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連花清瘟能緩解症狀 但防控疫情不能靠中醫

2022-05-01 星期日

德國之聲:近期,圍繞連花清瘟這款中成藥到底能在新冠疫情中發揮怎樣的作用,在中國社交網站上產生了很大的爭議。您在幾天前接受德國之聲電視專訪時也提到,連花清瘟的主要作用還是緩解症狀而非清除病毒。而且連花清瘟的藥效也並沒有經歷盲法試驗等現代醫學手段的驗證。但是爲什麽這種藥物在疫情之中被廣泛使用,而且明顯得到了中國官方層面的支持?

文樹德(Paul U. Unschuld): 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因爲我們無法從外部去揣測一個政府的真正動機。在德國,藥物的審批,並不一定單純地從科學依據出發,疫情期間我們已經見證了這一點,其實長期層面也是如此。藥物、療法的審批需要考慮歷史、民衆習俗、經濟等諸多因素。德國醫學家維爾紹(Rudolf Virchow)19世紀創立了細胞病理學,由此奠定了西方現代生理醫學的根基。每一個人都見到了現代醫學的巨大成就,但是依然會有很大一部分民衆相信現代醫學之外的療法也有療效。他們會相信歐洲的古代療法,還有所謂的順勢療法等等,當然也有傳統中醫。政府則必須在衆多療法中有所區分,在審批問題上仔細掂量:它有怎樣的療效?又有哪些可能的毒副作用?也就是說,是否審批一種藥物或者一種療法,並不是百分百根據科學依據來做出決定,甚至有時都不以科學作爲主要依據。

2020年武漢疫情期間,連花清瘟就在方艙醫院内廣汎運用於輕症患者

2020年武漢疫情期間,連花清瘟就在方艙醫院内廣汎運用於輕症患者

中國也面臨同樣的問題。在20世紀上半葉,中國覺得必須努力改變在醫學、科技領域落後西方的局面,他們吸收西方的醫學、科技,并且將自己的傳統醫學打入冷宮,魯迅、巴金以及其他革命派人士都向人們傳遞了傳統中醫的負面形象。不斷有人要求徹底禁絕中醫,因爲中醫缺乏科學依據。當然,政治上這是不可能實現的。1954年再次出現了這樣的呼聲,這時毛澤東很正確地提出,應該將中醫藥視作寶藏。但是這一寶藏首先要拿出來讓人們看到。現在中國也貫徹了這一路綫。許多藥材已經因無效、有毒而被淘汰,但是兩千多年的中醫史積纍了寶貴的經驗。前些年我在翻譯《本草綱目》時,就注意到有很多藥材確實已經不適用於今天,但是也看到許多極其寶貴的經驗,應當讓更多的人去瞭解。每一種中草藥都含有對人體有效的化學成分,而且在幾百年的實踐中已經能總結出哪些藥物的哪些療效會反復出現。也就是說,其療效是能得到可靠的預測的。現在我們面對SARS或者新冠疫情,那麽據我所知,就會有許多中醫專家感到自己有責任根據中醫的歷史實踐經驗,來提出相應的利用中醫寶藏的建議。許多建議也傳遞到了政府部門,其中就包括了連花清瘟。這種藥物含有連翹、大黃、藿香等13種藥材,許多都已經在歷史實踐中被證明能夠"清熱"。所以中國政府部門的最新版新冠治療方案中已經把連花清瘟列入了醫學觀察期藥物。儘管其療效還沒有最終定論,但卻有可能獲得正式的批准。我們當然無法揣摩中國政府的動機,但是他們很有可能是注意到其有效成分是"清熱"的,因此列入醫學觀察期。目前,不論是中藥還是西藥,都還沒有足夠可靠的能夠殺死這種病毒的藥物。但是緩解發燒、咳嗽、呼吸窘迫等症狀的藥物還是有的,我們完全可以利用好有關草藥的經驗。

德國之聲:您强調了中藥具有有效成分。可是我們看到,輝瑞以及默克公司各自研發的新冠特效藥,也含有有效成分,這些藥物都經歷了符合現代醫學標準的臨床試驗,都經歷過雙盲測試。可是像連花青瘟這樣的中藥卻沒有經歷過雙盲測試的考驗,這也是當前爭議的一大重點。

文樹德: 不能這樣進行對比。輝瑞等公司研發的新藥,其有效成分是新的,並沒有長期積纍的經驗,它們對人體的短期、長期影響事先是不清楚的。而連花清瘟的有效成分,已經經歷了"歷史實驗室"的檢驗,獲得了幾百年的應用。如果你仔細讀《本草綱目》,就會發現對每種有效成分都進行了"無毒"、"小毒"、"大毒"這樣的副作用描述。另外,連翹、金銀、藿香、甘草、大黃等有效成分,只要按照正常劑量服用,對人體還是無害的。當然我們還不知道這些有效成分在分子層面上對人體有著哪些短期長期影響,畢竟那是上百種不同分子,我們還説不清這些分子在體内會發生具體怎樣的反應。就像我剛才所説,很多藥物的審批並不單純也科學為依據,還要考慮民意壓力,新冠疫苗也是走的緊急審批程序。我認爲,只要是按照正常計量少許服用,並不會有太大風險。

德國之聲:您是不是在暗示:中醫並不一定要經歷盲法試驗等符合現代醫學標準的臨床試驗審批程序?

文樹德: 是否具有必要性,這又是另一個問題。一方面,我們面對這一歷史寶藏,而且知道這個藥物不會有太大的毒副作用。但是在德國,醫保是强制每一個人繳納的。假如這種藥物進入了醫生的處方,就相當於讓全體醫保繳納者或者全體納稅人買單。這會是很大一筆錢,其療效卻相當有限,也許只是稍微減輕一點症狀。即便是這樣,也是有可能獲得審批的,不過需要先進行一系列評估和研究,看看其對整個醫療體系的效用和成本。即便在中國,也是要考慮傚費比的,不能單純地根據歷史經驗。畢竟中醫典籍裏的某些成分現在已經被證明相當危險。因此,今天我們當然應該進行嚴謹的臨床試驗。藥物不再僅僅影響個人,而是納稅人這一整體。即便是作爲個人,有時也要考慮藥物的價格因素。那麽作爲政府,就有責任做出決定:推薦哪種藥、不推薦哪種藥。這也是爲什麽連花清瘟還在醫學觀察期的原因。

德國之聲:在中國以往的傳染病疫情中,中醫藥曾經發揮過怎樣的作用?

文樹德: 中國歷史上有過很多次瘟疫。我們需要區分現代中醫和傳統中醫。現代中醫是50年代之後的事情。以前有許多人用醋熏蒸,認爲這能夠驅走病魔。一直到SARS疫情期間還有人這麽幹。從前人們並不知道病毒等病原學概念,只知道那是季節性的"濕氣",然後用一切可用的手段去對付它。20世紀初中國東北發生鼠疫疫情時,這些傳統中醫的老辦法根本就沒發揮什麽作用,幾百平方公里的範圍内,尸體堆積如山,一直到伍連德出現,用了現代的流行病學、微生物學手段,才遏制了疫情。伍連德是馬來西亞華人,當時那裏是英國殖民地。他是去英國學習了微生物學,卻由於種族歧視而無法在英國發展,於是到了中國,協助清廷去控制疫情。伍連德到了東北后,很快就控制住了疫情。所以說,傳統中醫並沒有在當代抗擊疫情時取得過什麽重大成就。

文樹德教授(Paul U. Unschuld)是柏林夏里特醫學院的中醫史學家,常年研究中醫典籍以及中國歷史、中國倫理學。他曾經翻譯過《本草綱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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