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住那个进入小区的新冠康复患者

2021-03-01 星期一
记者/张涵 实习记者/陈媛媛
编辑/刘汨

运送王雪婆婆的救护车被拦在了门外

王雪是黑龙江望奎县这轮疫情的第一个确诊病例,怀着的孩子没保住,家里七个人都感染了。佳兴小区很多居民都很同情这位邻居的遭遇,但在王雪的婆婆出院之后,一些人还是把她拦在了小区门外。

当一个康复患者准备回到一个已经被封闭隔离40多天的小区时,相比于对新冠病人的接纳,担忧和恐惧最终在人们心中占了上风。

“让她进来,小区就完了”

2月20日这天,佳兴小区的居民们开始了第十次核酸检测。40多天前,小区出现了望奎县这轮疫情的首个确诊病例,开始了封闭隔离,每隔两三天就会做一次核酸。
 
下午一点多,正在排队等候检测的人们发现,一辆救护车停在小区门口。特殊时期,救护车是个令人紧张的存在。居民李兴国清楚记得每次救护车出现的时刻,第一次是拉走了确诊病例王雪,第二次是有居民腿受伤叫了急救。
 
又看到救护车,李兴国本能地想,“是不是谁又中病毒了?”但这次救护车停在了小区的闸门外,看起来是往里送人的。 
 
救护车拉来的是王雪的婆婆李桂兰,在王雪成为望奎县这轮疫情的首个病例之后,包括李桂兰在内的6名亲人也都确诊了新冠肺炎。2月20日这天,康复之后的李桂兰结束了14天的隔离观察,准备到佳兴小区开始居家隔离。
 
去年7月,为了方便11岁的儿子上学,王雪一家把房子租在了佳兴小区。那时王雪已经怀了二胎,因为丈夫刘阳总在外面跑车,王雪孕吐厉害的时候,婆婆李桂兰总会来佳兴小区照顾儿媳,直到十月份去了哈尔滨打工。
 
李桂兰之所以选择回佳兴小区隔离,一是乡下屯子里的老房子已经两三年没人住了,炕都是冷的,而且儿子儿媳还在医院,她也想回来提前收拾屋子。儿子刘阳为此联系了社区和派出所,工作人员提前对房屋进行了消杀,准备了物资,“能感觉到,他们对于我母亲出院回家这件事很高兴。”
 
出院前一晚,李桂兰给儿子打去电话,“我先回家,把东西再洗一洗、消消毒,等你们回来,家里也都收拾好了。”刘阳觉得,那是自从感染以来,母亲最开心的一天。
 
2月20日下午,救护车拉着李桂兰到了佳兴小区门口,她听见车外面有人喊:“快点快点,车来了,赶紧都出来,不能让她进小区,进小区都完了。” 
 
多个在场人员回忆,当时拦在小区门口的至少有十几位居民,其中也包括“小区长”王娟,他们坚决反对李桂兰进入小区。
 
反对的理由有二,佳兴小区在封闭隔离期间“里不出、外不进”,许多居民因此和家人分隔两地,李桂兰也不是小区的常住人口,王娟向深一度回忆,她问了周围的居民和物业人员,“大家都说不认识王雪的婆婆。”同时,也有很多居民担心,李桂兰是一名刚康复的患者,让她进入小区可能会导致管控升级,延后小区解封的时间,“万一她在隔离期间复阳了呢?”
 
李桂兰下了救护车,面对那些反对者觉得很委屈,她在1月2日从哈尔滨回了佳兴小区,1月9日也是从这里被救护车拉走的,她哭着说:“你们干嘛不让我回来,不让我回家,我上哪去,我就是从这被拉走的。”
 
王娟说,居民们并不是单纯想“堵门”,提出了筹钱让李桂兰住宾馆的方案。但李桂兰不同意,“我都治好了,都隔离完了,怎么还能给我送宾馆,有家我干啥不能回?”
 
社区书记陈秋月赶过来时,双方还在那里僵持不下,李桂兰和王娟态度都很激动,好像互相“叫号”一般,这边一句“你看我能不能进去”,那边回一句“我看你能不能进来”。 
 
陈秋月试着劝说居民,李桂兰回小区是合规合理的,她家虽然是租户,但也有居住权,而且家中目前没有人,具备居家隔离的条件,“但居民们态度坚决,劝不动。”
 
门口的对峙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因为担心影响正在进行的核酸检测,李桂兰转而成了工作人员劝说的对象,她最终同意回乡下屯子的老宅隔离,“一直站在外面太冷了,感觉不答应也没招了”,李桂兰签字同意的时候,手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
 
救护车又把李桂兰拉走了,她记得车开走的时候,还有人叫好似的喊道:“拉走了,拉走了。”

等待进行核酸检测的佳兴小区居民 
 
一段艰难的日子

佳兴小区是望奎县第一个被封闭的小区,事发突然,1月9日傍晚6点多,王雪核酸检测结果阳性,到了晚上11点多,小区就被封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居民们发现家门被贴上了封条,业主微信群传开消息“小区里出病例了”。楼长张玉梅形容“大家直接疯了”,小区里不能出、外不能进,至少一半居民和家属分离几地。张玉梅家里的5口人分散在5个地方,放寒假的孩子刚送回屯子的姐姐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
 
之后就是频繁地核酸检测,头几次每个人都格外紧张,生怕出了不好的结果。直到第5次之后,李兴国“心才回到肚子里”。
 
封闭隔离打乱了原有的生活方式。小区一个老人把腿摔坏了,女儿当天刚好出去了,没能再回小区,张玉梅和王娟作为志愿者照顾了他很多天,但老人生活不能自理,还是需要亲人在身边,后来努力协调了很久,才让他女儿回了小区。
 
生活物资一开始也有些紧张,有的人家里只剩大米和粉条了,连着吃了几天炒粉条就大米饭。居民王鑫鑫想打电话向超市订菜,对方一听到“佳兴小区”几个字马上拒绝,她只能让住在附近小区的奶奶帮忙买点肉和菜,让物业送上楼来。她从屋里的猫眼看着物业的人走了,再打开大门拿进屋。
 
小区的消杀一度由自发成立的志愿队负责,居民众筹买来了防护服、消毒水、口罩等物资。再后来,食物供应慢慢跟上来,大家能从小区的超市订购食物了,王鑫鑫每次把绳子从窗口放下去,对方把商品装进塑料袋系上,再把绳子拽上来。
  
佳兴小区有4栋楼,300多户居民,周围有不少小学,属于学区房,很多居民都是从村里来县城买房给孩子陪读的。王鑫鑫最大的担心就是10岁的儿子在家“憋坏了”,平时孩子每天吃完饭都要下楼和小朋友玩,但现在每天只能在家看看电视,扔扔沙包。
 
楼长张玉梅能感觉到,小区里那些年轻的小两口们压力挺大的,他们大多在县城打工、做生意,许多人都背着车贷和房贷。隔离期间收入断了,但贷款还得还,不少家庭都面临不小的经济负担,盼着能早点解封,恢复工作。
 
小区长王娟今年57岁,也是业主微信群的群主,隔离时大家有缺油少盐的她都帮忙沟通,在居民中很有威信。她注意到群里开始出现一些抱怨的言论,说是因为王雪这个“屯子来的人”,一下把小区“整封了”。王娟觉得这种迁怒也正常,“你要说一开始就理解、就深明大义,那是电视剧,那不是生活。”
 
她试着劝导这些人,“她(王雪)不愿意得病,她也是受害者”,大家说开了之后,态度也有所转变,“真是的,谁愿意得?这不也是别人招给她的吗?”
 
过去的40多天里,王雪一家人也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确诊的第二天凌晨,王雪的手机就被“打爆了”,有人询问感染情况,也有人带着埋怨,“是不是上哪里玩了,你把我们都坑了”。
 
丈夫刘阳记得,当时妻子表现得很乐观,反过来安慰他,“幸亏发现得早,配合治疗就没事的”。但其实刘阳知道,一家人心里压力都挺大的,甚至带着点儿“愧疚”。
 
过了三四天,王雪因为处于妊娠期,免疫力低下,病毒很快侵入肺部、心脏,“带着氧气已经说不出来话了”。医生联系刘阳说,现在最好的治疗方案是剖腹产,把孩子拿出来,妻子才能更好地接受治疗。
 
2月13日,王雪接受了手术,开始处于昏迷状态,孩子也没能保住。病情危急时,王雪被转到哈尔滨市新冠肺炎治疗中心,上了ECMO人工肺。那时刘阳也已经确诊,他不能陪在妻子身边,想到王雪可能遭遇的痛苦,觉得特别自责。
 
昏迷20多天后,王雪终于醒了。当刘阳见到妻子时,她坐在轮椅上、插着氧气管,总是扎着的马尾辫不见了,头发剃个精光,“精神状态特别不好”。医生对刘阳说,也许王雪能听懂他在说话,但她回答不了问题。
 
刘阳难受,强忍着鼓励妻子说:“我们都已经好了,已经快出院了,你也早点儿好,咱们一家就团圆了。”

隔离期间小区居民家里的物资
 
业主群里的争论
 
2月20日那天,楼长张玉梅正好在小区门口值班,听说救护车拉来的是王雪的婆婆,她承认心里有一阵害怕,“第一反应是小区已经这样了,好容易要解封了,你再回来,我们就完了”。
 
张玉梅打开业主微信群,连发了三遍“所有佳兴业主,不同意的都下来”,群里大多是赞同的声音。
  
“不能让她回来,回来小区又不知道啥时候能解封了。”
 
“如果她回来不耽误大家生活,不延长小区隔离时间,可以回来,如果因为她回来大家都继续隔离,就不让她回来,就这么简单。”
 
“回来正常,让政府出个书面保证书就让人家回来。”
 
王雪的的表妹刘馨也住在佳兴小区,她成了这场讨论中为数不多的“异见者”,“不回来睡大街啊?”这种不一样的声音,引来的更多是反对。
 
“所有的人都在坚持,刚看到阳光,谁都不希望这么久的努力白费了。”
 
“我家孩子40多天都没回来了,隔离在我妈家作业都没拿,从没离开我这么多天,一给我打视频就哭。”
 
“就盼着等到解封,我对象能回来呢。”
 
“我这没病的都回不去,有病的反而回来了。”
 
刘馨后来被移出了群聊,她挺生气的,觉得即使没有亲戚这层关系,自己也会站出来说话。但她也经历了40多天的隔离,也理解居民们的想法,很快就要熬到头了,都怕会有变数,“他们是对事不对人”。
 
在接受深一度记者采访时,几位佳兴小区的居民都说,他们不是针对王雪和她的家人,他们很同情甚至感激王雪,如果不是她尽早检查出被感染,疫情可能会更加严重。但当经历过一段艰难的隔离生活后,那种对“变数”的担忧,还是占了上风。
 
“小区长”王娟觉得,大家都“隔离怕了”,在小区刚出病例的时候,防护和物资上都挺紧张,大家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好不容易快熬出头了,怕李桂兰回小区之后“复阳”了,防控再升级。
 
每家每户都有各自担心的理由,有人怕影响了孩子的正常开学,有人希望自己的买卖店铺尽早恢复营业。而居民们对于所谓“复阳”的恐惧,则更多来自新闻报道和坊间传闻,但他们也很难说清这其中的防疫政策和传染风险,“这是个认知上的盲点。”
 
因此有居民觉得,当李桂兰尝试进入小区的时候,如果政府部门能够给出明确的说法,保证管控不会升级、解封不会推迟,也许就不会出现“堵门”这样的情况。
 
望奎县政府办公室工作人员向深一度记者表示,正常情况下,李桂兰进入小区不会影响小区解封的时间。如果出现复阳的情况,她所在的单元可能会延长隔离时间,或是再做一到两轮的核酸检测。

志愿者清扫小区的积雪

平衡的支点
 
过去的40多天来,每次做核酸检测,是李兴国为数不多能出门呼吸新鲜空气的机会。从排队到做完检测十几分钟,不能过多停留,大家见面也不怎么说话。但即使戴着口罩,李兴国在和别人打招呼时,也尽量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展露出笑意。
 
隔离期间,李兴国除了看电视、吃饭、睡觉,就是关注望奎县疫情发展的动向,看着每天新增病例的数量越来越少,他的心情慢慢好起来,新增病例终于清零的时候,他高兴地想出去放鞭炮。
 
2月22日,望奎县降为低风险地区。那天晚上,李兴国听到小区附近有人放烟花,他意识到,解封的日子应该不远了。
 
尽管度过了一段难熬的日子,但李兴国觉得,唯一让他气愤的,还是“堵门”事件引起的风波。视频被传到了网上,画外音里的那句“让她进来,小区就完了”格外刺耳,评论里大多是对居民的指责。李兴国心里“委屈”,他仍然坚持着不让王雪婆婆进小区的理由。 
 
作为带头抵制李桂兰进小区的人之一,王娟平静下来后,反复想了这件事,开始的时候她有些“怪罪”李桂兰,她一个人的到来会让小区一千来人跟着“担惊受怕”。后来王娟觉得,小区居民和王雪一家都是病毒的受害者,没有谁对谁错,“人家遇到那么大灾难,她得撑着是不是?只是这个时候,都挺难做到设身处地的。”
 
王娟也承认,因为隔离生活带来的压力、对病毒的恐惧和认知上的缺乏,一些居民说出了不理智的话,比如那句“让她进来,小区就完了”。
 
作为“小区长”,王娟盼着重新在小区里看到烟火气的那天,到时候她想带着大家把小区的绿化带重新栽培,等到春末夏初开出满园的花朵。她还说,等王雪一家人康复回了小区,她会以“正常、有爱”的方式对待他们,“我不代表大家,但是我会做到的。”
 
没能进入佳兴小区,李桂兰回了乡下老家隔离,门外上了大锁,贴了封条。刘阳担心母亲,视频的时候,看到母亲坐在炕上、倚着墙,脸冻得通红,“一副很落魄的样子”,却挤出笑容安慰他,“不要跟着我着急上火。”
 
李桂兰心里还是委屈,睡眠质量因此不好,吃了安眠药勉强能睡个后半夜,脑海里还会不断地出现自己被阻拦在小区外的画面,还有当她离开时,那句叫好似的“拉走了,拉走了”。
 
王雪的身体在逐渐康复,但精神状态仍然不好。医生告诉刘阳,王雪可能得了产后抑郁症。刘阳觉得,各种各样的言论一直压在妻子心里,有时躺在病床上,她会突然问一句:“是不是还有人说病毒是我带的?”情绪激动的时候,妻子会手抖、头疼。
  
刘阳现在更担心之后的事情,他在新闻里见过一些新冠康复患者的遭遇,没想到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家人身上。他怕之后自己和妻子回了小区,也会被拦在大门外面。
 
社区书记陈秋月也有着类似的担心,这是望奎县疫情爆发以来,她第一次处理这种问题。现在想想那天小区大门口的情景,她还是觉得非常无奈,“当时两边都说不动。”
 
一边是需要关怀接纳的康复患者,一边是承受着隔离压力的小区居民,陈秋月说,目前街道和县政府也在协调,他们要努力在这中间找到一个平衡的支点。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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