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我在新加坡的佛堂里度过

2021-02-13 星期六




文 | 童言


搬来新加坡后,我才重拾到春节到寺庙上头柱香的习俗。
 
还在广州的时候,大年初一我一定会跟母亲到寺庙去。我们不是虔诚佛教徒,最虔诚的那些除夕夜就在寺庙门口守候,待新年钟声一敲响,个个胳膊打胳膊,奔着跑着涌向阿弥陀福的脚下。我和母亲只图个安心罢了,所以总等到大年初一,吃过萝卜糕,喝过茶,母女俩才慢条斯理地出发。
 
母亲其实不怎么懂,如何上香如何拜祭,摇摇晃晃半桶水,她总是格外紧张,生怕自己说错话拜错神,所以也提前叮嘱我要规规矩矩。但母亲对一尊阿罗汉十分确定,说是专门掌管学业考试,因此母亲一定拉着我走到这位阿罗汉跟前,确保我毕恭毕敬上过香后,大年初一才称得上完美。
 
阿罗汉的威力到底发挥了作用与否,我不得而知,但去寺庙上头柱香成了过年必备日程,就像逛花街,逗利是 (讨压岁钱),和大年初一早上在满屋子金橘清香中醒来一样,这才凑成完整的春节。只是后来搬离广州,过年都只是意思意思,方方块块的,更莫说到寺庙上香了。
 
直到五年前来到新加坡,这里至今保留了大部分华人传统,每个传统节日都过得像模像样,而且最令我惊讶的是,本地寺庙林立,不仅能找到如广州华林寺光孝寺这样具备规模的寺庙,还存在大量家庭式经营的小寺庙佛堂,密集折叠于街头巷尾。
 
我想,是时候延续过年上香的传统,可具体去哪一间,半桶水还不如的我无法定夺,应用程序上也没有关于寺庙的“大众点评”。正好我每天必定经过芽笼——新加坡最具戏剧色彩的地方,妓院,食肆,宗教场所,三者并存,我随便挑了路边的一间小佛堂,在一个大年三十晚走了进去。
 
接待我的是一位烫了红艳卷发的阿姨。我不太懂面相,可阿姨给我的印象很和善,脸上五官凑成福字的模样。她知道我的意图后,手把手领着我点香,上香,拜祭,临走时祝福我吉祥如意。
 
之后五年除夕夜,我必定来这间佛堂上香。我至今都记不住上香的步骤,可阿姨从来没有介意,始终耐心指导。我甚至不知道阿姨怎么称呼,但我偷偷做了些许调研,发现本地好几家媒体都曾报道过这间小寺庙。
 
佛堂至今已逾110年历史,原先为一中国商人在新度假别墅,后来逐渐改造扩建,才有了今天的佛堂,一半供奉道教神祇,另一半供奉如来佛。佛堂曾遭遇过大火,又在废墟中重建。几处报道都提到了阿姨的儿子,接任第四代堂主职位。这个高大男生我见过,脸上带着婴儿肥,设计硕士毕业,深入研究过风水。
 
关于阿姨的部分,文章倒很少提到,只略略几句带过。但我惊讶地读到:阿姨年轻时还亲身演绎了一段罗密欧与朱丽叶般的爱情故事!
 
反正今年春节肯定有别于往年,没有团圆,没有花街,年味淡冷,那我干脆拿上相机走进佛堂,近距离记录香火烟煴里头的世界。
 
以下,便是我2021年的除夕夜。
 
 


 

早上九点多来到佛堂,里面静而不空,三尊金灿灿的佛像安详地从高往下注视,竹香散发的沉寂,弥漫着百来平米的大厅。铁门外,阳光,行人,各有各的烦躁。
 



如果要正式介绍佛堂堂主,应该尊称她一声“阿莉师兄”。(在新加坡,皈依了的佛徒没有性别之分。) 她满月三天就和其他几个女孩一起被抱来收养,从此生活里的每一口呼吸都与佛堂息息相连。阿莉师兄早上刚上了香念了经,身上还披着黑色海青。
 



但卸去礼服后,阿莉师兄就成了阿莉姨,普普通通的老妪,喜欢逛街,喜欢到附近东南亚国家旅行。她很自豪地给我看,为了跟得上节奏,手机上装了Instagram和微信。她说自己的工作就是服务业,打理好佛堂事务并且满足香客的佛事需求。记录在册的佛友大概二百人,阿莉姨全部手写输入,每年参加不同祭祀活动的名单,她烂熟于心。儿子虽然已接手,但日常运行管理还是由她负责。
 
 
 

春节来临,这边的香客兴拜太岁,阿莉姨正逐一给订上经纸与祝福的话,留待拜祭时用。
 
 
 

佛堂里的清洁打扫,阿莉姨虽不用亲自动手,也得给两位佣人安排任务。左边那位新来才三个月,而中间的Mary,在佛堂工作了二十年。
 
 


Mary来自菲律宾,基督徒,她说在这里工作久了,习惯都改成虔诚佛教徒该有的样子,吃素,做素菜。她已经去世了的父亲以前生病,Mary不去教堂, 反而向准提菩萨祈求保佑。阿莉姨说,每天早上的第一炷香,都是Mary来上的。
 

 

佛堂里吃素,除夕夜更不例外。为了保持佛堂静洁,素菜里连大蒜韭菜这样的调料都不能放。Mary炸了好多豆腐面筋类的豆制品,说留着年夜饭时用。
 

 

各项准备活动有条不需地进行了大半天,但佛堂一直处在静止状态,直到下午四五点,才突然热闹起来。阿莉姨忙着在楼上洗漱打扮,家人朋友陆续到来。我在后庭墙上找到这张照片,旧时候的芽笼,也即佛堂所在位置。阿莉姨说,那时候新加坡很乱,她十几岁时还遇到过暴动,激进分子到处砸东西。她和姐妹们躲在楼上不敢下来,等形势平静后,她看到碎了一地的门窗,还有门外修鞋老翁被割裂的脑袋。
 
 
 

趁着晚饭还没开始,打扮好的阿莉姨和小师父讨论晚上需要念诵的经文。小师父29岁,阿莉姨说他比许多老师父都经验丰富。我问他为什么道教和佛教可以同时并存在此佛堂,他说起了老子,释迦摩尼,还有梁武帝,我听着听着出神了,并非他讲的不好,而是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正与一位僧人面对面讨论,感觉十分奇妙。
 
 
 

傍晚来临,阿莉姨开灯点蜡烛,并为晚上的拜祭作最后调整。
 
 
 

开饭!年夜饭新加坡人最喜欢吃火锅,他们叫“steam boat” (蒸汽船?)。没有任何荤菜打底的汤味道还是很不错,Mary放了黄豆和芹菜来熬,再加上炸物自带的香油,齿颊留香。阿莉姨说,佛堂每年都有佛友来“蹭”团年饭,就为了吃上几口这素火锅。
 

 
 
坐在阿莉姨身边的,就是当年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男主角,阿莉姨的丈夫,他当时在另一家佛堂打下手,因为帮忙开车认识了阿莉姨。他们俩开始谈恋爱时,所有人都反对,说男方脸上的肉横着生,不好。阿莉姨妈妈对她说,这也许就是命中注定。如今他们结婚四十余年,养育的两个孩子都成家立业。
 
 
 
 
 
晚饭后,小师父,阿莉姨以及其丈夫整理好海青和曼衣,准备开始晚间唱诵。我才知道,节日不同,所唱诵的经文也会相应变化。大年初一为弥勒佛生日诞辰,庆祝之余,为世人迎春接福。
 
 
 
 
 

这是我第一次亲临唱诵现场,感觉就像站在万人大球场里听演唱会一样,很震撼。经文音调很少在高低八度间跳跃,几乎一直维持在水平位置,可每个音却很有力量,配上法器,我才发现自己身上存在接收经文唱诵的频道。我还觉得感动。这种感动和宗教无关,只是惊叹,这些人把心打开,寄托在另一个看不到的境界,所坚信的虔诚高于任何衣食住行。我甚至错觉自己身处电影里,只因他们如此入戏,忘掉了身外芽笼的五光十色。


 

Mary也在旁边听着,她说在佛堂待了那么多年,不仅熟悉唱诵的经文顺序,自己还能诵上几句。

 
 

 

疫情关系,佛堂到处贴满了告示。阿莉姨说,往常拜祭会持续至凌晨三点。今年她特意给所有佛友提前打招呼,佛堂10点关门。我也记得以往佛堂热闹得很,但一个半小时内,只有三三两两几位香客,匆匆上了香就走了。
 
 
 
 

经文从铁门飘出来,在佛堂门前绕了几圈,散了。待香客也散去时,阿莉姨走上房间,留下神灵,慈悲依然。
 




作者




童言


三明治专栏作家、签约作者,曾参与出版《破茧001:你未曾体会过的人生》、《我们与我们的城市》等书籍。全职妈妈,目前长居新加坡,育有一双儿女。毕业于北京外国语大学外交专业,瑞典Uppsala University和平与冲突研究硕士。曾在瑞典、埃及、拉脱维亚、英国、日本、新加坡不同国家的很多城市游走,供职于宜家、拉脱维亚大使馆等机构。


主要作品:《我的流浪人生,从瑞典开始》《瑞典养护院里的阿尔兹海默症老人》《确诊阿尔兹海默症的第八年,婆婆 Vera 搬进了老年公寓》《和阿尔兹海默症斗争的Vera,以及她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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