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辩手来自无名县中

2024-04-13 星期六

▲ “谁还没输过广宁呢?”(陈宇龙 / 图)


全文共14096字,阅读大约需要33分钟

  • 编者按:2023年深秋,在一个普通话达到播音水准,有人能用标准英式或美式英语参加国际辩论的舞台,几个05后的县中孩子,闯入了原本属于名牌中学和国际学校的游戏。他们留着彩色的头发,穿着不合体的校服,说着带有乡音的普通话,攒够了路费,抵达青春的高光时刻。在“县中塌陷”的讨论遍野之时,我们注意到了这个故事。


  • 如果在今天,辩论依然代表智识的碰撞,代表某种素质教育凝成的结晶,那么,我们好奇的是,百转千回之后,这种教育所希望唤醒的东西,思辨、批判、提问,等等,为什么在一群“被剩下的学生”身上,终于散发出点点微光?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宇龙
责任编辑|吴筱羽

2023年夏天开始不久,律届新人田人铚接到一单委托,对方要求:带他们在几个月后的国际华语辩论邀请赛中“坚持到底”。

他们是几个来自广东省广宁中学的高三学生。

这或许比调解法律纠纷还要麻烦。田人铚在圈内小有名气,他小学五年级接触辩论,在广东排名前列的中学就读时崭露天赋,最终在大学时加冕为“最佳辩手”。但国际华语辩论邀请赛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应付的比赛,他自己也没试过在这样的大赛中坚持到底。

在圈内,人们叫它“新国辩”,这是为了体现它和“老国辩”的传承性。2013年11月,“新国辩”在珠海的一所高校里拉开帷幕,学校食堂老板是最早的赞助商,为了让比赛能办下去,当时的央视主持人路一鸣向食堂老板许诺,“你赞助,我明年还来”。纪录片《辩村骑士》里,他回忆了那一幕。也就是这一年,曾让路一鸣、蒋昌建等人一战成名的“老国辩”(最初名为“国际大专辩论赛”)宣布无限期停办。

与移动互联网相伴而生的千禧一代很难想象,“老国辩”究竟意味着什么。毕竟它诞生在1990年代,源源不断的新思想随着人们的每次呼吸飘散在空气中,那个时代的许多人相信,辩论是对现代公民的一种素质教育。此后20年里,这种文化挂上了国家荣誉和人民智识的勋章,电视里的明星选手成为国民偶像。以至于一些中国高校的管理者,会安排辩论队员住进学校最好的房间,用一个完整的学期准备辩题,准备接下来为国争光。

没错,从各个方面来看,田人铚的委托人很难理解,他们要挑战的是什么。他们年纪太小了,小到蒋昌建1993年在首届“老国辩”的现场,说出“黑夜给了我黑色眼睛,我却要用它寻找光明”时,他们当中,有人的哥哥姐姐都还没出生。

在名校云集的辩论圈,没人知道广宁中学在哪儿,以至于赛事主办方曾将“广宁”错写为“广西”。也很难评价无名小卒的水平,有人唯一参加过的线下比赛,是历史老师组织的班级辩论。

人人都喜欢看到无名小卒一战成名的故事。但现实不是小说,如今的辩手们,从小学开始训练攻防,在长年累月的赛事中积累经验,没有人靠暑假速成班“坚持到底”。最能提醒田人铚认清这一点的,是在无名小卒张口的瞬间:浓郁的粤语口音残留在每一个吐字之中,“口条的流畅度还不如受过训练的小学生”。

但曾经的最佳辩手,还是以五千块钱的价格,接下了他的辩论教练生涯最有趣的一单委托。

2023年11月24日,江西赣州丫山风景区,新国辩中学组比赛在这里举行。(陈宇龙 / 图)

1

“谁还没输过广宁呢?”

在丫山,他们是仅有的可以从口音判断归属地的学生。

江西赣州郊外,有一片铺天盖地的竹林,天气不错时,翠竹随风翻涌着潋滟青光。明代思想家王阳明曾途经附近的寺庙,在一间尘封的禅室中,他见到一则关于自己生死的预言,不久后便病逝。这个传说成为丫山风景区最为骄傲的遗产。

2023年11月末,曾靠着路一鸣和食堂老板等人扶持的“新国辩”,在景区深处一家依山而建的酒店里,迎来了它的中学组比赛。16支高中队伍、10支初中队伍要展开为期3天的厮杀。

得到田人铚指导的广宁中学,也出人意料地进入16强。

此前,128支队伍经历了漫长的线上初赛,能用上高清摄像头的选手不多,导致很多青春面庞看上去模糊一片。也没人注意到这队无名之辈,在2023年国际中学生华语辩论榜中,排名一直拉到390,都没有出现广宁的名字。直到他们接连击败两支排名42的队伍:贵州都匀一中和人大附中朝阳学校。

从线上走到线下,那些曾经模糊的面孔,变成一副副精致又充满活力的笑脸。这些中学生,和一部分刚步入大学的选手(报名时刚好高三),身着礼服,发型修剪整齐。他们多数来自城市里最为精英的学校,他们的教练分别毕业于帝国理工、北京大学、复旦大学,或是其他名校。有的队伍来了不止一位随队老师。选手彬彬有礼,坦言自己参加过的比赛还不够多,“只有30场(或者40场)”。

人群中,一些选手会窃窃私语:有一个县城中学的辩论队,一路厮杀,现在,来了这里。

要辨认出几位县中辩手并不难。他们身上的校服不太合身,有点宽大,扣子没扣全。两个女孩,分别用酒红和草绿装点了头发。队长练俊杰是唯一的男生,他筹措了请田人铚当教练的五千块钱。每天晚上,一个男孩和四个女孩,在乱糟糟的房间铺满零食。他们屏住呼吸,聆听来自电话那端的教诲,“安——静!安——静!”队长收起嬉皮笑脸,时间是有限的,没能到现场的教练,还要处理其他工作。

但这些都不是他们最显著的特点。

口音才是,教练没能扭转这一点。口音是一个人出身最直接的标记,在丫山,他们是仅有的、可以从口音判断归属地的学生。

教练训练的是他们的目标感。“就是清楚知道你的目标是什么,要证明的、反驳的东西是什么。在辩论场上不要被别人的提问带着走。”刚开始的训练方式也很简单,布置几个辩题,告诉他们一定要拿下的点是什么,哪怕其他内容“一塌糊涂”。

口音也好,目标感也好,县中辩手倒毫不在意,他们笑说自己撑不过第一轮。但酒红色女孩发现,第一轮16进8比赛当天,她的星座运势达到96分,这为她带来不少自信。

哪怕他们的对手是执信中学,一所广州老牌名校。

辩题是“社交媒体正在撕裂/弥合社会”,县中辩手的立场是撕裂。对方一辩立论:大家可以在社交媒体上找到兴趣相同的人,缓解个人孤独感;社会问题撕裂社会,而社交媒体可以揭露问题,并通过舆论解决问题。

酒红色女孩是二辩,听到对手提出,“人,可以通过社交媒体找到同好”,她挑了挑眉:“原本大家就有共同爱好,社交媒体究竟弥合了什么?”

星辰或许真的站在了她的那一边。女孩表示,自己要说一些“跟呼吸一样简单”的常识,证明社交媒体在撕裂社会:“台湾的社交媒体上,大陆人是吃不起茶叶蛋的,推特上中国人喜欢吃狗,B站上美国遍地都是流浪汉,抖音上东南亚危机四伏。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我们不知道,但世界人民的偏见不断加剧。”

这场比赛正在B站上直播,现场冒出笑声。

整场比赛,对手的举例涵盖《1984》、农村不婚主义者和加泰罗尼亚大学与阿姆斯特丹大学的研究数据。县中辩手用的例子是“我的号养成了”“淘宝里男性物品比女性的贵”“网友说虎扑是男厕”,一系列“跟呼吸一样简单”的常识。

县中赢下了这场晋级赛,陈沛怡,那个酒红女孩,获得了“最佳辩手”。

直播弹幕中出现一句话:“谁还没输过广宁呢?”

打出这句话的人叫胡祖铭,人大附中朝阳学校的辩手,在圈中小有名气,他的名字出现在一个关于知名中学辩手的知乎讨论帖中。他也是广宁学生的手下败将,那是线上初赛的最后一场,被这群无名之辈击败时,胡祖铭想哭。

又想到摄像头还在拍,他忍住了。

2023年11月24日,新国辩中学组比赛,广宁中学辩论队。(陈宇龙 / 图)

2

请说“人话”

“在传统赛道,你说你比人大附中要好,没人信,只能打出‘我培养的学生更自由、更思辨’的牌。”

陈沛怡有张倔强的脸,发言时会挑高眉心,校服外套看上去大了两个码。第一场比赛,女孩给曾经的辩论明星、评委刘烜赫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找到了他想听到的东西。

“人话。”在丫山的一个傍晚,刘烜赫又谈到这个词。评委工作并不轻松,他的脸上挂着黑眼圈,无法长时间用同一姿势端坐,但他说,“哪怕评一场比赛只给100块钱,也要来。”

刘烜赫在2011年担任中山大学辩论队队长,那时,“老国辩”已经在走向尾声。这个圆眼溜溜的北京男生,没有享受到和前辈们那样的待遇,但“老国辩”的光芒在他身上依旧留有痕迹,比如语速,每分钟从他嘴里蹦出的汉字能接近270,是普通人的1.5倍,足以让听众眩晕。

要理解他想听到的“人话”,需要先知道中学生辩论的兴起。

2013年,“老国辩”停办,人们说着“电视辩论已死”,流媒体上,捧腹大笑的娱乐画面牢牢抓住眼球,昔日的明星们,组成了新的辩论圈核心。辩论老友们惺惺相惜,依旧相信“辩论是对现代公民的素质教育”,且希望把火种传递给更年轻的一代人。

刘烜赫为此付出过不少努力。他创办了一家辩论教育机构,在华北,他协办的中小学生辩论赛最初只有四五个学校参加,他却注意到中学生蓬勃的、无法压抑的表达欲。

一次,河北一所地级市中学对战北京某知名中学,辩题为:当今中国应不应该取消户籍制度。

“哇噻,打得河北的同学非常生气,意思是,‘你凭什么啊?你丝毫不觉得这个问题有问题吗?你生来就在北京,你就是享受了比我们好得多的教育’。”

刘烜赫用极快的语速回忆着这场比赛:“我梦想中的辩论首先要聊有价值的问题,又是一帮能理性沟通的人在聊,我不会给你泼脏水,你也不会这样对我。”

什么是有价值的问题?曾带领高中生获得新加坡狮城杯冠军的明星辩手庞颖,和她的好友在一次对谈时回忆,在2008-2012年前后,大学辩论中常见的题目包括有:双重国籍、大麻合法化、同性婚姻、性交易合法化,等等。逐渐的,这些题目不聊了。

但那个时代并没有中学生的席位,中国的中学生辩论,是在“老国辩”停办之后蓬勃生长起来的。2016年前后,精英中学率先加入牌桌。原因很直接,辩论培训对大学自主招生的面试环节颇有帮助,并且,一部分新办的中学需要打响名号。

“在传统赛道,你说你比人大附中要好,没人信,只能打出‘我培养的学生更自由、更思辨’的牌,而辩论赛的成绩能证明这一点。”一位辩论教练说,北京某学校曾投入重金,同时请六七个教练,“恨不得让每个学生都有一个”。

再然后是因为“双减”,尤其在北上广深,“经济水平、教育理念,以及‘双减’落实到位”。刘烜赫脸上笑容满满,他抛出一个例子:“在北京101中学,下午两三点,有的地方还在上主课,我们的同事就能去上辩论课。”

就在辩论即将迎来中兴之时,老伙计们发现,中学生在日复一日的训练后,渐渐不说“人话”。

他们用起了越来越多圈内术语,“黑话”流行开来——像互联网大厂一样,只不过,中学生们说的不是“裂变”“下沉”“矩阵”,而是“战场”“拉平”“拿下”。

这一套词语,十几岁的少年是从一遍遍观摩大学生辩论中学来的。

成年人用术语来定义赛况,塑造一套专属的语言范式。糟糕之处在于,刘烜赫等人察觉,中学生只学了一个躯壳,很多时候,他们的“黑话”甚至没用对地方。“新国辩”组委会主席张静怡举例,她的一位朋友,无论对手如何表现,都一定要指责对方循环论证。就像买彩票,如果对方确实在循环论证,他就可能赢得比赛。“一开始,他的战绩比较好,但打到高水平的比赛,怎么也赢不了。”

老友们原本希望,理性的火种通过辩论撒播,困惑的听众能从中寻得答案。然而,中学生就像刷黄冈密卷那样,希望在辩论中发现某种“答题模板”。

从2000年代初至今活跃于辩论圈的胡渐彪,在关于为新国辩中学组比赛设计新赛制的文章《我希望催生一个这样的中学辩论赛事》中,指出了两种无法让听众获得答案的打法。一种叫“地板论”,指的是挑选浅显易懂、方便攻守的观点,说“正确的废话”;第二种叫“扭曲论”,例如一方观点是,网络时代,养成阅读习惯是好的,那就把阅读的概念扩展到阅读说明书、合同等——这显然违背出题人本意。

“我真诚地觉得,在你们这个年龄打辩论,不要学什么‘拉平’这种完全没有价值的词汇,完全不要。”评委席上的刘烜赫看上去十分痛心,“请能不能告诉我,你在生活之中的心得是怎么样?体会是怎么样?”

说“人话”的女孩,就这样被看到了。

刘烜赫。(受访者 / 图)

3

“被剩下”的学生

最多时,她有7个大学同学,都来了这里。现在只剩她一个。

很多教练会总结,是不断地训练,以及一味地模仿大学辩论赛,让“黑话”层出不穷。但很少有人会去想,“人话”从哪儿来。

准确地说,陈沛怡,这位只在历史老师课堂上体验过正式辩论的女孩,不是可以说“人话”,而是只会说“人话”。在她的故乡,有方言、有俚语、有脏话,就是没有“黑话”。

县中辩手的故乡和丫山相似,也有着大片大片竹林,广宁中学门口的道路两旁,就种满了金色的、圆鼓鼓的佛肚竹。地形也大差不差,位于广东肇庆市的广宁县,在广州的西北方向一百公里外,也是被重重山脉包围起来。但故乡没有像王阳明那样值得骄傲的文化遗产,那里的骄傲是竹子、番薯干和云吞。

这些并不足以孕育出县中辩手的语言,一段缓慢衰弱的县城中学史,形塑着孩子们的成长轨迹,掌控着他们能看到的风景。

许冬雁曾是县中辩手的班主任。2005年,她从湘南家乡来到广宁时,县城中学风头正盛,教师的工作充实有盼头。前一年,各地县城兴起合并学校的潮流,广宁也把辖区内的高中合并,一个年级多达三四十个班,分为理科、文科、艺体生三个板块,每班四五十人。许冬雁曾拖着怀孕的身体,一个人包揽16个班的历史课,台下乌泱泱的学生们都认得她,她却记不住学生谁是谁。

最多时,许冬雁有7个大学同学都来了这里。

县中是基础教育大潮中最为低调的鼓手,它们之中不乏百年老校,也不缺辉煌的往绩,但鼓声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当人们蓦然发现“县中塌陷”,已经到了2020年前后。

许冬雁经历了中学合了又分、老师“县管校聘”,一些意气风发的年轻同事失去教职。2014年前后,广宁中学初中恢复招生刚满4年,又告停办。在她的记忆里,县中自此愈发“塌陷”,好学生被市里的学校抽走,好老师被私立学校挖走。

2017年,初中部再次复办。一位广宁中学初中部的老师一语道破原因,当地曾认为要做大做强的是高中,但停招初中的几年,高考成绩却变差了。

反复的变化让一些学生选择“出走”,渐渐地,流动的学生成了县城里一道景观。

每个周末,有能力离开的孩子们,会到县城老旧的中心广场乘大巴,大巴驶过粉色的紫荆花,驶过布满1990年代风格蓝色瓷砖的外墙,学生像穿城而过的漫水河一样缓缓流出,流出县城,流向肇庆、佛山、东莞,流进一年开销五六万的私立中学——在广宁高中,每学期的学费只需要它们的零头,1125元。

陈沛怡初中毕业时,同年级成绩最好那个班,“几乎一个班都去外面读了”。县中辩手就这样成了“被剩下的学生”。

“被剩下的学生”苦读三年,最好的能去暨南大学,偶尔够得着中山大学。大部分人在二本和专科之间苦苦挣扎,如果考上民办,有人会因为学费太高而索性结束求学,外出打工。

最痛苦的学生,是那些出去过,又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回来的。

许冬雁见过太多了。一个男孩,小学出走,高中被叫回来,从事医疗工作的父母想让他学医。“感觉这个孩子心中没有目标,上课就睡觉。高中,每天早上6:40到班,晚上10:20放学,如果无心学习,这真的很痛苦,你说是不是?”

最后,男孩去了一所专科学校——学中医。

为“县中塌陷”哀叹的人们,不易理解县城家长那股抓住一切的求生欲。他们挣扎着投入一场教育赌博,处心积虑要把孩子送出去,去市里,去珠三角,去更远的地方。

陈沛怡的父母经营香火店,距离广宁中学不远,店里堆满蜡烛、纸钱和香,陈沛怡却明白,他们家真正卖的商品是信心。中年家长们赶个大早,花几块钱,来买一对蜡烛和一把香,到邻县的龙母庙下跪,祈求孩子学运。大约6年前,开始有中学生学着父母的样子,为自己祈福。

学校里负责社团活动的老师承认,对于要不要让孩子们参加辩论,他十分纠结。就更别提为他们找一位名校毕业的辩论教练了。极少有学生可以享受到日复一日的训练——这样的孩子,如何接触并运用“黑话”?

2023年年底的一个中午,在离学校不远的咖啡店里,许冬雁试图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谈论学生和同事的出走,刺骨寒风顺着门缝溜进来。

在谈到“沉默”的县中课堂时,她的语气骤然凝重。不久前,许冬雁的一次教学创新刚刚宣告失败:她让学生们先预习,上课时向她提问。尝试了三节课,课代表跑来,要求恢复原先那种由老师灌输内容的模式,“学生好像不愿意思考了”。

如今,7个大学同学只剩许冬雁一个人了。这位“被剩下”的老师,仍然想努力做点什么,陈沛怡第一次参加的正式辩论,就得益于她在历史课堂上的灵光一现。

2023年12月1日,广宁中学。(苏有鹏 / 图)

4

被看见的县城女孩

是“弟弟”让一个乡下女人的生命完整。

那一次历史课辩论,陈沛怡是四辩,面对要不要使用一台可以看到未来的时光机,她的立场是“要”。当时,坐在辩论席上的她很痛苦,她意识到,语言需要打磨,进攻需要章法,“要传达的点,队友没有传达出去”。

但她依然被票选为最佳辩手。

从小爱吵架的女孩,如今有了正当的吵架场合,也有了日渐充实的“弹药库”,里面装着“飞机、坦克、洲际导弹”,一切用于武装话语的知识。

在这当中,女孩最熟悉的一种武器,叫女性主义。第一轮比赛中,关于社交媒体撕裂社会的辩题,女孩们掏出的最后一个例子是,哪怕女性主义,在互联网中也被撕裂为很多分支。

越来越多人注意到,女性主义在辩论中时常被提及,它们出现在综艺、在网络、在现场,时髦又机敏。而对县城的女孩们而言,当和这些理论的碎片相遇的时刻,她们自身的生命体验,那些困惑,以及莫名的愤怒,终于有了解释。

陈沛怡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弟弟。还没有弟弟的时候,家里盖起新房,村民会议论:“装修是装得好看,这么好看有什么用,还不是缺了点什么。”明里暗里的话让她十分愤怒:“缺了个男的,你懂吗?”

是“弟弟”让一个乡下女人的生命完整。这一刻到来的时候,陈沛怡的妈妈36岁了。

在“新国辩”的现场,陈沛怡和三辩谭蔡婷——后者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可以轻易举出一大堆女性主义的例证。比赛间隙,她们用“典”来描述父权的具体表征。这个网络用语,是“典型”的简写。

她们的父亲,“典”;她们的男同学,“典”;她们的老师对待男生的方式,“典”;就连食堂打菜的大妈,有时也“典”。

“他更喜欢弟弟,爱他自己,他让我要多吃苦,从村子到学校有三四公里,他说,如果我骑单车去上学,他给我3000块钱。”

“有的女老师很喜欢和男生聊天,老师换了眼镜、烫卷发,‘哇,老师你的眼镜真好看’。”

“老师拉了一个加强班,全班35个女生、15个男生,进强化班的是8个女生、10个男生。”

“食堂阿姨打菜,同样的价格,我只有男生的一半。我告诉阿姨很饿,能不能多给一点,阿姨说,‘那你买4块钱的吧’。”

陈沛怡出生前,迫于种种压力,她的一个姐姐被送给亲戚养育。

她的另一个姐姐是“县城成功女性模板”:中专毕业,考编,结婚,不久生下儿子。但就在怀孕那段时间,“模板”姐姐十分焦虑,“不知道男孩女孩”。“她说,回想到妈妈的经历,她会害怕自己也走上那条路”。

初中时母亲的一句话在女孩心里演变成了父权的箴言:“你有投资价值,你爸才会高看你一眼。你没有投资价值,你爸理都不理你。”

2023年12月末的一个傍晚,在县郊被竹林围绕的家里,陈沛怡的父亲,回忆起他和太太在外的日子。他们都有众多兄弟姐妹,在乡下朴素的认知里,生再多孩子都能养大。婚后,夫妇欠下九千多块钱债务,跑到佛山,丈夫开货车拉瓷砖,每天早上4点起床,晚上10点回家。妻子怀着身孕,也去抬水泥、粉刷墙。

两人住着猪圈改成的出租屋,而老家1993年时为他们新婚盖的房子,整整13年,也不敢回来住。

事实上,后来有不少人想收养他们的其他女儿,包括一对双教师家庭,都被丈夫回绝。

“我的人生流了很多眼泪。”陈沛怡的妈妈,陈亚七说。

如今这位县城香火店老板娘,短发,开朗,坐在空旷整洁的客厅里,她每说完一句话,都要咧嘴笑,有时你会怀疑她是否听清楚在说什么。她原本拥有一个更正式的名字,却在童年时,被胡乱登记成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仅仅意味着,她在家里排行第七。

她原本的名字,叫陈剑英。

女孩也说不清,是自己先意识到重男轻女这回事,再在辩论中找到共鸣,抑或相反。她们会在网上看23年前央视节目《半边天》采访陕西农妇刘小样,那位身穿大红色棉衣的妇女,是女孩们的精神偶像。刘小样不满足于农村贫乏的生活,渴望看到更广阔的世界。她采访时说的“我宁愿痛苦,不要麻木”,成为她们的动力源泉。

一位“新国辩”全程最佳辩手曾把生活比作深海的潜游,而辩论是浮出海面时的“畅快呼吸”。当女孩们将知识碎片编织成盾,把语言磨练为矛,闷在胸口的呼吸从此通畅了起来。

这样的时刻,很多年前,广宁中学曾经的辩论队指导老师高婵娟也感受过。

16年前,高婵娟从广宁中学毕业,考入岭南师范学院。当时的她没有更远大的梦想。女孩文静,认为自己很“透明”。在县城,她和翡翠台、本港台播放的周星驰电影一起长大。特别之处在于,她是“老国辩”的忠实观众,会细读交战双方的文字实录。

在广东西南端的那所师范院校,同学大多是和她一样来自粤东西北的女生,要办辩论赛时,起初没人选她。她太安静了。

但当她终于有机会站到辩论赛的现场,一间阶梯教室的中心时,平静的河流激起了水花。

辩题是“大学生要不要外出兼职”,对方觉得,外出兼职会有法律风险。不知怎么,高婵娟冒出一句:“地球很危险,你快回火星吧!”

这句流行于2000年代的金句,正来自她在电视里看了无数遍的周星驰电影《少林足球》。那个瞬间,众人的目光一下聚到她身上。

县城女孩的宿命之河,曾冲刷过高婵娟的母亲,以及母亲的母亲,她却赋予河流更宽阔的意志。“我第一次被看到了,”高婵娟模仿起同学们惊讶的眼神,“我觉得我没什么优点,人们是从语言上看到我,从作文、演讲到辩论,看见我。”

工作后,教高中的她,时常在课堂播放“老国辩”的视频。理由很现实:“初中写记叙文,高中要写议论文,就让学生学学辩论,怎么论证。”她任教的班级,作文成绩一向突出。

但陈沛怡想要的不只是写作文,整个青春期,她都希望,仅凭自己,就能够让妈妈的人生完整,甚至能让爸爸的人生也完整。

她要证明,女儿也能光宗耀祖,不光能考上大学,还能战胜来自大城市的学生。

(农健 / 插画)

5

胜利!胜利!

“如果我们不是县中,是一所上海的中学,他们会这样对我们吗?”

县中辩手们已经战胜了三支名校辩论队,他们每一次遇到困难,都能化险为夷。

已经是大一新生的队员们,要请假来丫山参加线下赛,其中一位女生向学院领导请假时,领导好言相劝,建议她把精力放在有官方背景、更权威的比赛上。女生只好偷偷跑出来,直到最后,也没被人发现。

无名之辈曾找不到模拟辩论的对手,也有支持者空降来救火。

山西晋城一中辩论队队长程禹豪,就在广宁少年最需要模拟辩论的对手时,招呼朋友,组建了一支模拟辩论队。那晚,其中一个朋友在自习室待到十点多,直到被老师赶出来。

程禹豪把这几个素未谋面的广东少年视为同类。晋城是个地级市,但在他眼中,“县中”是一种教育模式,一种早上5:30开始衡水中学式跑操,晚上10:30睡觉,中间休息1个小时,只要成绩好别的都无所谓的教育模式。

“我觉得他们(广宁)代表的不仅是他们,如果他们能证明,县中也可以做得很好。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程禹豪说。

这让压力倍增的练俊杰十分感动,队员和观众都相信,县中辩手的胜利是这位18岁男孩带来的。

队员们打心底佩服队长。他的妈妈从事体力活,两班倒,他却取得一个县中学生难以企及的成就。在一张宣传他通过中国传媒大学艺考的海报上,五官精致的队长,看上去就像男团练习生。

小学毕业时,他关系最好的几位朋友离开广宁,到佛山、深圳继续学业。从此,这个被剩下来的男孩就“没什么朋友了”。

场外的队长有说不完的话。县城里,一个话多、好辩,但又气质温柔的男孩显然是个异类,连老师都知道,他没交到什么男生朋友。在孤独的青春时光,他喜欢上辩论,并通过反复翻看网上的比赛视频习得技能。

刺激他想要逆转命运的事,发生在高一某次网络辩论。一位厉害的大学女生,“刚开口就把(队长)准备的所有点都讲了”,赛后,她鼓励队长,“新国辩”大学组比赛再会。

但大学组的比赛是邀请制,哪怕是985大学也不一定有机会。至于县中学生去得最多的二本和专科,就更不可能了。

那一瞬间,队长觉得自己要和辩论无缘了。

没有任何一个人比队长更想逃离县城。高考成绩不够,他就决定“弯道超车”,参加艺考。他说服中学副校长,把她的名师工作室借来上自习。花上万的学费,一个人跑到广州培训。又花了600块钱,临时学一支舞,之后用这支舞蹈应付考试。

他学会了很多事。统考时,他拿捏考官们的喜好。“我就写正能量故事,老师们喜欢这种,”队长说,“他们很忌讳你随便把人写死了,比如把警察写死,什么悬疑的出轨的,堕胎车祸这些的,我都不写,越主流的、越爱看、越高分。”《陆犯焉识》也被改成一个“正能量故事”。这本严歌苓小说,曾由张艺谋改编为电影《归来》和《一秒钟》。

2023年3月,队长在艺考时,获得像“开挂”一样的成功。他通过了中传两个专业的考试。接下来,只需要文化分达标,就能逆转原本属于县中学生的命运。

曾笑谈自己“活不过一轮”的县中辩手们,也因为第二轮比赛前发生的一件事,被激发出了强烈的胜负心。

第二轮比赛前的模拟辩论,县中辩手约到了一所香港的学校。辩题是,“MBTI测试让年轻人更容易/更难了解自己”,广宁中学是正方。

三辩谭蔡婷很快进入状态,她高昂头颅,词汇像子弹一样射出,绿色发梢随着语气的逐渐加强而摇摆。她的一只手不断捶向半空,声调不断升高。在情绪最亢奋的时刻,子弹会归为寂静——她破音了。

这让对手认为,她很生气。对方打断她,笑着做出一个按压的手势:“不用那么激动”。

被打断的谭蔡婷依然具备进攻者的优雅,在规定的时间结束前,恰好用完她准备的所有弹药。

轮到对手,他们微笑着,解释自己要超时间,又说,某个论点到真正比赛前会再调整。最后,他们保持着礼貌的微笑,抛出一个在广宁的队员们看来极为虚无,且不会在真正的比赛上出现的观点:任何心理测试都是不准确的,心理学不存在。

队员们觉得,自己没有被尊重。“如果我们不是县中,是一所上海的中学,他们会这样对我们吗?”他们先在走廊里小声抱怨,嗓门越来越响,从普通话转到了广宁话。

在此之前,他们觉得,多留一局都是赚。在那一刻,他们想赢。而他们第二轮比赛的对手,是排名30的北京101中学。

2023年11月24日,广宁中学辩论队在和教练远程连线备战,他们自己筹措了五千块钱,辗转请到了教练。(陈宇龙 / 图)

6

精英学生们

即便在这里,乌托邦也不存在。

这是一队真正的精英学生。

北京101中学辩论队的教练和全体成员纵队走进大厅。在教练的示意下,他们围成圈,一一落座。依次是教练崔德方、老队长籍谦恒、新队长叶子瑄,然后是队员,和前来观摩的学生。

年纪最大的队员籍谦恒在念大一,已经在筹备出国,崔德方是101校友,即将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硕士毕业。

崔德方欣然答应担任教练的原因之一是,北大和101中间,只隔了一条颐和园路。学长学姐执掌高中校队,在北上广很常见。

很多从业者会认为,101的辩论教育走在前列。但队员们说,即便在这里,乌托邦也不存在。现任队长叶子瑄是个说话干脆的女孩,在招新时她就意识到,辩论对升学没什么帮助,很多家长不支持。“我们还是得和其他学校竞争学科上的成绩,一打辩论得熬到凌晨3点睡,很耗时间。” 

她反而羡慕一些南方的学校,学生出来比赛,要请假很容易。

穿着灰蓝色贴身西装的籍谦恒,透过他的黑框眼镜,落寞地望着队伍里几位高二的学弟学妹说:“这应该是他们在高考前打的最后一个比赛了。”在他的描述中,学校竞争激烈,家长们对排名浮动尤为敏感。

和这群不一定被家长支持的学生聊天,很容易就会被他们话语和行动中的秩序感所吸引,那是一种洞悉了事物运转规则的举重若轻。

比如,练俊杰用频繁打网辩训练自己,而籍谦恒不太认同打太多比赛,他给出的理由是,“你了解打了一场什么样的比赛,这比多打一场比赛要重要得多,如果只是简单、重复,总有一天会遇到‘边际效应递减’。”

备赛过程中,他们有一个清晰的行动框架。崔德方前期会要求队员们完成一个训练,他反对用量化指标规定一个辩题需要看多少篇文献,“查资料筛选的过程,是加强对立论的理解,有些资料的存在,就是为了让你把它筛掉”。他会要求队员们用三句话、不超过两个例子把事情说明白。

这群高中生还会思考更为深远的东西。

“竞技辩论讨论深刻话题,但它又用输赢来评判你的输出是否有效率,其实是很打击你的。”叶子瑄说,“我还愿意继续做,可能不仅仅是为了赢,辩论是可以非常激发你个人热爱的。”

坚持的理由之一在于,辩论是一个公平的比赛。

“其他的竞技有客观的量化指标,篮球要看身高臂展,足球要看瞬间爆发的力量,电竞要看单位时间内的反应速度”,籍谦恒觉得,辩论对于男性和女性都公平,在于“你的竞技实力大部分是由你看到什么决定的,‘看’这件事情,完全不会因为性别而受到限制”。

和县城女孩们一样,城市女孩也在这里找到了性别视角,一个女孩描述:如果能看到女辩手在赛场上闪闪发光的样子,那颗成熟但也孤独的内心,会收获极大的慰藉。

但她们不知道的是,女性曾在辩论中近乎缺席,城市女孩和县城女孩,曾蹚过同一条河流。

庞颖在接受陈鲁豫访谈时提到,在那个“老国辩”时代,女生很少,而且通常是一辩。在那时,一辩被视为花瓶,人们需要一个特别漂亮的一辩,去讲一篇准备好的稿子。现在,这位就职于著名咨询公司的明星辩手,还会应邀担任辩论赛评委,“为了要留在牌桌上”,她说。

不过,这些年轻人暂时不会去思考关于女性和缺席的话题。刚刚结束的半决赛,101败给了上海中学国际部。

这是最终获得冠军的队伍,籍谦恒受到震撼,其他辩论队只有一两个实力强劲的辩手,是“单核或者双核”,“但刚刚的对手,是四核”。对手的教练兼创始人是一位数学老师。她身上有众多身份:华语辩论赛世界杯英国赛区冠军、世界华语锦标赛英国赛区全程最佳辩手、帝国理工大学辩论队队长。

至于8进4的那队县中辩手,他坦言,没留下什么特别的印象。

2023年11月24日,广宁中学辩论队。(陈宇龙 / 图)

7

宿命之河

重要的是,大家都看到了同一片风景,同一个答案。

是的,8进4的比赛,县中辩手输了。丫山这美好的仗,他们只赢了一场。

为了这场比赛,他们紧急换下一位队员,并为此吵了一架。还决定放弃那些大白话,转而拿起了被反复修改多遍的讲稿。

他们试图用“信度”这个概念证明,MBTI在判断一个人的性格上是准确的。信度,指的是多次测验结果的一致性。但他们更应该使用的概念是效度,即有效性。

来自101的学生发现,对手根本分不清信度和效度的区别,并指出了这一点。

广宁中学队显然被打懵了。他们的技术动作频繁出错,练俊杰质询,限时一分半,他浪费掉5秒钟;陈沛怡二辩回应,一分钟限时,她只用了34秒。

比赛结束后,女孩们沿着酒店外的栈道散步。

沿途的银杏树已经金黄,路边有餐馆,特色菜是鸭肉。陈沛怡和谭蔡婷进店坐下,看了一眼菜单,上面写着“水蒸蛋,32块钱”。她俩对视一眼,起身要走,用夸张的语气说:“你知道水蒸蛋是怎么做吗?一个鸡蛋,加水,搅一搅,就好了,这要32?”

32块钱,几乎是谭蔡婷给人写辩论稿的价格。

精英学生的辩论是爱好、兴趣、一种附加物。县中学生的辩论是补贴、生意、一种必需品。谭蔡婷在网上接单写辩论稿,客户是对辩论毫无兴趣,但不得不被上级要求参加比赛的人。有一个大学生,靠她写的稿子赢得“最佳辩手”。

练俊杰没有来,失败唤醒他的记忆。初中时,高婵娟带着他参加一场由房地产公司组织的辩论赛,对手是当地机关工作人员和乡镇老师。赛后,有对手表示,自己只是被硬抽来的,并夸奖广宁中学队表现不错。但少年没有获得胜利,练俊杰听说,最后胜出的队伍得到了“指定”。

他很想与这一切对抗。他不知道要找谁,就拨打房地产公司海报上的售楼电话,威胁说要曝光他们。

男孩第一次对辩论幻灭,他输给了“领导”。而此刻,他们输给县中学生还无法领会的东西。辩论技巧、战术或许都可以短期速成,但知识储备和快速掌握知识的能力,是县中和精英中学最为本质的区别,这需要人浸润在一个没有学生出走、好老师愿意停留的教育生态之中。

刘烜赫经验丰富,他觉得知识储备的问题,到了大学之后差距会越来越小。

他对县中的孩子有另外的期待。他说,相比医生、老师、军人这样的职业身份,这些孩子最终会拥有一个更重要的身份:“他们会是母亲,会是父亲,他们以后肯定不会给孩子父辈的教育了。教育在塑造一代一代所谓的人才之外,也在塑造人格,也在塑造人。”

县城的大人从没把他们的爱好当回事儿。只有老伙计们相信,语言能通往答案。

县中辩手们会记得,他们曾和一群友人并肩站立在同一个山坡之上,眺望着同一个方向,友人们背景有别,宿命各异,但重要的是,大家都看到了同一片风景,同一个答案。宿命之河一度静止。

之后,河水依旧流淌。梦结束了。

2023年12月20日,傍晚,广宁县郊,陈沛怡的家在竹林包围当中。(苏有鹏 / 图)

8

尾声

这些中年人也曾出走、逃离,他们内心深处并不想让孩子留在县城,哪怕就在身边。

2023年高考的夏天,奇迹没有发生,通过中传两个专业考试的练俊杰,文化成绩不够线,录取到华南农业大学,勉强“逃离二本”。他的母亲开始操心,儿子学的编导专业,以后能去哪儿工作。

这位母亲还担心另一个事情,她怕儿子还要去参加辩论赛,这代表着还需要钱。

钱,这趟行程,每人两千多块钱,广宁中学需要有教育厅的公文证明比赛是被官方认可的,才考虑给他们报销。县中辩手无法提供。

练俊杰最愧疚的一件事情,是在丫山的比赛中,全程没能让一位队员上场,这位队员读的是专科,“恐怕再也没有参赛的机会了”。

他们又回到了县城。穿城而过的漫水河,缓慢得近乎停滞,肉眼很难辨别出它的流动,河流的两旁,县城生活日复一日。

虽然担心辩论要花钱,练俊杰的妈妈最近开始接清洁的私活,去打扫一位同事儿子80平方米的办公室,一个月去20次,每次一个小时。她觉得酬劳还行,每个月能多600块钱。

年轻时,她从一个更偏远的县来到广宁,打工、结婚、生子,勉强落脚。但她希望儿子走得更远。“广宁太小了。”她喃喃地说,“广宁太小了。”

这些中年人也曾出走、逃离,他们内心深处并不想让孩子留在县城,哪怕就在身边。在丫山的那个午后,陈沛怡忽然提到一件,比县城女性的处境更难理解的事。

一天回家,她发现平时爱刷手机的母亲,正在串珠子。这是农村妇女赚外快的一种方式,用针挑着几根彩线,串成一个小珠子,就能赚4分钱。

两人聊到留学的话题,母亲问她想去哪儿。要强的陈沛怡,一直赚外快攒钱。

“留学还是看你们,你钱多一点我就去香港,香港贵一些,一年学费就20万了。”

“那就去香港吧!”母亲的口气依旧轻盈。

秋日午后,银杏叶迎风摆动,山谷静默如谜,陈沛怡不理解,母亲为什么要做这么廉价的活儿,每个月只能多挣几百块钱,但女孩注意到,本该叫陈剑英的母亲,一边说话,一边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2023年12月20日,广东广宁,陈沛怡的母亲在做的串珠子兼职。(苏有鹏 / 图)

(应采访对象要求,许冬雁为化名)

其他人都在看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