这才是自主的女性。这两个人都在生命过程中完成了自我觉察,知道了哪些地方是嫉妒,哪些地方是自私,不见得要修正,但理解了自己才是真正的爱自己。”

《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有花影业供图)
剧情最后,简庆芬决定去找丈夫,这也并不是徐誉庭为这段婚姻安排的完满结局,而是为了呈现简庆芬的自我觉察,她终于发现了那些平淡生活中被自己忽视的关怀。至于这段婚姻,还远未走到终点,而不过是下一段故事的开始,“人生很长也很残酷,天知道何瑞之还能不能接受一个出过轨的妻子?”

虽然《不够善良的我们》中出现过“你们男人就是不懂爱”的台词,但徐誉庭无意树立起男女之间的性别对立和屏障,她认为自己笔下的男性所面临的纠结和痛苦不比女性少。剧中何瑞之本为自己和Rebecca的未来做足了努力,为了她另买新房,而当Rebecca叫他别再“自私”,他便深埋感情、不再纠缠;另一位男性于向立虽然被Rebecca的癌症吓跑,但后来又返回去找她,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自责与懊悔。

《不够善良的我们》剧照
对于一切带有明确框架和定义的主张,徐誉庭都不以为意,她的作品中几乎找不到能用标签概括的人物,或是能简单划分类型的叙事。她曾明确表示对台湾戏剧近些年越来越流行的“类型化”或“议题化”感到无奈,希望自己能不被影响,不带立场和批判眼光地讲故事,写出人的“内心的翻腾”,而不是讨观众喜欢的人设。当年《荼靡》播出后,很多观众对选择Plan B 留守家庭的郑如薇表示不理解,觉得她在家庭中承受了许多委屈,付出了太多牺牲,实在不够扬眉吐气。但在徐誉庭看来,观众对郑如薇的不理解,正是她想打破的一些成见,“我们对幸福的要求太严格了,幸福不是一直都美好,而是一起经历各种不美好后发现的美好。”

多年的创作经验,让徐誉庭发现,搞创作不能太目的论,否则最后的结果往往会背道而驰,“当你的目的是要疗愈谁的时候,一定达不到,反而会变得恶心、做作,成心灵鸡汤了。”也是因为如此,每当她看到一些粉丝整理出自己剧中的金句,就会告诉他们,千万不要去背那些金句,更不要按照那些金句过日子,“我写的金句,不过是我活过来以后,淬炼出的一些想法。所以,别人的金句不会真正属于你,你要创造自己的金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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