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广州榕树:小学老师大学教授接力,50岁大树免遭砍伐

2021-07-02 星期五

环市西路的行道树,由原来的榕树换成图右边的细叶榄仁。讲述者供图。

几个月前,陈哲就注意到学校门口的榕树全被砍光了,换上细叶榄仁,那是一种观叶乔木,叶子细小,一层叠加一层往上长,挺拔秀气,道路变得敞亮。她当时没太在意。来广州二十多年,榕树已经成为生活的背景。

直到5月,日头毒辣起来,整条人行道毫无遮蔽,陈哲才想起榕树曾经带来的树荫。随后不久,她在网上看到珠江沿岸榕树的照片,它们被喷上红漆编号,等待移除。有人写文章呼吁,有人专门跑到滨江路拍“告别榕树”的视频和环抱大榕树的图片。陈哲也想做点什么,又觉得个体力量微薄,最后决定通过课堂,“从不同的角度去关注”。

课堂上,陈哲提醒大家,要辩证看待问题,每一种树木都有利弊,不能因为一种弊端,就彻底否定它的利,应该想办法解决问题。7、8年前,同样在协和小学的科学课堂里,她就和学生探讨过榕树根部对地面的破坏问题。为了让地底下的榕树根有足够的水和空气,不至于拱坏路面,她和学生还一起发明了小装置。

作为科学老师,陈哲希望通过讨论,培养学生的科学思维和公民意识。40分钟的课堂末尾,她布置了作业,写一篇作文,“从榕树角度诉说生长的需求,如何调解城市建设中树的烦恼……”

科学课堂上,陈哲给学生布置作文。讲述者供图。

学生的作文主要以榕树为第一人称。有人写道:“谁在小时候没有蹲下来,拿起袋子收集我的豆子,谁在小时候没有跑过来,让爷爷奶奶在树荫下给扇扇子、擦擦汗……”还有学生写:“我希望可以把我移到空旷的地方,这样我就不会给你们带来麻烦……”

意料之外的是,这份作业也在家长中引发讨论。为了帮助孩子完成作业,一个家长带孩子到荔湾区西增路观察榕树对地面的破坏,她是高中生物老师,同事曾做过榕树破坏地面的相关研究,她专门请过来给孩子讲解可能的解决方案。还有一个家长是鸟类喜好者,她从“榕树是鸟的天堂”引导孩子思考,砍伐榕树对城市生态的破坏。

家长们大多是土生土长的广州人,拥有和榕树共同成长的记忆。一个家长说,榕树就像“守护自己成长的老人”。有家长在班级群建议,搜集榕树与其它树种的资料,对比分析后,集体写信给市政府反馈。

“科学课”还没有结束。6月12日,陈哲在公众号上发表文章《专稿:谈榕树与城市的包容》,文末附上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杨中艺执笔设计的问卷《你对榕树看法》。

“不能轻易动大树,不管是什么树。”这是杨中艺听说砍树事件的第一反应。他决定收集和研究市民意见。不到两天,答卷超过4万份,其中仅有5.2%的参与者表示难以/不能容忍榕树的缺点。

就像大榕树四通八达的根系,这些留住榕树的声音在泥土里蔓延,最终破土而出。5月31日,广州市林业和园林局已有回应,滨江西路33棵榕树,只抽疏和迁移细叶榕5株,其余榕树予以保留。6月15日,园林局再次回应称,“榕树是广州市园林绿化的主打树种,以前是,未来也是,非必要不砍伐或迁移树木。”

海珠涌大桥的榕树被移除后,行人失去了遮蔽。讲述者供图。

消失的榕树和花城新名片

广州作为全国绿色模范城市,绿化覆盖率达45%,榕树功不可没。根据市园林局统计数据,全市行道树约58.6万余株,其中桑科榕属类植物有27.62万株,占比达47.13%。

这得益于建国初期全市的绿化规划。1956年在党中央“绿化祖国”的号召下,广州成立全国第一个绿化工作委员会。榕树是这个时期的明星树。曾担任广州园林建筑规划设计院副总工程师,目前在华南农业大学林学与风景园林学院任教的副教授程晓山介绍,经济尚不发达的年代,榕树便宜实惠,生命力强,适合岭南气候,是绝佳的乡土树种之选。

1966年,广州城市绿化覆盖率位居全国第二。中山大学教授冯原通过影像对比得出,引发争议的珠江边榕树栽种于1967年人民桥落成之后,年龄至少50岁了。

过高的比例也变成榕树的“原罪”。上述《情况说明》称,《国家森林城市评价指标》要求城区某一个树种的栽植数量不超过树木总数量的20%,广州行道树榕树比重过高,多样性不足,因此“需要对树种结构进行优化”。

“这里有点偷换概念了。”程晓山说。在她看来,森林城市评价指标是针对整个城市的树种情况来说的,其中包括公共绿地、居住绿地、防护绿地等,不能只拿行道树的数据来说,毕竟行道树的树种有特殊性,通常选择笔挺,抗风性、抗污染性较好,病虫害较少,易于养护管理的树种。并且,47.13%的比例不仅是细叶榕,还包含大叶榕、高山榕、垂榕等几个桑科榕属的树种。

事实上,大规模移除榕树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给花让路,打造广州花城形象。“简单地说,就是有关部门希望打造开花景观、网红景点。”程晓山说。

2010年广州亚运会筹备期间,就提出要实现“一路一景”,打造“四季花城”的形象。广州林业和园林“十二五”发展规划要求“提升花城内涵”,把广州建成“花的海洋,花的都市”,“十三五”规划直接提出要打造大规模、片状,有视觉冲击力的主题花景。

开花树种的地位因此水涨船高。2015年至2018年,全市种植开花乔木30万株,之后每年加种5万株,2020年全市拥有140个有影响力的赏花点,美丽异木棉、黄花风铃木、凤凰木等观花乔木成为榜上新星。

花城广州

浩荡的花城工程背后,拥有几十年树龄的榕树遭到抛弃。2011年天河区政府正门口20多株榕树被砍,2017年天河区体育西路、天河南二路百余棵榕树被砍,替换成白玉兰。尽管每次都引发市民不满,直到2021年,移除榕树的斧锯还是没停下来。

曾经的绿化“功臣”榕树已经悄然退出历史的舞台。2020年广州市林业和园林局修编《广州市行道树技术工作手册》,在推荐树种名录行列,观花树种的比例大大提高,细叶榕、高山榕等桑科榕属植物在手册中消失了。

浸淫行业近30年,程晓山见惯了城市绿化植被命运的起落。棕榈植物因其姿态优美,凸显南国特色,曾经红极一时。但在十几年前,城市建设提倡“以人为本”,公共绿化没人敢栽种这类价格高、还没有遮荫效果的植物,如今它们又再次出现在广州街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天这位得宠了,明天她又被打入冷宫。”程晓山说。

“园林植物的选择和设计风格忽左忽右,忽东忽西。”程晓山回忆道,几十年来,广州城市绿化经历草坪风,种植过色块和模纹花坛,再到密集的生态化种植,大树进城,现在到处清除中层灌木,营造疏林草地,城市树木因此“砍了种,种了又砍”。以中山三路为例,行道树是细叶榕,8至10米株距最合适,但十几年前规划时,正值流行“生态化种植”,“非得5米种一棵”,长到如今,树木之间都“打架了”,又要进行间隔抽疏。

这背后难免人为喜恶的左右。二十年前,广州东站绿化广场在规划之初,规划局给出的设计要点是“不希望人员停留聚集,造成火车站前拥堵混乱”。园林部门为此采购200多株不遮荫的大王椰子。但还没等大王椰子运进场,一声令下全部换成了榕树。

几年后,东站绿化广场又一番整修。那次整改追随当时流行的生态化密集种植,增加了许多大树、道路和石头,植物种得密密麻麻,彻底打破原有的设计格局。

近些年,同样大刀阔斧的植被改造、调整也在全国其它城市上演。2011年为建设地铁3号线,南京计划移除主城区2000棵上世纪中期栽种的法国梧桐,引起市民抗议;2020年,成都青羊区桂花巷20株有几十年树龄的桂花树被拦腰截断,桂花巷里无桂花,一时成为热议。

程晓山分析,相较其它基础设施建设,砍树和种树相对简单,安全性高,见效快,短时间内能使城市面貌焕然一新。她认为这是一个无解的问题,“除非不再把绿化当作政绩工程来抓”。她强调,城市需要的是丰富多样的植物群落和种植方式,关键是要在合适的地方采用合适的方式,“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广州番禺,古榕树下整装待发的龙舟。

会不会卷土重来?

珠江边榕树移除事件告一段落了。珠江水面继续盛放着大榕树绿色的倒影,岸上居民摇葵扇纳凉,拉二胡练太极的老人得以继续留在阴凉里。

关于榕树的讨论却没有停下来。有人认为,榕树缺点多,移除行为引起反感的原因在于“宣传告知不到位”;也有人提出,“榕树是侵略性极强的树种,适合栽种在公园等开阔地带,支持用其它树种替换部分榕树。”

程晓山认为,这个更多是属于城市管理的问题,每种植物都有优缺点,不能作为“诛灭”的理由。以其破坏路面为例,是因为没有给榕树足够的生存空间。树穴小,底下土壤糟糕,甚至是些建筑垃圾,榕树生命力很强,为了找寻生存空间,根系只能横向生长。这个问题完全可以交给园林专家解决,而不是一刀切移除。另外,对于生长过密的植物,适当的抽疏是必要的,要以科学的、专业的态度判断,而不是凭个人喜好。

25年前,由于榕树导致校园内地面凹凸不平,广州市协和中学的老师找到了三个解决方案。一是在空心竹竿里注进土壤和营养液,放进榕树根系,引导其向土壤深处生长;二是事先测量好榕树的地下坑位大小,再进行栽培;三是在榕树周边打渗水洞,保证地下根系的空气和营养补给。如今,协和中学校园内的路面平整问题得到很大改善。

程晓山提醒,网红花开一时,还会带来落叶、飘棉等问题,一个城市的绿化,首要考虑四时居住其中的人,也要考虑良好稳定的城市生态环境。5月到11月,广州夏天漫长,能遮阴的榕树确实带来实在的便利。

不仅如此,对于更多的人来说,榕树承载着他们特别的记忆。

24岁的大学生林凌,家在滨江西路。年初,她开始拍摄黄昏时分的滨江西路。500多张照片里,人们遛狗、买菜、踩脚踏车下班,正是烟火气最浓的广州,大榕树安静地守在后面,是无法抹去的背景。林凌幼时不喜欢榕树,浆果落地被踩爆后,留下一滩污渍,清洁工需要慢慢用水冲洗。现在,她觉得榕树已然化作栖息之地的一部分,“沿江的风景是珠江、行人和绿荫共同构筑的。”

傍晚的滨江西路 图/微博用户@FlaneusePassionnee

在杨中艺主持的那份问卷中,许多填写者并非广州原住民,甚至有19%的人住在深圳、佛山、北京和国外。他们同样心系榕树,那是他们初到广州时的记忆。一位刚毕业的姑娘,因为喜欢在沿江路的榕树下散步,最终决定留在广州发展。

29岁的粤西姑娘阿番在广州八年了,之前没有特别留意榕树,直到有一天,楼下停车场的大榕树被砍了,取快递的时候,她不得不跑起来以减少暴晒的时间。之后,她又见证了环市西路榕树的消失,感觉那里变得“像城中村一样光秃秃的”。

6月2日,她在网络上市长信箱留言。14天后,收到回信。针对她关心的问题,即砍伐榕树、更换树种的决定,是否需要征求市民意见,以及是否有更好的与公众互动的途径和策略?市园林局建议参考《广州市绿化条例》第二十四、三十九、四十、四十一条相关条例。

条例规定,面积在五千平方米以上的绿化工程,绿化行政主管部门应当组织专家对初步设计进行评审。至于需要向社会公示初步设计和专家评审意见、听取公众意见的工程,用地面积需要在十万平方米以上。

阿番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这意味着没有达到规模的绿化工程,行政主管部门拥有决定权,并且不需要向社会公众征求意见。

这也是很多人担心的问题。这批暂时幸存的榕树,市园林局的行政审批文件并没有撤销,热度过去后,砍伐会不会卷土重来?

(文中阿番、林凌为化名)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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