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情趣内衣店主开始「骂人」

情趣内衣店老板娘

她留短发，穿深色 T 恤，也常涂深色口红，嘴唇上缀着亮闪闪的唇环。她开口说话，带着浓重的福建口音，配合着晃头、抬手的动作，更显得铿锵有力。她起承转合都要加个语气词“啊”，像是开会的领导，但说出来的都是段子。

盐不浪，相声格格、打包皇太后、B 站百“啊”区 UP 主兼平台认证的“知名搞笑 UP 主”，以及，一家情趣内衣网店的店主。这些身份叠加起来有微妙的冲突：酷的-话唠的、搞笑的-有攻击性的，以及中性的-性感的，情趣内衣店店主、客服兼模特。

她当然知道大多数人对“情趣内衣店老板娘”的想象——应当是“很有女人味的、很性感的”。但盐不浪有盐不浪的“女人味”，她可以变着花样说段子怼人，也可以灰头土脸地打包快递。当然，她也可以穿上情趣内衣，“每个女人都是不断变化的河流。”

2021 年 3 月底，盐不浪做了期吐槽视频，轻描淡写地提了两句被性骚扰的事。

冒犯盐不浪的不是性和欲望，而是对方的表达方式。有些人装作买家，拐弯抹角地问，卖不卖原味？卖不卖图包？“很多人一边性欲上头，一边又对性充满偏见，只敢通过欺骗达到目的。他们意识不到问题不是他们的性癖有多稀奇古怪，而是他们根本没有尊重别人。”

从小到大，她跟人吵架基本没吃过亏。不过那时她刚做博主，挨骂后忍一忍也就算了。没想到，这回评论区里有人说，你本来就不是卖正经东西的，遇到不正经的人也很正常。

盐不浪憋不住了。5 天后，她发布了新一期内容：“主流对待性的态度就是遮遮掩掩，甚至到了自欺欺人的程度。像隔着一层窗户纸，大家都知道窗户里的人在干什么，但是又都装作并不知道。”说到这，盐不浪猛地指向镜头，“我就不一样了，我偏要说他们在里面干什么！他们在里面……”

她用力拍击双手，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不受季节限制的生意

情趣内衣与“不正经”的联想确实有历史遗留问题。

21 世纪初， 90 后灌云青年雷丛瑞和母亲创办“午夜魅力制衣有限公司”，不仅通过情趣内衣发家致富，也带领灌云县这个国家级贫困县找准特色产业，打造“情趣内衣之都”。

在“天下网商”的报道中，雷丛瑞表示，正是 2014 年的东莞扫黄，给全国网民进行了一番“情趣内衣”的市场教育，“那个事影响大到每个网民都不可能不知道，既然知道了，他就会进一步了解啥是‘莞式服务’，搜着搜着就好奇地来到了灌云的网店。”

如今，灌云生产的情趣内衣占据了国内过半的市场份额。“当地政府官员也不再红着脸向客商们介绍情趣内衣产业，甚至开始找深圳的设计机构对当地的情趣内衣产业进行升级改造。”

情趣内衣飞入寻常百姓家，灌云县服装厂里的阿姨熟练地完成手头上的工作，而在 1500 公里外的厦门，盐不浪请来的打包阿姨偷偷问她，“这些衣服是卖给外国人的吗？”

盐不浪说，这是卖给中国人的。阿姨惊讶道，“啊？中国人也穿这个吗？”还有位阿姨坚信这些衣服是节目演出的道具。“什么节目表演会用到这个呀！”

盐不浪的工作室位于一片老民居中。民居立于阳光下，情趣藏在包裹里。商品明确标注“私密发货”，实在受限于字数，也得缩写成“私发”。购前须知再次强调：产品信息不会体现在快递单上。快递小哥好心提醒，“最近管得很严，你们可别在包裹里加黄片。”

润滑液不能空运，偶尔有错发航空件的情况，小哥揽件时会担心，“没把那个放进去吧！”说到这，盐不浪大笑，“那个是什么？说出来烫嘴吗！”不过，也没必要抓着小哥说，“这是偏见！”她对开启相关话题保持谨慎，“你也要尊重别人在性方面比较保守的看法。”

日常生活中，情趣用品往往隐藏于灰色地带。盐不浪给和父母公婆合住的买家出主意：要么买睡袍睡裙，晾出来也不会突兀，要么买材质轻薄的，洗完在浴室用吹风机就能吹干。谨慎购买手铐以及有铃铛的项圈，家里要是有半大不小的孩子，那就更得小心。

根据普华产业研究院数据显示，中国情趣用品行业市场规模由 2018 年的 682.2 亿元增长至 2020 年的 1134.4 亿元。盐不浪没想那么大，也没那么多，创业就是不想打工了，做情趣内衣店主起码每天能睡足 8 小时。但她本能地相信，“情趣”是不受季节限制的生意。

街道人来人往，情趣此消彼长。躲进卧室，管他春夏与秋冬。工作室置身民居和餐馆之间，没什么特别的。情趣内衣也没什么特别的，“因为人是复杂的、立体的，性也是。”就像雷丛瑞也曾提到，他接过来自北朝鲜的、金额高达 700 万元的订单。

被“中国人也穿情趣内衣”冲击到的阿姨没再问什么，她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各种款式的情趣内衣——制服、旗袍、蕾丝吊带裙或者网眼连体衣，被打包，加密，送往更多人手中。

在购物网站上搜索“情趣内衣”，绝大多数产品名里都得带个“骚”字。“小胸”也常出现——“小胸显大”四个字得被放产品图上强调一番。

还有一些描述效果的词：性感、激情、诱惑、挑逗，以及介绍款式的词：透明、蕾丝、连体、免脱。它们随机组合，把上限 30 字的商品名塞得满满当当。

情趣内衣嘛，使用这些词也在情理之中。只不过，盐不浪偶尔还是会对市面上的部分产品和产品图感到不适。用情趣内衣带来感官刺激当然无可厚非，但“刺激”其实有很多呈现方式，“美也可以带来刺激，有些产品只有直白的眼球刺激，忽略了美感。”

根据盐不浪的观察，男性往往把情趣内衣视作“加速道具”。既然是道具，那就得直白，得最大限度去刺激荷尔蒙和神经。“它们的主要作用是引起男性的性欲，能否给男人带来‘骚’的感觉，便成为了最主要的考量因素。”

有男性请盐不浪帮忙挑选情趣内衣，上来先说女朋友皮肤白、眼睛大，性格乖巧。根据描述，盐不浪理所当然地推荐了可爱的款式。对方这才直说，“有没有布料更少，更骚一点的？”

她可不想让买家有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要是情趣内衣能让人立马变骚，你为什么觉得骚的那个人是你女朋友，而不是你自己？”

作为店主和客服，盐不浪得了解款式、尺码，还得揣摩两性心理。她想做“女性视角的情趣内衣”，比起大面积的裸露和夸张的曲线，更重要的是提供氛围感和想象空间，“比如说穿着吊带袜，缓缓地脱下睡衣，风情万种地走向对方。就像电影里的场景。”

在盐不浪的店铺里，产品名通常以不大“实用”的元素开头，比如“蔷薇深处”，“干枯玫瑰”，还有“心脏杀手”。店里销量最好的是“二代女仆”，这款女仆裙有蕾丝、蝴蝶结和围裙遮挡胸部，风格可爱，后背则是大面积的镂空，“正好处在了平衡点上。”

盐不浪总建议新手“进阶”购买，从睡袍入手，别心急。找到“平衡点”在很大程度上与沟通方式有关。

很多人怕买了情趣内衣女朋友不肯穿。“你要先跟你女朋友商量呀！”还有人抱怨，“这个款式不错，只不过我女朋友身材不好，穿不出那种感觉。”盐不浪无法理解，“为什么要跟外人说你女朋友的坏话？”

与之相对应的是，女孩们总焦虑于自己不够丰满或者不够苗条，甚至有人会谎报数据，“可能是担心客服会对她的身材有什么看法。”还有人问，“我身高 160 ，体重 100 斤，能不能穿下你家的大码内衣？”

最近，盐不浪发起了“爹咪补完计划”，征集好身材的男性试穿情趣内衣并拍摄视频。她没指望能靠男性情趣内衣赚到钱，就是觉得好玩。“我也想给男生一点颜色看看：你看，视频里的男生身材多好！有多少女生喜欢这样的男生！”

和女孩聊“性”

盐不浪在 18 岁时拥有了第一件情趣内衣。大红色，蕾丝，连体，透视，还配了双红丝袜。

成人礼上，闺蜜让她猜礼物，她怎么也猜不到礼物竟是这玩意。作为整蛊道具出场的情趣内衣，就像后来大学生寝室夜话中闪现的黄段子，“以一种恶搞的方式去讲”，让大家似懂非懂地笑作一团，然后被丢在一旁，结束了作为情趣内衣的一生。

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盐不浪的性教育全靠在网上自学完成，教材包括但不限于各种小组、论坛，以及《加勒比女海盗》之类意外得来的影像资料。

读大学期间，盐不浪常逛豆瓣“关于 bra 的一切”小组，初衷很简单，“想搞清楚我这个胸围到底是咋回事。”从认识和接纳自己的身体出发，自然而然地，她开始了解更多有关性和两性关系的内容。

妈妈曾要叮嘱些什么，话到嘴边说不出口。已经自学成才的盐不浪直接抢答，“哎呀！戴套不就行了嘛！”妈妈被噎住了，再没提这茬。

后来盐不浪在家里试穿情趣内衣，拍摄产品图，妈妈视而不见。有一次，她正穿着一条黑色吊带睡裙，妈妈突然走过来，“今天还蛮好看的。”这句话越琢磨越有趣，不过，当时盐不浪可没有那么多反应时间，她直接问，“要不要送你一条？”妈妈很自然地收下了。

其实这条睡裙还有配套的丁字裤，盐不浪倒没敢把丁字裤也送出去。

成为店主后，盐不浪在公众号上做过一个栏目，《和 100 位女孩聊性》。一些买家找上她，“我想跟你聊聊我自己。”那时她们面对的还不是“博主盐不浪”，而是素未谋面的淘宝客服。“她们想让自己的经历被看到，有些事情只有跟陌生人才开得了口。”

有位女孩曾被表哥猥亵，高中时又被喜欢的男孩子诱骗着发生关系。性成为对方打击和控制她的工具，她因此厌恶自己。这些经历至今不为家人所知。家人常跟她说要保护好自己。“但怎么保护呢？他们又不会具体说明。”

另一位女孩与初恋分手后心中不安，“虽然没有做过，但我已经有了心理包袱，觉得自己失去了无比重要的贞操。”与第二任男友交往后，前任开始在学校造谣诋毁她。为了证明自己还是“处女”，她与第二任男友发生关系，事后对方竟把事情宣扬出去，让她遭到更多同龄人的骚扰。

发布了 11 个女孩的故事后，栏目停止更新。盐不浪担心收集并转述女孩们的痛苦会给她们带来更多伤害，而这也在消耗着她的情绪和精力。另外，在公开的场域中“聊性”，也有被禁言甚至封禁的危险。

更多对话隐秘地存在于淘宝聊天窗口。“我买情趣内衣，男朋友用有色眼镜看我怎么办？”“我身材不好，穿情趣内衣会不会被他嫌弃？”“要是我不愿意穿情趣内衣，是不是就不够开放？不够爱他？”

所谓“女性视角的情趣内衣”，不仅意味着更符合女性审美的款式，也意味着把主体性还给女性，“首先要关注你自己，你的感受是什么？”

也有明亮的故事。盐不浪收到不少买家返图，她们坦然地面对自己的身体和欲望。“聊到爱就避不开性，既然避不开，你就要想想怎么和性相处？怎么更好地了解性？”

一些单身女性也在购买情趣内衣。不是为了别人而穿。她们说，想欣赏自己性感的样子。

主观的“性暗示”

“你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老师医生甚至跟你擦身而过的路人，他们都会……”

盐不浪又用拍手代替说话，“啪啪啪！”弹幕里一片笑声。冲动之下的“骂人”视频播放量很快突破百万。“巧了，大家就是喜欢我的性格。”

如今平台认证为“知名搞笑 UP 主”的盐不浪，在 B 站有超过 35 万粉丝。几天前，她更新了一则教大家穿情趣内衣的视频，不久被下架。换封面，改标题，和“挨骂-骂人”一样，过审也是被动触发的技能。

盐不浪曾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带着团队做内容分级——有点像“鉴黄师”，用户发布的图文内容先经过机器过滤，再通过人工审核进一步排查，仍存在争议的内容，则需要盐不浪来判断。在工作中，她明显感受到，“性暗示是非常主观的东西。”

“比如说一个穿着高领紧身毛衣的女性，她用手机对着胸部拍的照片，算性暗示吗？再比如，一个非常保守的男性突然见到一个穿比基尼的女性，他会不会觉得这是性暗示？”

一张女孩穿着白色丝袜的照片被投诉为“色情低俗内容”。“她什么都没露！就只是穿了白丝！”盐不浪心中抓狂，“天啊！这就低俗了吗？”

割裂感在于，她也在做着相似的工作——去定义和处罚“性暗示”，“确实很难处理，你只能通过人的主观去定义它，但到底谁有权力去定义呢？”面对“色情低俗”的指控，她无话可说。

后来她自己也成了被定义和被处罚的人。做自媒体之初，她在公众号讨论嫖娼、约炮以及“一些现在没办法讨论的内容。”被禁言几次后，她变成了“盐不浪”。

2020 年，卖情趣内衣从副业变成主业，盐不浪的日常从给人打工变成了给人打包。前段时间，她接受了一期视频采访，聊创业经历，“有些人一看你是个卖情趣内衣的，就要来性骚扰你。那我要是卖棺材的你怎么办？你要在我门口磕头嚎几声吗？”

视频在多个平台发布，骂声更胜以往。关于她的打扮，有人说，“肯定很开放，不是正经女人。”关于情趣内衣，有人说，“情趣内衣主要是某些特殊职业的从业者和消费者购买的。”把人和情趣内衣叠加，有人总结，“这种女孩只能玩玩，不能结婚。”

见惯不怪，盐不浪甚至被逗笑了。“无非是些荡妇羞辱，这主要在体现他们自己的智商有多低。”

这一波骂挨下来，至少能攒三期素材，得赶紧截图保存，不然边看边忘。挑挑拣拣，盐不浪录了两期视频。封面图上，她低头鞠躬，身后是巨大的“感谢”二字——“感谢那些送素材的人”。

实际上，“谁会喜欢被骂呢？我只能用不太伤害自己的方式，把这些话变成给大家带来快乐的东西。”

有一位网友发动态说，乍看到盐不浪的视频封面和标题，会怀疑和抵触她“贩卖政治正确贩卖自由主义”，“拿癖好当牌打”。盐不浪的幽默感消解了她的顾虑，她觉得这样的盐不浪“活生生把一个社会上尴尴尬尬的角色定位活成了生动的烟火。”

成就盐不浪的，是她通过“骂人”迂回说出的话。或许“盐不浪”必须是这样的角色，她本来想叫“不浪”，朋友担心有性暗示的风险，“正好那时候流行盐系”，所以，即使“不浪”，也得再撒点盐。

参考资料：天下网商，《让男人流鼻血的情趣内衣，却让行业一哥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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