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第一号”博士

2023-11-09 星期四

▲ 马中骐是新中国第一位物理学博士,也是“新中国第一号”博士。(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 图)


全文共6243字,阅读大约需要15分钟

  • 编者按:45年前启幕的改革开放,让古老的中国迎来一个改变自我的转折点。


  • 转折发生之前,一场全国科学大会成为序曲。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从此成为国家的根本方针,学位制度的酝酿随即被提上日程。


  • 沐浴春雨,果实终于孕出。1983年5月,新中国第一批博士学位授予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召开。


  • 40年来,新中国的博士人数已从最早的18位,增加到2022年末在学的55.61万。博士群体成为改革开放进程中不可替代的重要部分。


  • 知识改变命运,知识改变国运。在纪念改革开放45周年的宏大叙事中,我们怀着敬意重回历史现场,去领略各学科首位博士与共和国命运的深刻相连。


  • 从今天开始,南方周末推出新中国各学科首位博士生访谈录——  “首位博士说,和读者一起回到那个让激情和活力重新萌生的时刻。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韩谦
南方周末实习生 代紫庭

责任编辑|钱昊平


坐在苏州阳澄湖畔的养老院里,83岁的马中骐还记得40年前的那个下午。

1983年5月27日,北京人民大会堂内举行新中国首批博士硕士学位授予大会。会场里,上下两层坐满了各个高校的教师和学生。马中骐是唯一坐在主席台上的博士,他要作为代表发言,“紧张得不得了”。

被选中发言,大概率因为他是首批博士中的“首位”。

马中骐来自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核物理学家、时任中科院数理学部主任、学部委员钱三强签发了他的博士学位证书,证书编号是“10001”,新中国第一号。现在,这份学位证书被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

那天,总共有18人被授予博士学位。他们当中,有6人来自中国科学院,6人来自中国科学技术大学,4人来自复旦大学,还有两人来自华东师范大学和山东大学。

“第一批获得博士学位的研究生,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年龄偏大,一般在四十岁左右。”现场的发言中,马中骐提到了年龄。当时,马中骐43岁。从他第一次读研,到拿到博士学位,用了16年。

1956年,16岁的马中骐进入兰州大学物理系,毕业后留校任教。1964年,国家动员在职干部考研究生,马中骐考入北京大学物理系,师从理论物理学家、中科院学部委员胡宁。一年后的政治运动浪潮中,他的学习生涯中断。1967年,马中骐回到兰州大学。

直到10年后,1977年,国务院批转教育部《关于高等学校招收研究生的意见》,研究生教育得以恢复。1978年,38岁的马中骐再次考取胡宁的研究生,进入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以下简称“高能所”)。

“憋了十年不能搞科研,急得很。”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马中骐说。由于此前已有学术积累,这回,他在高能所成为了同学们的“大师兄”。

1980年2月,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第13次会议上,审议通过《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学士、硕士、博士三级学位建立。条例从1981年起实施。中国科学院研究生院、中国科技大学、复旦大学、山东大学、华东师范大学成为首批试点单位,开始培养博士。

马中骐回忆,这年8月,组织上同他谈话,决定在研究生里挑一批底子好的,直接当博士生。他被选为“试点”,要求“抓紧写篇高水平博士论文出来”。

4个月时间,马中骐就完成了毕业论文写作。1982年2月6日,马中骐在高能所的一间教室里作了论文答辩。答辩委员会阵容豪华,由7位物理学界的顶级专家组成:主席是“两弹一星”元勋彭桓武,还有胡宁、朱洪元、戴元本、谷超豪4位学部委员。

毕业后,马中骐留在高能所工作,始终从事理论物理研究,重点在群论方法及其物理应用,一直到2005年退休。他在1991年获评“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博士学位获得者”,1992年10月起享受政府特殊津贴,先后三次获得中科院科技进步二等奖。

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评价马中骐的研究成果是“能留得下来的工作”。“像杨先生那样,留个山头下来当然了不起。”马中骐说他的工作像“小砖头”,“大水来的时候,泥沙都被冲走了,但‘小砖头’能留下来”。

1

“被分配”念物理

南方周末:在兰州大学念本科时,你选择的专业就是物理。是怎么对物理学产生兴趣的?

马中骐:1956年,中央出台关于发展西北的政策,给兰州大学授权,在高考之前,到北京、上海、天津的各个中学去挑选学生。我高中在上海市市东中学,高考前,校长找我谈话,要我报考兰州大学物理系。那时候,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要我去兰州,毫无异议地就去了。

专业也是定好的,让我选物理。我读高中的时候也听上大学的亲戚说,物理系最好,能学到东西,当时我自己本身也想学物理。

那一届上海一共去了60名学生,我们坐火车到西安,再包了个“闷罐子车”,早晨上车,第二天晚上才到兰州。一下车就赶上一阵带着黄土的风,那时候兰州自来水都还没普及,马路上还是拉水的车,“叮当叮当”送水。在学校,我们住的是平房,玻璃也没有,是纸糊的窗子。那时候生活条件很艰苦,但是热情很高。

南方周末:在学校上学的情况怎么样?

马中骐:1956年在学校里扎扎实实学了一年。很可惜,从1957年开始,“鸣放”、反右,然后“大跃进”,基本上就不念书了。我也去锯木头、炼钢、下自来水厂挑担子。那时候吃不饱,每天离开食堂都留恋不舍。

那时候,学校每天晚上都会放电影,叫大家不要念书,休息。但大家好不容易得到上学的机会,都拼命念书,因为念书浮肿病倒的人多得很,住了医院出来还继续念。那时候念书真是拼命的。

南方周末:1961年,你从兰州大学毕业后,做什么工作呢?

马中骐:毕业后,学校分配我留在兰州大学当助教,教学任务非常重。我开了3门课:数理方法、理论力学和电动力学,每门课对数学要求都很高。一共240个学生,每本作业我都会改,一摞习题两个礼拜交一次,作业交上来,基本上两整天我都不离开办公室。每周我还会上4次答疑课,两个小时一次,嘴巴都不停。我还没去教室,学生们就开始排着队了,四面八方围着我问问题。

除了礼拜六晚上洗个衣服,其他一点多余的时间都没有了,看电影的时间都没有。我们那会儿早就是“996”了。

说老实话,我自己课都没学好,大学里面就混过去了。当助教的这三年正好给我找了时间,把物理学的基础课扎扎实实地学了一遍。

南方周末:1964年,国家动员在职干部考研究生,你就去了北京大学读研。可以说说你备考研究生的经历吗?

马中骐:当时在职干部考研究生的条件是,毕业后一定要回原单位。1964年考研究生,也是单位决定让我考。学校每个教研室派一个老师去考试,理论物理系就选了我。考哪个学校是我自己定的,我选了北京大学物理系。

我们理论物理的考试,就是量子场论、电动力学、量子力学,3门专业课选两门,还有政治、语文和英文。

3年的教学当中,我正好把物理系的课程念得滚瓜烂熟。基础知识是经受得住考验的,熟到学生问什么问题都不怕了。所以,有时候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说不清楚的。我那时候承担教学任务的时候根本不知道1964年还有机会考研究生。机会来了以后,一抓紧就上了研究生。

马中骐的博士学位证书。 (受访者供图 / 图)

2

学会“搞科研”

南方周末:在北大的研究生生活怎么样?

马中骐:我的导师是胡宁,教学生很有一套。他的培养方式是由他指定研究方向,学生自己找文献,自己看。每个礼拜开两次组会,学生们都来,谁看了文献,愿意报告的就上去报告——这个文献有什么新思想,哪些地方有道理,哪些地方是不对的,应该从什么地方再继续发展,你自己有什么想法。

报告以后,胡先生会当场讨论,要是觉得你说的话有道理,他就会组织几个人把这个问题深入研究下去。胡先生非常民主,他会听取我们不同的意见,讨论方法很自由。我念了一年研究生,就已经发表了两篇论文。

南方周末:胡先生对你有什么影响?

马中骐:我以前从没搞过科研,跟着胡先生学会了什么叫做搞科研。搞科研,就是你自己有个什么想法,推出一些东西来,并且这个东西有价值就可以了。从这以后,我自己也学会搞科研了。那个时候我们学生非常自觉,完全发挥了自己的独创精神。

南方周末:你刚提到你就念了一年的研究生,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

马中骐:在北大上了一年学,之后就被派到农村搞“四清”去了。1967年,北大开始武斗,我就回到了兰州大学。那时候,学校的理论物理研究室已经解散,图书馆也关门,啥都没有了。学生还在,但也都不念书了。我给工农兵学院的学生讲课,从最基础的中学数学负负得正讲起,一个礼拜讲一门课,一直讲到微积分。

那时候搞“文化大革命”,我又不搞政治,从来不参加,一张大字报都没写。有空我就念书,其他时间要劳动。我个子大,身体好,劳动都是第一批。我开玩笑,我既不是革命动力,又不是革命对象,就是劳动的货。

南方周末:1978年研究生恢复招生,那时候你38岁,如何重新回到学校读书的呢?

马中骐:1977年,一切就开始恢复正常了。我平生第一次坐火车去大连参加一个半导体研究的会议,路上跑到北京,看望导师胡宁。胡先生着急得很,他搞粒子物理方向,学生都没有了,没人搞。他问我还搞不搞粒子物理,我说,学校的理论物理系都解散了,想搞也没法搞。

当时中央有红头文件,支持“回炉大学生”,在1964年、1965年入学的大学生,只上了一两年大学,中央出钱让他们回到学校再补习一两年。胡先生就突发奇想,问我愿不愿意当“回炉研究生”。我当然愿意了。

1978年,研究生开始招生。招生方案里规定年龄上限35岁,我那时候38岁,不能考了。胡先生联系了一批老学部委员,在当年召开的全国科学大会上提出,1964年与1965年录取的研究生水平很好,但没念完,应该把他们召回来当研究生。

之后,大概考试前50天,我在报纸的广告里看到了通知:1964年和1965年入学的研究生不受年龄限制。看到后我就赶紧去报名,选了胡先生也有招生名额的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

南方周末:就剩50天时间,怎么准备考试?

马中骐:1978年考研究生,和1964年那次差别太大了。1964年研究生非常难考的,但1978年考研究生,我的对手差太远了,我是正经的大学生,还上过研究生,业务也一直没放。38岁当然年纪大了一点,但还是壮年,脑子反应还快着呢,考试是没问题。

南方周末:这次读研,正好赶上是改革开放。你觉得当时社会环境的变化对你有什么影响?

马中骐:1978年,启动恢复研究生招生,这是邓小平主持的,就要广集人才嘛。从新中国成立到当时,组织的意见跟个人意见有矛盾的时候,我从来是以组织意见为准。唯一的例外就是1978年考研究生。如果个人要考,单位不放,以个人为准,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我憋了十年不能搞科研,急得很。有了这个机会,当然要拼命干。

3

4个月完成博士论文

南方周末:第二次读研,和第一次有什么不一样?

马中骐:感觉完全不一样。都40岁了,还自己不会搞科研,还能干吗?因为自己基本掌握了科研的方法,就自己选题自己做,每两个礼拜骑车到北大给胡先生汇报一次。

当时别人都要上专业课,就我可以不上。我只用上政治课、英文课,还有我自己选的微分几何,胡先生给我课程成绩。他跟我说,“赶紧搞科研,学什么基础课?早就会了”。

我在研究生期间是很特殊的研究生,大家都知道我以前当过研究生,而且我能够搞科研。

1980年,广东举办了一场粒子物理理论讨论会,有四五十位在国外当教授的华人参加,李政道、杨振宁都来了,在国内谁能提出学术报告,并且在大会上发言?我那时候有论文,交了论文后获得批准,可以参加。上台发言的基本上都是老师,学生很少的。

南方周末:什么时候知道你要从研究生直接成为博士?

马中骐:1981年,学位条例实施。8月,组织上跟我谈话,要从研究生里找一批人直接当博士生。学校决定把我作为“试点”,要我抓紧写篇高水平博士论文出来。

1981年,磁单极研究是个热门选题,杨振宁先生就在做这方面的研究。正好我在《复旦大学学报》上看到了谷超豪先生(数学家,中科院学部委员)发表的文章,他提出怎么用数学方法去研究磁单极理论。我一下子感觉到这是个可以选的方向。高能所专门派我去上海出差找谷先生。他审查后觉得我选题的想法、原则都很好。回到北京,我就用群论的方法,花了大概两个半月完成了计算。

算好后,高能所又派我出差,去上海找谷先生审查我算的结果合不合理,水平够不够,能不能当博士论文。他一点头,我就赶紧回来写论文了。1981年11月交稿,12月,学校就把这篇论文送给全国各地研究磁单极理论的教授审查,没有收到否定意见后,就通知我准备答辩。

南方周末:还记得博士答辩的情况吗?

马中骐:1982年2月6日,在高能所的一个教室里举行的博士论文答辩,也是第一场博士论文答辩。我的答辩委员会是最盛大的了。答辩委员会主席是“两弹一星”元勋彭桓武,答辩委员有我的导师胡宁,还有谷超豪,高能所粒子物理的权威朱洪元,理论物理所粒子物理的权威戴元本,他们都是中科院学部委员。另外,还有西北大学教授侯伯宇和中山大学教授李华钟,他们是当时粒子物理和磁单极领域最出色的专家。

马中骐在博士论文答辩现场。 (受访者供图 / 图)

4

“基本的工作就是重要的工作”

南方周末:我注意到你的屋子里放了不少杨振宁的书籍、照片。他对你的学术生涯有什么影响?

马中骐:杨先生给我的影响太大了。1984年,他邀请我到纽约州立大学石溪分校做访问学者。第一天见面,我给他汇报工作计划,我说还想继续在磁单极方面做研究,另外我提前做了准备,知道杨先生对量子力学很基本的一个定理——Levinson定理在做研究,我说我也想在Levinson定理上做工作。

杨先生给我说,磁单极跟着别人后面做做可以,但Levinson定理就不一样了,这是基本的工作。他说,基本的工作就是重要的工作。之后,他把他的文章和133页的计算稿给我,我花了两个月时间把那个稿子彻彻底底弄懂了。掌握了这个方法,我再去研究Levinson定理,把它的适用条件作了修改,并把定理推广到相对论情况。后来我就变成Levinson定理的权威了,回国后这方面的文章都叫我审。

当时我就想,Levinson定理是杨先生给我的题目,我只是重新做了计算,写文章时我就打算跟杨先生合作,杨先生不干,还是让我一个人写。后来我才明白,他是爱护年轻人,如果这篇文章是我们合作发表,那人家肯定认为这是杨先生的文章,跟我就没关系了。他考虑得非常周到,给了年轻人很多机会。

南方周末:杨振宁曾评价你的研究成果是“能留得下来的工作”,怎么看这个评价?

马中骐:“基本的工作就是重要的工作。”这句话是杨先生跟我说的,也是我的座右铭。我这辈子的科研都比较重视抓基本的工作。基本的工作,只要没算错,它就留下来了。像Levinson定理,我算得对就站住了,这个东西是我的,清清楚楚,上了教科书,这叫留得住的工作。

如果是赶时髦的工作,整个方向就错了,过段时间就没有了。就像磁单极,最后证明磁单极没有发现,所有磁单极的工作就报废了,这就叫做留不住的工作。现在文章99%都是留不住的工作,留下来的工作是很少的。

因为杨先生的教导,我就比较重视找基本的工作。有这样的工作我就非常兴奋,而且花大力气去做。

南方周末:近些年还在做什么研究吗?

马中骐:住进养老院后,我出了三本书,有一本《Group Theory For Physicists(物理学中的群论)》是关于群论的,是我年轻时想解决的问题,但上班时比较忙,没时间做。现在我花时间把它彻底证明、推广了。今年2月份,我收到出版社寄来的账单,有人一下买了100本。这说明把它选成教材了。

我在1993年出版了一本《Yang-baxter Equation And Quantum Enveloping Algebras(杨-巴克斯特方程与量子包络代数)》,出版社每年给我发账单,每年都有人买。虽然数量不多,但是有。有跟没有是不一样的,说明这东西站住脚了,30年过去,还有人看这本书。

南方周末:你觉得对现在的大学生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有什么建议吗?

马中骐:我很幸运,我喜欢研究物理。别人开玩笑说,不给我发工资我都想搞,何况还有工资(笑)。我真喜欢物理,而且我只会干这个。

大学生应该多听一听,看一看,搞清楚自己喜欢什么,然后在这上面独立地钻研,不能光是玩游戏或者光是找工作。


# 博士档案

马中骐,浙江杭州人,1940年3月生于上海市。
1951年-1956年,在上海市市东中学学习。
1956年-1961年,在兰州大学物理系理论物理专业学习,本科毕业后留校任教。
1964年-1967年,在北京大学物理系读研究生,毕业后回兰州大学工作。
1978年-1981年,在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第二次读研究生,毕业后留所工作。
1982年3月4日,中国科学院数学物理学部学位评定委员会一致通过决议,批准授予高能物理研究所研究生马中骐理学博士学位。马中骐成为新中国授予学位的第一个博士。
1993年,被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评为博士导师。
2005年,退休。
曾任中国科学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四室研究员,博士生导师,所学术委员会委员和所学位委员会主任,中国高能物理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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