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剧鸡汤王”《我们这一天》——当家庭剧作为“爱”与“死亡”的心灵拼图

2022-06-02 星期四



特约作者:梦影
编辑:雅婷


 

流媒体当道的时代,似乎赛博朋克、反乌托邦等元素题材的作品才是观众们新的宠儿。刚刚释出全集的“爱死机”第三季,引发着全球剧迷们的新一轮热评。在一片赛博的讨论中,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家庭剧《我们这一天》却另有一番天地。


 

这部由NBC制作,获得过四次艾美奖提名的剧集,自2016年第一季发布以来,就成为美国公共电视网收视率最高的电视剧之一,在豆瓣上的评分中也从未跌下过9.3。5月25日,它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全剧终,收官季豆瓣得分目前为9.7,这亦是该系列的最高分。高开低走,似乎是很多电视剧的魔咒之一,从这一层面上,《我们这一天》最终季的答卷是令人满意的。

 

这一被称为“美剧鸡汤王”的剧集,拥有完完全全的家庭剧内核,又是怎样不落俗套地捕捉到观众的眼泪和心灵的?

 


 


家庭剧,在东西方的电视审美语境里,都是被高度类型化的题材。在美国,情景喜剧是其一贯最为主流的表现形式,比如《摩登家庭》、《家有喜旺》、《老爸老妈罗曼史》等,内容也多半是围绕美国中产阶级生活中的一系列问题展开,诸如女性主义、酗酒、职业选择、私生子、婚恋关系、种族平等等话题。反观国内,家庭剧的现实主义倾向更加明显,主题也总是绕不开都市里市民阶层的生活种种,比如买房、婚恋、教育等话题,其包装不一定精致,但终究难绕开都市人当下的“焦虑”母题,功利色彩仍然突出。


《摩登家庭》

 

由于题材本身只能围绕家庭生活展开,情景喜剧式的家庭剧在叙事空间上一定程度上地受限于家庭场景,作为社会的中坚力量,中产阶级的生活意味着体面的工作和美好的生活,戏剧化的冲突往往并不触及社会核心矛盾,而用或者幽默无厘头、或者温馨日常的片段构建“生活流”逻辑。

 

在这一点上,《我们这一天》是有其进步性的。主角里的黑人角色兰德尔,作为家庭的养子,需要面对的不仅是原生家庭问题,更是作为有色人种在白人社区所遭遇的身份认同、族裔差异,文化构建等困境。


 

又如2020年释出的第五季故事开篇,编剧选择直面现实——直接将令人压抑的新冠疫情和 Black Lives Matter 运动搬进了剧集里。当主角们也开始戴起口罩,在居家办公的间隙刷起众生喧哗的社交媒体时,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世界会变得更好。更重要的是,这会不会又是另一种政治正确框架下的隔靴搔痒,抑或对于现实境况工具式的挪用。或许编剧们也没有想好问题的答案,但观众反馈显而易见,这一季的豆瓣评分是六季中最低的。

 

关注现实议题,并不是《我们这一天》取得收视硕果的本质原因;家庭场域本身内隐的“说教”功能已不再受到热捧,而鸡汤式的说理本质是对现实过于天真浪漫的幻想。从这几点上,《我们这一天》并没有摆脱经典家庭剧的窠臼。它的成功或许来源于关系更远的要素:对个体遭遇的困境的普遍命运的关注和剧作叙事上的突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今年是过去十年最差的一年,却是未来十年最好的一年”的论调就甚嚣尘上,可怕的是,它几乎是对的。过去的十年,世界尚未从08年金融危机的泥沼中挣脱,就又陷入一个接一个的连环危机中,反智思潮的盛行,民粹主义的抬头,本土保护主义的扩散,新冠疫情的爆发……世界在加速分裂着。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人们已经很难歆享一个桃花源式的美梦,转而开始以反信仰、反崇高的解构视角看待生活。而鸡汤式的作品,加上其陈词滥调又流于表面的说教套路,之于今天的市场偏好,自然是失灵的。

 

但这是否意味着,我们已经疲惫不已的生活,不再需要心灵的安慰剂了吗?答案或许是否定的,但前提是,它必须是好的那一种。


 

《我们这一天》便是这样一部作品。2016年,川普当选美国总统,世界范围内一片哗然,有学者认为,这个结果是民众社会多层次的不满、愤怒、民怨直接导致的,是反智主义和偏执风格的总和,自由和进步的观念似乎到了一种穷途末路,当时流行的电视剧很好地映证了这一点。当年的艾美奖,拿奖拿得盆满钵满的剧集是诸如《权力的游戏》、《纸牌屋》、《国土安全》这样充满了权力斗争的奇幻剧和政治剧。夸张一点地说,暗黑风是当时绝对的主流。

 

某种程度上,这为《我们这一天》的出现创造了需求——毕竟,人是需要情感支撑的,尤其是在世界加速下沉,普通人的生活困难重重的情况下。一部分人选择不再跟生活抗争,成了“丧”文化的追随者,比如在《去他妈的世界》里和主角一起“摆烂”并痛骂这个世界;而另一部分人则将情感投射到内核更加温暖,治愈的故事上,从那些反复被念叨的经典台词中捡拾一点对生活的信心与希望。这或许也是《请回答1988》为什么时至今日仍在被反复提及,亦是《我们这一天》受到欢迎的情感动力。


 

好在,《我们这一天》并不试图向观众展现一种精致的,被包装了的生活,故事里的主角皮尔森一家并不是如同《摩登家庭》那样标准意义上的美国中产家庭,父亲杰克在遇见妻子丽贝卡之时甚至要借钱才能请她去酒吧共叙一杯。它关注的,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中那些不期而至的至暗时刻。

 

故事伊始,我们看到的一个悲伤的事件:皮尔森夫妇在医院里满心欢喜地迎接三胞胎的出生,但却横遭意外,最终三个婴儿中只有两个活了下来,另一个不幸夭折。年轻的夫妻还没来得及享受初为父母的喜悦,就要承受失去孩子的巨大痛苦,妻子丽贝卡当即悲痛欲绝。但命运总是峰回路转。当天晚上,医生在医院外面发现了出生即被遗弃黑人婴儿,命运将他们联系在一起,最终这个小男孩成了家庭中的一员,“big three”之一,一家人开启了50年中寻找家庭幸福和各自生活意义的旅途。

 

托尔斯泰曾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但现实生活中恐怕也存在这样一种家庭:他们的幸福毋庸置疑,但他们亦有各自的不幸。正如西方的名言:各人有各人的地狱。要如何在平凡的生命旅程里安放自我的位置,实现自我救赎,是《我们这一天》关注的另一个维度。


 

三胞胎中的大哥凯文,自小长相英俊,性格桀骜,而后演员的身份更是为他赢得了无数艳遇邂逅,但他实际却是全剧中感情经历最不顺利的人物。由于父亲的影响,他潜意识里想成为像父亲那样努力趋近完美的人,但他大部分的人生里,父亲其实并不在场。而当他发现所谓完美的父亲实则有重度酒瘾,这一基因亦遗传到了自己身上时,观念的崩塌使得他入了数年的颓丧和自我放逐中。

 

三胞胎里唯一的女儿,凯特,则是一个深受肥胖症干扰的女性。不仅如此,她还有一个美丽大方、善解人意的母亲,这更让凯特成了花朵盛放下自惭形秽的阴影。她的前半生便是在这种自我厌弃和与母亲的情感拉扯中度过。

 

而三胞胎里的“后来者”,黑人男孩兰德尔,他要面对的困境是最为艰深,也是最能想象到的:养父母家庭,和白人社区的貌合神离,对亲生父母的寻找……


 

这些艰难的时刻勾勒出的样貌,又何尝不像当下,被疫情、分裂、混乱等种种困境所包围的我们:深陷体重焦虑与外貌焦虑,达不到自身期待时在办公室一角的崩溃大哭,亲人去世后如何背着痛苦继续生活,婚姻生活里难以为继的琐事争吵……剧中最为著名的一句台词,“将生活强加于你的酸柠檬,酿成美味的柠檬汁”,是出自正安慰失去儿子的丽贝卡的接生医生之口。当流媒体用各种生猛,夺人眼球的题材加速着观众情感的解构,《我们这一天》反其道而行之,用真实可感故事和观众建立情感连接,于细小处见天地,它之于我们的意义,恐怕便是给与身处困境的我们一点像柠檬那样鲜美的信心,和去积极生活的勇气。

 

即使是人生的至暗时刻,也可以通过我们的努力让它变成值得的回忆。这是《我们这一天》反复在重现的叙述主题。

 


 


另一个不同于以往温馨类家庭剧的处理是,《我们这一天》采用的是当下颇受欢迎的多线叙事结构,这一结构被应用得最多的类型是悬疑迷你剧,节奏快,密度高,戏剧性强的叙事风格很好地迎合了碎片化时代大众的审美倾向。一般说来,以亲缘关系为纽带展开,着重展现温情家庭成长故事的内在“主题先行”的框定下,人物关系链条和成长脉络都相对单纯稳定。

 

《我们这一天》打破了这一常规,第一季的开头便是建立在一个不大不小的悬念之上——镜头对准的是迎接40岁生日的三胞胎,彼时距离父亲杰克突然离世已经二十余年。我们好奇的是,一个在开头就已被告知死亡的主角,要如何在接下来的情节里编织自己的故事。答案就是时空交错的多线叙事。主角三胞胎的人生被拆分了童年、少年、青年、中年四个阶段,由四组不同的演员扮演,在具体的拍摄中,则呈现出四种时空,以中年三胞胎故事为主线,穿插其他时空里的平行片段。这样的设置也为剧作埋下了多个堪称经典的伏笔。


 

这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想见你》、《星际穿越》或者是最近大热的《瞬息全宇宙》。如果说《想见你》本质是关于执念的循环,杨紫琼扮演的母亲的多重宇宙本质是人生可能性的无限熵增,时空的不断切换、迭代,引发的是观看上的奇观。那么《我们这一天》草蛇灰线的叙事框架并不仅仅是工具性的,在这背后藏着的是关于记忆、爱、死亡与新生的秘密。

 

死亡,这一家族史中的重要话题,亦是我们人生不可避免的命题。很有意思的是,创作团队没有把死亡渲染成葬礼式的悲伤寥落,而是从哲学意义上将其阐述为生命的一体两面,“死亡”,也就意味着“新生”,意味着生命形式的新一个循环。剧中一旦出现有生命逝去的情节,就一定会有新生命的诞生。无论是故事开篇三胞胎之一的死亡,还是剧终之时,三胞胎母亲丽贝卡的去世,都呼应着一个新鲜生命的诞生。前者是黑人婴孩兰德尔,后者是兰德尔的养女黛佳怀孕的消息。

 

死亡纵然是悲伤的,令人痛苦的,但不必是可怖的,毫无意义的。它是可歌的,临近剧终,罹患阿兹海默的丽贝卡在意识混沌的情况下在女儿的婚礼上献曲一首的场景,是最终季观众心中的一大泪点。这不仅是剧中人的生命之歌,也让人想起老庄哲学里的鼓盆而歌。生命的意义,正是在死亡与新生的不断交替循环中才显现出来的。正如兰德尔最后的感慨:Old life, new life , the dichotomy,it’s so strange(旧的生命,新的生命,人生的两面,多么奇妙)。

 


但作为活着的人,要怎么消化已逝的至亲,继续自己的生活呢?《我们这一天》给出的答案是:记忆与爱。作为生活在三维世界的我们,始终有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就是具有绝对不可逆性的时间。但所幸,是记忆,和对爱的本能,让我们能够在时间的宇宙里穿梭。多线叙事,表面上是不同时空,阶段的错剪,实际是三胞胎不同记忆的拼接。在过去的不断闪回记忆里,面对生活中的一个个困境,是皮尔森夫妇用爱浇灌三胞胎,“将生活的酸柠檬酿成美味的柠檬汁”,才能促使未来的他们再勇敢面对生活里新的难题。正因为如此,去世多年的父亲,以记忆的形式,陪伴家人走到最后,从未离开。这是否也启示着我们,在当下糟糕的现实世界里,人是可以依靠爱的记忆生活下去的。


 

爱、死亡、记忆,某种意义上便是《我们这一天》试图探讨的几大主题。如果说“爱死机”系列致力于展现的,是赛博、科幻的角度下的爱和死亡,是对人类文明描摹出的存在主义式哲思图景,《我们这一天》则要微小、具体得多。它更像一部关乎你我,但与暗黑、血腥无关的成人童话,它在世界加速变糟的时候出现,到剧终时,世界似乎变得更糟了。我们如此需要心灵慰藉来抵抗世界的虚无。当我们读懂《我们这一天》,就会发现能安慰人心的道理,本身再朴素不过。

 

正如最终季倒数第二集,母亲丽贝卡最后的生命之旅被隐喻成一辆向前行驶,永不停歇的列车那样,车厢里每一个值得回忆的人和事,都是那些微小而具体,平平无奇的瞬间。或许它想通过这样的方式提醒我们:当一样好东西和你邂逅时,你绝不能一走了之;同样的,也不能为之永远停留。



关于作者:梦影是一名有文学和语言学背景的教育工作者,业余时间写诗、写小说,关注领域涵盖文化研究、女性主义、脱口秀、当代制度建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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