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文京：谈东亚汉字固有名词的读法
2023-01-01 星期日
东亚汉字文化圈（主要是中国、越南、朝鲜半岛、日本）这个概念是日本人首倡的。中国人一听就很自然地认为：汉字既然是中国的字，那么汉字文化圈就等于中国文化圈。可是日本人并不这么想，他们不承认自己属于中国文化圈。至于越南、朝鲜早已把汉字废而不用，韩国虽然没有废，已经很少用，他们大概不承认自己属于汉字文化圈。东亚各国围绕汉字的观点分歧，影响到各自的不同历史认知，也导致了对当今东亚情势的不同看法。这不仅是学术问题，是跟现在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问题。下面就要举浅近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点。
汉字在东亚汉字文化圈内各国，字形虽有各种字体，基本上是一致的，而读音各异。中国除普通话之外还有各地方音，越南、朝鲜、日本则有各自的汉字音，虽然来源相同，已经差之甚远，眼看可以看懂，耳听却无法听懂。只因历来一直如此，且过去各国之间人际交流较少，其间自有默契，都不为异。可是现在随着时代的转变，人际交流也愈来愈频繁，各国人民意识形态难免有所变化，于焉衍生出很多问题。固有名词的读法就是其中之一。《汉文与东亚世界》
作者: [韩] 金文京
出版社: 上海三联书店，2022-10
中国不必论，越南、朝鲜半岛、日本绝大多数的人名、地名是汉字的。现在越南和朝鲜虽已不用汉字，可是“Hanoi”是“河内”，“Pyeongyang”是“平壤”，仍然可以用汉字写。历史上，东亚圈内别国的人名、地名都可以用本国的字音来发音，如笔者名叫金文京，韩国、朝鲜都读为“Kim Munkyong”，中国读“Jīn Wénjīng”，日本读“Kin Bunkyo”，越南则“Kim Vankinh”，随地而异，却通行无阻，约定俗成，似无异见。可是近年来韩国主张，既然是固有名词，理应只有一个发音，应该用本国的发音才对，Kim Munkyong就是Kim Munkyong，怎么会无故变成Jīn Wénjīng、Kin Bunkyo呢？这是对个人尊严的损害。于是，把中国和日本的固有名词都改用中日的发音，用韩文字来写。如北京以前称“북경”（Bukkyong），现在都叫“베이징”(Beijing)；东京以往是“동경”(Donggyeong)，现在则“도쿄”(Tokyo)了。且韩国不仅自己改弦易辙，也要求中日两国遵守此一原则。对此，日本就有很多赞同者，乐意接受韩方要求。现在日本的报刊、电视广播上，韩国的地名、人名都采用韩国发音，用片假名来标音。例如过去韩国仁川港的“仁川”，日人都用日语发音叫じんせん（Jinsen），而现在仁川机场的“仁川”，都用韩语发音称インチョン（Inchon）, 无有例外。这些应该说是近20年来日本、韩国所发生的较为显著的变化。不仅如此，日本有些人进一步主张中国的固有名词也应该用同样方法来读。如鲁迅以前都称ろじん（Lojin），而现在有人称呼ルシュン（Lushun），有些报刊或书本上兼记日中两种发音。可到目前为止，中国固有名词的中文读法不像韩国固有名词贯彻得那么彻底，如“洛阳”，还是很多人用日语发音，读成らくよう（Rakuyou），很少人用中文发音ルオヤン（Ruoyan）。中国并没有向日本要求用中文读法，也许是原因之一。结果，日本对中国和韩国、朝鲜（其实朝鲜没有要求过）固有名词的读法原则不一，导致双重标准。韩国此一主张，可称为“固有名词原地发音主义”，乍听之下，煞有道理，且合乎当代思潮，其实，付诸实际，不无问题。第一，此说即使有道理，目前在中国却难以推行。韩国、日本各有表音文字：韩文字、假名，可以音译对方固有名词。虽然有时不甚正确，如“金”的韩文发音“Kim”，因日语没有-m韵尾，必须要加母音u，写成キム（Kimu）。不过这不仅是韩文特有的问题，所有的外语发音都不免此弊，问题不大。而中文现在的普通话中既没有ki的发音，又没有-m韵尾，如果勉强要用汉字音译，只好写成“基母”这样的字。日语的キム（Kimu）还可以接受，可“基母”（Jīmǔ）实在差得太远了，既无法识认，郢书燕说，有时也许会引起误解。同样的例子应该不鲜。中国对这个问题的原则是：非汉字文化圈的固有名词用音近的汉字拼当地发音，如伦敦、巴黎、纽约等。至于汉字文化圈内的固有名词则将当地的汉字名称用中文来发音。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音译有时没有准确反映当地发音，也没办法；汉字发音相差甚远，也无所谓，因为易地皆然。总之，让中国实行汉字文化圈内固有名词原地发音主义，恐怕困难。第二，韩国虽然主张此一主义，实际上无法贯彻，自有其限制。例如古代中国人名如孔子、李白等等，韩国还是用韩文发音来称呼：孔子（Gongja）、李白（Ibaek），因为这些中国历史人物已经成为本国文化的一部分，人们叫习惯了，要改用中国发音不容易。于是，有人主张中国发音只限适用于近现代人物，古人就不必。按照此一原则定界限，假定20世纪以后出生的人用中国发音，那以前出生的仍用韩国发音。那么，鲁迅（1881—1936）可以用韩国发音，而沈从文(1902—1988)则要用中文发音，如并记两人，岂不莫名其妙，且每次叫人都要查生年，将不胜其烦。无论如何绞尽脑汁、精心设计，恐怕都难逃发生此类问题所带来的混乱。地名也是如此。韩国虽然将所有中国、日本的地名全用当地发音来读，唯独国名是例外。“中国”还是用韩国发音“중국”（Jungguk），不叫“중구어”（Jungguo），这也是叫习惯了，无法改。至于“日本”的日语发音有“Nihon”、“Nippon”两种，哪个对？连日本人也说不出来，无所适从。还有地名和一般名词的界限有时很难确定。如“天安门”，有人说是固有名词，有人则说，“天安”是固有名词，“门”是一般名词，各有道理，莫知适从。总之，固有名词原地发音主义，谈起来容易，做起来不那么简单。也许有人说，既然如此，还不如用传统的办法算了。不过，事到如今，要走回头路也不容易。韩国绝对不会反悔，日本对有些韩国地名、人名，也叫习惯了韩语发音，如韩国很多明星的名字，让成千上万的粉丝改用日语发音来称呼，万万不可能。这个问题是不是汉字文化圈特有的现象？那倒不是。固有名词本来不一定只有一个发音、写法，譬如欧美也同样的例子。如英国首都London，邻国法国的写法是Londres；法国首都Paris，法国人叫“巴黎”，英美人却用英文读法叫“巴黎斯”，同样的现象多得不胜枚举。可似乎没听说过彼此提出抗议，要求用本国发音或写法。为什么呢？因为彼此之间通过长年共处存在默契。这并不意味着欧美各国一直维持友好关系，理解和敌对是两回事，可以并存不悖。历史上有长期密切交流关系的国家之间，由于使用同一文字读法却不同等种种原因，固有名词的读法、写法都会发生差别，汉字文化圈也一样。至于历史上没有交流关系，最近才发生关系的国家，只好尊重对方的发音，如Paris，中国人叫巴黎，日本是パリ（pari），韩国则파리（pari），都用法国发音，没有理由用英国的发音，因为东亚各国跟法国、英国开始正式交流是近代以后的事。欧美人写东亚地名、人名也是一样，都用当地的发音，用自己的文字写，没有理由用韩国、日本的发音来读中国的地名。这算是对待同一文化圈和不同文化圈的普遍道理。欧美和东亚所不同的是，欧美各国现在还是维持从前彼此的共识、默契，而东亚各国由于19世纪都受到西方文明的巨大冲击，以致近代和前近代之间发生鸿沟，竟把前近代的共识、默契多半都忘光了，而新的共识、默契还没有形成。韩国目前并没有完全废用汉字，但几乎不用，可以说是介于完全废止的越南、朝鲜和常用汉字的中国、日本之间。虽然几乎不用，可最近由于跟中国的经济贸易关系密切，很多人学习现代汉语。结果，学过汉语的人，尤其是其中占多数的年轻人，只知道汉字的中国发音，却不知韩国发音，这虽然有点邯郸学步之嫌，但是对接受中国固有名词的中文发音提供了有利的条件。韩国主张固有名词原地发音主义，自有其背景，并不是偶然。世界上存在几个古老的文化圈，诸如欧洲基督教文化圈、中亚伊斯兰教文化圈等，东亚汉字文化圈当然也是其中之一了。而这些古已有之的文化圈目前都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重大考验，外则全球化的洪流（语言上是英语化），内则民族主义的狂澜。几年前，地跨欧亚的国家Georgia把国家名称的发音由格鲁吉亚改为英文发音的乔治亚；今年，土耳其向联合国申请要将国家名称由英文的Turkey改为本国语言的Türkiye。Georgia改为英语发音是全球化的导向，土耳其改为本国名称则为民族主义的发露。这两大潮流时而冲突时而合流，于是乎对当前世界构成重大压力。韩国主张的固有名词原地发音主义，也可视为这两大潮流的冲击下所发生的。因为一方面是要解构汉字文化圈的旧习惯，适应全球原则；另一方面尊重当地发音，无外乎是基于民族主义。东亚固有名词的读法将来会变成怎样？现在难以逆料。目前中日韩三国之间经商贸易的共同语言早已变成英文，譬如现在都说：“今天要吃日本菜还是韩国菜？”将来说不定要说：“今天要吃Japan菜还是Korea菜？”日本有些年轻人已有“China料理”、“Korea料理”的说法。欧美也许会发生同样的变化，英美人取消巴黎斯，称为巴黎，法国人放弃Londres，写成London。语言的变化本来并不是本着合理的原则演变，其背景是错综复杂的，绝不可能人为地操纵。因此，也许只好顺其自然，自生自灭。也因此，我在此并不是要建议应该怎么做——只因当今中国人对这个问题的关心似乎很低——希望中国人提高关心，多了解目前在韩国、日本所发生的情况。语言的演变即使是随意的，不可控制的，然而知与不知之间还是有重大的差别。如果放任现况，毫不关心，在毫无共识的情况之下，各走各路，将来说不定会碰到一片混乱、极为尴尬的局面。这个问题目前还在进展中，各种不同、互为矛盾的现象同时并起。我们可以说是站在歧路上，要选择可行的路，最好与同行人互相探讨，且回头看看过来的路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