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2.36米,巨人鲍喜顺的低处人生

2024-04-23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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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高2.36米的鲍喜顺,曾是世界第一自然生长高人,被称作“巨人”

出生于封闭年代,身形巨大的鲍喜顺贫困营养不良四肢虚弱无力,一度被视作异类和“怪物”改革开放后,他又被作为肉身奇观,被邀请到国内外展示,以此获取生存资源。

时代潮水来去,大而无力的“巨人”,始终身不由己。直到56岁,鲍喜顺遇到妻子并组建起自己的家庭。

如今巨人年过七十。飘零半个多世纪的鲍喜顺在他的晚年,在一个崇尚多元时代里,终于获得接纳,过上了他始终渴求的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珍贵生活

注视

第一次见鲍喜顺,夏淑娟也曾像所有人那样过他。夏淑娟身高168厘米,不算矮,但站在2.36米的鲍喜顺身边,她的颅顶只能够到他的肘弯。两个人站得太近,她要看见他的脸,就得后退一步。看他的脸时,她会先看见天花板。 

千禧年刚过,在内蒙古赤峰市的一个晚冬,夏淑娟经由朋友的介绍在餐厅与鲍喜顺相见。她此前谈过两次恋爱,也相过很多亲,都觉得对方不够成熟,不能“踏实过日子”。

1979年出生的夏淑娟是个精干的女人,初中毕业后开过服装店,后来在赤峰市一家购物广场做导购员,勤劳肯干,站稳了脚跟。坚持着自己的择偶标准,夏淑娟一晃眼就到了28岁。在初婚年龄较低的本世纪初,这是一个会被称为“剩女”的年纪。

听说这次朋友要给自己介绍鲍喜顺,她第一时间感到不适,“虽然我年龄大了点,可也不能给我介绍一个‘老年怪物’吧?”

在内蒙古赤峰,每个人都知道鲍喜顺不同常人。夏淑娟在电视节目上看过他。“他的手大如蒲扇,脚长38cm,做一身衣服要五米布,双腿长1.5米,坐下来也有将近2米高。”主持人介绍完后,拉起鲍喜顺的手,用自己的手作比。屏幕上出现凸显差距的视效,观众席爆发一阵惊呼。两倍的差距,显示出“巨人”之“巨”。

图 | 人群中的鲍喜顺

2005年,鲍喜顺以高出一位突尼斯人0.0011米的成绩,得到吉尼斯认证,成为“世界健在第一高人”。

他的身高是2.3611米。这样的高度,和一般的公交站台候车亭顶棚齐平。出入大多数建筑时,他需要猫腰近60度,才能钻进总是比他低30cm的门中。在一档节目中吃饭,主办方忘记为他准备符合身高的桌子,鲍喜顺用力蜷曲自己的身体,以几乎叩首的方式将头埋在碗上。 

坐在夏淑娟面前,因为椅子太小,相亲的鲍喜顺缩着肩膀与四肢,显得格外局促。夏淑娟发现,鲍喜顺在她面前会害羞脸红。与电视上不同,这个曾被她认为多半性格孤僻、古怪的“巨人”,实际上内向温和,显得可爱。

他几乎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夏淑娟径直打量着他,看见这张长脸,像从上下两端拉长的面饼,硕长的鼻梁左右,撒上两颗葡萄干大小的逃避着她目光的眼睛,一张窄小的嘴吐着不太清晰、带着内蒙口音的词汇。已经56岁的“巨人”长得滑稽,但头发乌黑,显得干净年轻,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老态。

来之前,夏淑娟本来抱着戒心,也带着好奇。她想即便自己不喜欢,看一眼传说中的“巨人”就回去,也不会吃亏。她没想到,餐厅的氛围因为巨人羞涩生出了一些暧昧。俩人都出身农村,在中小学辍学打工,父母都是农民,有共同话题。而且鲍喜顺的想法和她一样,都想找个“普通人”,一起踏实过日子。

有几个瞬间,夏淑娟忘记了他的身高与年龄,也忘了“巨人”的身份与隔膜,只把他当做一个常人。两人的眼神因此有了交流。

回家后,夏淑娟在网上搜索关于鲍喜顺的一切,看见两个月前的一个场景。鲍喜顺赤裸半身,咬紧牙关,紧闭双眼,将手臂伸进长满尖牙的海豚口中。

图 | 鲍喜顺救海豚

这是2006年12月13日的新闻,鲍喜顺接到求救电话,前往辽宁抚顺极地海洋馆,用自己细长的手臂,掏出海豚误食到胃中的橡胶皮球。鲍喜顺赶到前,医院、海洋馆已想过各种方案,但除了用手,其余器械都会对海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有人想到了鲍喜顺。皮球距海豚口腔有1.05米,“巨人”鲍喜顺的手臂,刚好是1.06米。

两小时后,营救成功。四面八方早已守候着的镜头对准鲍喜顺疯狂闪烁,掌声如雷。夏淑娟看见,鲍喜顺的手臂满是尖牙剐蹭的伤痕,海豚的胃液将其灼烧得微微泛红。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次见面后的一个月,鲍喜顺与夏淑娟结婚了。夏淑娟搬进鲍喜顺的家共同居住。2008年10月,夏淑娟产下一名男婴,鲍喜顺为他起名为天佑。

鲍喜顺出生和成长于一个封闭年代,身形巨大却因贫困营养不良,虚弱无力,一度被周遭视作异类和“怪物”。改革开放后,鲍喜顺又被视作一种肉身奇观,被邀请到国内外展示,以此获取生存资源。

时代潮水来去,大而无力的鲍喜顺,始终身不由己。直到56岁,遇到妻子并组建起自己的家庭,这位巨人才最终获得了社会性的接纳,拥有了他始终渴求的普通人生。

曾经的“世界第一巨人”如今已年过古稀,孩子天佑也长到了16岁。眼下短视频正火热,有机构找到鲍喜顺拍摄“巨人”带货的视频,发布到网上。这些视频,夫妻俩从不在意也从来不看。由于小学主要学的是蒙语,鲍喜顺其实不认识大多数汉字,也看不懂评论。鲍喜顺的视频评论不多。他性格内向,肢体不协调,尤其害怕镜头。

共同生活近二十年后,妻子夏淑娟知道鲍喜顺害怕的不是镜头,而是镜头后那道注视着他的目光。从2004年离开草原第一次被媒体报道,到今天为经纪人拍摄短视频或为产品拍带货照片,鲍喜顺都极少看着镜头笑。

即便是2005年7月21日——那个被多数媒体视为鲍喜顺人生巅峰的日子,他被认证成为“世界健在第一高人”的日子——穿着黑色西装,用细长手指托着深红木框裱装的吉尼斯纪录证书的鲍喜顺,也没有笑容。他的嘴唇是隶书般的一横。

图 | 鲍喜顺领取吉尼斯证书

视频开始拍摄后不久,经纪人就放弃了让鲍喜顺与镜头互动。大多数时候“巨人”只作为背景板,站在离镜头最远的地方擦拭天花板,显示其优越的身高,镜头中央是热舞着的青年男女。鲍喜顺什么也不在意,“让我干啥我就干啥”。对他而言重要的只有一点:拍这些视频,每个月能为他带来两千多元收入,可以贴补下孩子的补习费。

孩子是这个家庭最重要的课题。在社区工作的夏淑娟月薪只有一千多块钱,不足以覆盖家庭的开支,已过古稀之年的鲍喜顺不得不再重新面对镜头。为了孺子,巨人再度出山。有人建议能言善语的夏淑娟带鲍喜顺做吃播带货食品,“跟着巨人吃饭”,定能成为爆款。夏淑娟嗤笑一声,“他没那么好口才,岁数也大了。”

从客厅去往厨房的间隙,这个强势能干的女人,语速飞快地数落起巨人,“他现在耳朵也聋,眼也花。那屏幕上的字,他都不认识。你说他能给你做啥?去做带货主播,那不可能。”

鲍喜顺躺坐在客厅的榻榻米上。站在电视机前的夏淑娟,比他更高。机关枪般的话语落地后,她看了他一眼,目光居高临下。鲍喜顺附和着笑了,绿豆般的眼睛眯着,弯出柔和的弧度。

在目光的低处,是鲍喜顺珍视的普通人生

怪物

身为“巨人”的前半生,鲍喜顺经历过太多注视。在城市的街头,迎面走来的人会先撞见他的小腹,而后抬头仰视。从身旁过路的,往往走出很远目光还黏在他身上,斜视着反复打量。有人边看边笑,露出歉意,眼神闪躲又抑制不住地好奇。有人眯起眼睛,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几遭,审视般做个扫描。

“怪物”,这是成名前,伴随这些目光,鲍喜顺听到过最多的称呼。

图 | 目光中央的鲍喜顺

伴随称呼的还有想象。人们总幻想着鲍喜顺拥有某种巨大或神秘的力量。“半夜看见他我会害怕。”“看这双手,打我一巴掌,我就没了。”有他出场的视频下,总有人表达对未知力量的恐惧。

事实上,鲍喜顺没什么力气,如果没有拐杖,甚至无法长久站立。他出生于1951年一个下雪的冬夜一间漏风的土屋中,成长于一个贫困家庭。在内蒙古赤峰市翁牛特旗科尔沁沙地边缘,鲍喜顺的父母和其它村民一样,在广袤苍凉的沙地上种田,在草原放牧牛羊,只能给孩子们提供最低的生活保障。由于物质匮乏,小时候,个高的鲍喜顺相比其它孩子发育更加不良,四肢虚弱无力。

成为“巨人”的预兆,是眼前的世界越变越小。15岁左右,鲍喜顺发现自己的头离房顶越来越近。家里的炕放不下自己的腿,只能搬来一个木凳做延长。被子只能盖住一半身体,“盖上面露下面,盖下面露上面”。父母给自己做件衣服,即便只是找些烂布缝在一起,也需要比别人多一倍的布料。

需求的增大很快为他带来困扰。家中除了自己还有四个兄弟姐妹,吃饭时,鲍喜顺每顿要吃两碗、一斤多的玉米饭,才能觉得饱腹。发现这件事时,他觉得羞愧,于是再没吃过一顿饱饭。他每天早晨八点过就出门犁地,想尽可能多地利用这具身体。

周遭的反馈,也时刻提醒着鲍喜顺自己的异常。“他咋这么高?”“不正常,应该有病。”“怪物似的。”怪物,鲍喜顺认同了这个称呼。在别的孩子都停止生长的时候,“就我一天天长个不停。还是孩子的鲍喜顺恐惧地想到,自己肯定有病。

生长在那个崇尚集体生活和劳动的年代,身型巨大与虚弱的反差撕碎了鲍喜顺的青春。和其他人不一致的身体特征,让他遭遇排斥,成为一个孤僻的异类。劳动,成了鲍喜顺寻求一致性和认同的途径。

17岁时,鲍喜顺远行80公里地去外地盖房子、修路。在工地,他发现自己随手就能将泥抹在房顶上,不用搭梯。铁锨拿在手里,就像个小勺。利用自己的优势,他比别人干了更多苦力。两个月后,他又走八十公里路回家,只走到一半,脚掌就传来一阵钝痛。

长期营养不良、过度劳动且被子盖不住双腿,让鲍喜顺在17岁患上了持续终身的风湿病。双足疼痛难忍时,他只为自己洗个热水脚,不告诉家人。直到父母发现,原本少年时可以扛着100多斤麻包跑步的二儿子,近年连空手走路都成了问题。

图 | 鲍喜顺在家乡土屋的炕上

鲍喜顺成了大而无用的“巨人”。无法劳动,他失去了最佳的融入集体的路径。直至1970年,父亲卖掉一匹马,换了600元,带他去沈阳看病,他才看见命运的转机。

70年代的沈阳是东北首屈一指的大城市拥有更多生活资源的城市人群对新鲜事物也展现出更多的好奇。走在城市的街道上,鲍喜顺引起无数次围观。骑着自行车、穿着蓝绿灰色系工服的人们对他频频侧目。在这个拥有更多自由的城市,围绕着鲍喜顺的目光中,第一次涌现出机遇。

沈阳军区的一位教练冷万举在街头看见他后,找人打听消息,找到鲍喜顺,帮他转院到部队医院治病,又邀请他加入沈阳军区篮球队。

1970年冬,在沈阳的服装店里,一位爬上凳子的裁缝,用一把两米的软尺测量两次,为鲍喜顺定制出一套军绿色的正装。这是鲍喜顺第一次穿上量身定制的衣服。晚上,他住在和宾馆标间一样的宿舍,睡一张定制的床,把胳膊和腿舒展开,惊讶地发现,“褥子够长,床也够长”。他看见数不清的饭菜摆在食堂,“大多数都是肉”,可以“随便吃”。

然而三年后,鲍喜顺还是主动离开了球队。这段时间,他尝试抓住机遇,却没有力气。他每天清晨五六点起来练习跑步、投篮、运球,但脚掌始终和17岁那年一样僵直,不能翻动,只能垫着足尖,用半个脚掌着地。试过各种办法,他的风湿始终未能痊愈,瘦弱的四肢也再不能恢复力气。

鲍喜顺不愿意拖累队友,一再拒绝教练的挽留,回到草原。发现自己怎么努力也无法突围命运后,他不再憧憬一个有价值的未来。

回家后,鲍喜顺的身高还在继续增长,最终在一年后的23岁时稳定在2.36米。这是草原上“绝无仅有”的高度。骑马时,他的长腿耷拉下来,“别人骑马是四条腿着地,我是六条腿着地。” 他也没法找到合适的衣物和鞋袜,只能由母亲亲手缝制。

母亲会用8根麻绳为他纳一张鞋底。鲍喜顺看见在无数个日子,母亲用旧衣服撕出烂布,五六层叠在一起,剪出鞋底,再用麻绳穿进针眼,在布块上来来回回地扎,针脚密集,从清晨到黑夜。

被身体围困的生活像内蒙古的漫长冬夜,母亲制作的鞋,是鲍喜顺在这些日子为数不多能获取的温暖慰藉。这点温度也未能持续太久。80年代,母亲患癌,加紧在病榻上为他赶制鞋袜。最后的日子里,鲍喜顺收到从自家绵羊身上取毛制作的冬袜,还有长度到小腿的蓝色蒙古短靴。而后母亲的针脚停滞在1991年的冬天。不久后,九十多岁的父亲也告别人世。

40岁的鲍喜顺感觉自己的人生也就此停滞。兄弟姐妹也都陆续成家搬了出去,一家七口曾生活的这间土屋变得不再拥挤。

他的人生逐渐只剩下自己。他已被囚禁在这具庞大却无力的身躯里。

图 | 鲍喜顺家养的羊

在草原的这段时间,鲍喜顺的活动范围局限在家门前的几亩田地和放羊的那片草原,几乎不与人见面。他每天一大早种地,下午放牧,在春天犁地,秋天收割、打场,等玉米从二三十公分的幼苗生长到和自己一样高,再用镰刀砍下。

如此过活三十年。从23岁彷徨到53岁的鲍喜顺,放弃了一切关于未来的想象,和这座村庄一样在沙地里风化,与荒原上的衰草一起在时间中沉寂

村里人发现,曾经幽默活泼的鲍家二儿子变得内向、自闭,少了言语。有段时间,鲍喜顺感觉自己的日子被泪水泡得酸胀。流干了泪后,不知是因为辛劳,还是试图削弱与别人的差距,他开始驼背,身体和精神一起向内蜷曲。

与此同时,整个中国却正走向开放。在鲍喜顺的母亲去世前一年,1990年12月19日上午,中国第一家证券交易所在上海蒲江饭店举办开业典礼,敲响开市第一锤,半小时内成交额达587万多元。南方谈话的惊雷,划破90年代初沉闷的空气。旺火热浪翻涌在深圳街头的同时,鹅毛大雪也开始在铁西区飘扬。致富的欲望,多变的市场,开始在全国范围内激扬起动荡的人心。

在草原上,“认命了”的鲍喜顺惶惶度过人生最有活力的前五十年。不敢想象仅仅十年后,新世界的风潮会选择自己,并带着无力的他走向世界高地

奇观

2004年9月,一个一米六五的中年男人,敲响草原边缘的鲍喜顺所居住的土屋的门。

家中的侄子最先对陌生来客的造访感到警惕。“你谁?把他带到哪儿去?你什么目的?”他对来客说道。来人介绍,自己名叫辛幸,是赤峰市区一家冷锅鱼饭店的老板,想请鲍喜顺去店里做宣传,在门口发十天的传单。

鲍喜顺下意识地感到抗拒。他想到1970年第一次去沈阳看病时,城里人群的目光。他所到之处,街道总是变得拥挤,“好多人争着看……好像我是一个动物,非人似的。”在这些目光中央,他总是缩短脖颈,蜷缩身体。他试图收敛自己,却又因这具高大的身体而无处躲避。

“上城市又有什么用?无非是被人围观,照照相,当怪物似的那么看。”他想拒绝辛幸。

“我敢说你这一辈子,没挣过一千块钱。”几次尝试说服后,辛幸最终报出了价格。在场的人们都不吱声了。那时在鲍喜顺村里放牧种地的人们,全年收入也只有六七百块钱。

2004年,中国经济到达快速增长期。这年,国内生产总值达到2093亿元,成为1985年“七五计划”提出以来增速最快的一年。这年,在内蒙古,几家电力、铝厂、卷烟厂等大企业集团刚完成改革重组。这年,全国的星级饭店数量首次破万,达到10888家,比去年末增加了11.7%。

在激烈的竞争和市场的热潮下,饭店老板辛幸在鲍喜顺的身高中看见了商机。彼时,辛幸的饭店中午只有七八桌人,晚上上座率也只有70%。用过演出、打折、送酒等各种促销手段都无效后,辛幸偶然翻开书架上的杂志《赤峰之最》,在第375页看见了鲍喜顺。这个被评为“赤峰最高牧民”的人站在纸张中央,周围聚集起合影的人群。关上杂志后,辛幸立即驱车赶往一百多公里外的牧区。

自1970年起时隔34年,鲍喜顺第二次进入现代都市,只感觉比从前更加陌生。在时代与观念的剧变后,街上的人们面貌已变得更加多样。放眼望去,男女老少的衣着已不再局限于一个色系、一个样式,款式多得数不过来。

鲍喜顺有了一件比上次还要体面、合身的衣服,由老板辛幸定制,用去10米多布料。正式工作的前天晚上,他穿着这件衣服与店里人合影。天青蓝色的长袍间闪动着银色亮片,朵朵祥云飘扬在紫黄相间的衣襟。包裹其中的鲍喜顺,挺直站在画面中央。

图 | 鲍喜顺的工作照

四个穿着黑色夹克领导模样的工作人员,人手一捧鲜花,将盛装的“巨人”团团围拢。四周的人们带着笑意,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鲍喜顺知道即将到来的命运。自己将被作为奇观观看,但做了决定,就不能回头,“怕也是看,不怕也是看,那就看吧。”他这样告诉自己。

第二天中午接近饭点,辛幸让鲍喜顺在冷锅鱼店门口发传单,叮嘱只需要站10分钟。十分钟过去不到一半,饭店门口就挤满了人。马路上开始堵车。人们冲到鲍喜顺跟前,与他说话、合影,问他问题。还有人掀开蒙古袍,摸他的腿,掐一掐,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

鲍喜顺让辛幸的饭店赚得盆满钵满。对于这个身形高大、四肢瘦长的“巨人”,辛幸的妻子打一开始就不喜欢。看见他时,她觉得“特别特别惊讶”:“怎么这么高啊?我站在他面前,就像他的拄棍儿似的。”

拄着拐杖的鲍喜顺在她面前站立不稳,来回摇晃。她瞅着他,想象如果“巨人”倒下来,自己定要离他远远的,“倒了就砸着我了。”她看向鲍喜顺的目光相比辛幸,包含更多恐惧与担忧。“咱们这个行业是餐饮业,你请一个病人来,直接影响到卫生问题。”她向辛幸反映自己的担心。与辛幸合伙的同学、朋友也表示附和。

在辛幸与媒体的推动下,鲍喜顺在呼和浩特市的内蒙古医学院第一附属医院进行了两天体检。

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鲍喜顺的身高不源于身体的任何异常。甚至,53岁的他在某些指标上还比同龄人更健康,有一颗30岁的心脏。

2005年7月21日,在媒体的帮助下,鲍喜顺以自然生长的身高获得吉尼斯世界纪录证书,成为“世界健在第一高人”。

图 | 鲍喜顺作为“世界自然生长第一高人”接受采访

领完证书回到草原的日子里,鲍喜顺感受到乡人从未有过的一种目光。是羡慕,肯定,还是赞许?他不确定,但无论如何,其中不再有排斥和抗拒。

此后鲍喜顺没再听过“怪物”这个称呼。毕竟,“我不是病态,我是自然长的。”他想,最重要的不是“第一高人”,而是“自然生长”四个字。他感觉心中有个地方“变亮了”。

“我跟别人一样,只是长得高,你想长这么高,你还长不了。”面对媒体,他偶尔会说出两句俏皮话。

辛幸也发现,得到认证后的鲍喜顺变了一个人。他开始有了面部表情,很多时候都在笑。他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吃饭、喝酒、碰杯,话也变多了。在不再将其作为异类排斥的目光中,鲍喜顺逐渐开始舒展身体,接受自己被作为“奇观”的现实,并在其中牟利。他参与各种活动,在赤峰市租下房子,尝试在城市立足。

人在“巨人”的躯壳中站立。鲍喜顺开始寻求属于自己的生活

巨人

鲍喜顺记得自己第一次坐飞机,是在53岁那年去呼和浩特体检时。这辆飞机很小,“只能载33人”。机舱的门在他胸口那么高。进飞机后,他必须弯腰七八十度,不能完全站立。他坐的位置太挤,不由得和旁边人换了座,挪到一排两人的座位上去。

第二次坐飞机,是飞往英国伦敦,接受吉尼斯“世界健在第一高人”的认证。吉尼斯总部出钱,让鲍喜顺与记者一起坐头等舱。座位放下来后,他发现自己即便平躺,腿也不会掉在地上。

2005年9月20日,周二的晚上,鲍喜顺落地伦敦,下榻在昂贵的Knightsbridge (骑士桥)一带饭店。两天后,身着宝石蓝色蒙古袍的“巨人”,出现在伦敦西敏寺大教堂广场,引发一阵骚动。

《每日邮报》以《这样的高度!》为题,用整版篇幅对他进行报道。《太阳报》则用了两个整版,附带鲍喜顺与英国皇宫卫士合影的照片。那天的《太阳报》成了伦敦最抢手的报纸。

 | 在国外,对准鲍喜顺的镜头

鲍喜顺没有想到,在走出草原一年后,他就走向了世界。这个世纪初,中国正式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全球化的浪潮中,文化与机遇四处流动。鲍喜顺也成为了世界的“巨人”。

他在半年内出国十几次,频繁参加各种活动,性格也越发开朗。在众人面前,他可以用低沉的嗓音唱内蒙古民歌《嘎达梅林》,与人合影时,倘若对方扭扭捏捏,他也会笑着说:“咳,女子,别不好意思,靠近点!

通过2004年的火锅店展示,鲍喜顺在城市寻得一席之地。成为世界认证的“巨人”,则彻底将他捧上他未曾想象的高地。2005年,持续报道他的内蒙古北方报社建起一栋“巨人之家”,在夏日一个晴天铺上大红地毯,举办揭匾仪式。戴着礼帽、穿着华服的“巨人”从粉刷着白漆的新房中走出,门框是特地加高过的。镜头给他一个特写:“巨人”不必再弯腰。

图 | 媒体为鲍喜顺修建“巨人之家”

两年,鲍喜顺过上明星般的生活。他住酒店会有人帮忙接床,上飞机要占两个位置,出行定坐加长车。2006年,在天津参加活动时,一位被称为“天津帽子王”的老人激动地送来礼物。老人此前听说鲍喜顺没有一顶合适的帽子,特地赶制一顶平檐羊皮礼帽给他,周长64厘米,深12厘米,价值600元,顶得上鲍喜顺家乡村民近一年的收入。

在举办活动的天津水上公园,人们争相与他合影。有人打开相机,发现没法拍到“巨人”全貌。他带火了园里的摄影生意。一位有17cm超大广角镜头的摄影师闻讯赶来,两小时就接了113单。

连续五天,鲍喜顺需要在演出结束后负责抽奖。他将自己的手伸进纸箱,全场便欢声四起。得奖者拿起话筒,在台下大声说:“感谢巨人给我带来幸运!”节目上,主持人也语调激昂,仰视着他:“你为我们亚洲争光!

鲍喜顺不理解自己为何“为亚洲争光”。长得高是一种好处吗?至少自己曾不如此认为。他的身高自二十岁出头后从未改变,人们看他的目光却在三十年间,从一个极端飞跃到另一极端。

身高剥夺了他的力量,也曾让鲍喜顺觉得自己不被当做“人”看。他从小四肢无力,肢体不调,行动迟缓,在一次摔跤后就再也无法离开拐杖长久站立。

“巨人”更像是时代的道具,而不是他这个主体所拥有的肉身。感觉自己只是缚在这具身体,随着变化时代里涌动的人心被推来搡去。为了生存,随着人们的目光,他不断蜷缩或扩张身体。

在依靠“巨人”之躯获取越来越多生存资源后,有段时间,鲍喜顺试图将身体为他提供的一切运用到极致

在天津的一次活动现场,鲍喜顺看见一位骨科医生拿出钢卷尺,对自己的双手进行测量。结果显示,他的手掌长27厘米,宽13.5厘米,是普通成人手掌的两倍。鲍喜顺在此刻受了启发。他提出,自己可以再申报一个“世界最大手”的吉尼斯纪录。多一个纪录就多一分关注。

图 | 2007年,鲍喜顺坐在车中展览“巨手”

在辽宁海洋馆救了海豚后,他反复参加节目让自己被尽量多地观看日本电视台制作了两只假海豚,邀他飞往日本演示全程,导演要求很高,“每个动作都一遍遍重复”,他觉得繁琐,但也认真配合。这两年,鲍喜顺在国内的活动出场费有人给到6万人民币,国外则达到3000欧元一天。

他的采访报道不断,成了舆论焦点。在家里和邻居打牌时,发现有人暗中捣鬼,他不会像过去那样乖顺,而是笑着提醒对方:“规矩点啊,再耍赖,明天就在报上登你!”也有人想出高价将他从辛幸身边挖走,一些人提出过分的商务合作要求。有一段时间,鲍喜顺感觉靠近自己的人总是“不太单纯”。他终于在一次媒体采访中表现出愤怒:“我不是摇钱树!也不是傻子!惹恼我,我会发火的!

鲍喜顺希望通过人们的目光积聚资源,以建立自己的生活。终于,有一次在台上袒露自己的梦想:“想成个家。”“我的梦想就是跟平常人一样,普通地过。

图 | “巨人征婚”成为头条

“巨人征婚”的消息再次成为新闻头条,引发热烈响应。此后来自9个省市区的20多位女士,提出想与他结婚。两年间,鲍喜顺见了许多单身女性,正式相亲4次。找他的人,几乎都离异带着孩子。凭借自己的感受,鲍喜顺都没有选择她们。

直到夏淑娟出现,以不同常人的目光看向了他。羞涩表情显现出鲍喜顺的中意。“巨人”内向性格与体型的反差,加之海豚事件的催化,也让夏淑娟定了情意。一段感情终于有了双向奔赴的意味。夏淑娟不顾父母的反对,与鲍喜顺开始密切交往。2007年7月12日,两人在初次见面的一个月后登记结婚,在鄂尔多斯举办了一场传统蒙古婚礼。这场婚礼由20多家企业提供赞助,耗资70万元。一个月后,俩人又来到北京人民大会堂,接受名为“盛世婚礼”的颁奖。

在逼仄闭塞的年代,庞大身躯曾使鲍喜顺饱受“怪物”的非议,虚弱的身体又将他突围的愿景击碎。自50年代起,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时间里,他放弃人生的希冀与渴求,困守在出生地,如草原植物般沉寂。直至千禧年到来,开放流动的社会将他推向花花世界,让他辗转于名利。

巨人的身躯如一面镜子,映照出时代与人心的倒影,只是目光中心的鲍喜顺,却始终难以从中看见自己。直至多元的时代中涌现出一个特别的个体,坚定地对他做出选择。

鲍喜顺终于不再只是那个“巨人”,那个“世界上最高的人”。他有了属于自己的角色,被接纳与选择,成了一个普通女人的爱人。

新婚后,鲍喜顺和妻子夏淑娟搬进了赤峰市内一栋居民楼里的两室一厅。家具店为他定制的那张2.8米X2.2米的木床,刚好占满二居室中的一整个房间。鲍喜顺去赤峰市的娱乐城工作,每个月收入1600元左右,夏淑娟则继续在购物中心做导购员。

随着中国与世界交流的常态化,“巨人”的热潮也在逐渐平息。鲍喜顺收到的邀约逐渐减少。在那几年里,他见到了更多的“世界之最”。他在英国坐了“世界最大的摩天轮”,在德国看见了“世界最大的船”;他与“世界上指甲最长”的女士会面,她的指甲有一米多长。

只有70公分的“世界上最矮的人”,则和他这位最高的人成了朋友。每次在活动上相见,两人都笑着打招呼。

图 | 鲍喜顺与“小矮人”握手

最后一次见到这位身高差最大的朋友,是在意大利。回国后的第二年,鲍喜顺得知“小矮人”因为疾病,离开人世。这也是鲍喜顺最后一次出国。

2009年,患有巨人症的土耳其人苏尔坦·科森以2.47m的身高,取代鲍喜顺此前“世界健在第一高人”的纪录,成为全球新高度。鲍喜顺和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人一样,都不再是世界上最高的人了

普通

要不要生孩子,是鲍喜顺结婚后和妻子面临的第一个问题。

鲍喜顺担心孩子会遗传自己的身体问题,身形过高或四肢无力,因而重复自己一生的故事。夫妻俩曾寻求医生的意见。在医院,一位医生劝告他不要生子,因为他的身高不源于任何病变,有一定可能遗传给孩子,为生活带来麻烦。年近三十的妻子夏淑娟也被医生认为错过了最佳生育年龄。

倒是夏淑娟态度坚定:“现在长得高的多了去了,高点又怎样?经过反复考量,想要拥有他曾梦想的普通人生的心盖过了一切鲍喜顺最终和妻子决定,不听医生的劝告,冒风险做出选择,即便有问题也一起面对。

2008年10月,夏淑娟在河北的医院顺利产下一名男婴,体重为8斤4两。孩子总体长得像妈妈,一双大耳朵和带些自然卷的头发,则长得像极了鲍喜顺。即将暮年的鲍喜顺当了爸爸。他充满感念地给孩子取名“天佑”,意思是祈求上天保佑。

图 | 鲍喜顺陪伴刚生产的夏淑娟

孩子满月时,鲍喜顺热情地沏茶、准备点心,邀请前来的记者到房间中看望。他发现儿子的确长得很快,刚满月,看上去却像是两个月大的孩子。但鲍喜顺并不为此感到惊慌。“你看看我的儿子多厉害,他长得特别结实。才一个月零一天他的脖子就能立起来了。”对着镜头,他骄傲地说道。

有了孩子,鲍喜顺的两室一厅小房子热闹了起来。鲍喜顺每天睡前都看着天佑肉嘟嘟的脸,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孩子大了一点,他用双手作为摇篮,晃悠着唱歌哄孩子入睡。等孩子能走路后,他便平躺在床上,让孩子在自己身上来回遛弯。2.36米的距离,刚好够学步的孩子饭后走个几趟,健身消食。

一次天佑踩上鲍喜顺刚吃过饭的肚子,被夏淑娟急忙训斥,“爸爸吃了饭,不可以踩肚子!”夏淑娟担心鲍喜顺的身体,鲍喜顺则满心享受着亲子时光。他咧着嘴赶紧圆场说,“没事!”

怎样都好,一切都行,许多问题,鲍喜顺都习惯用两三个字回答,“没事”,或者“管它呢”。鲍喜顺什么都不在意了。相比过往所经历的一切,现在的家,已为他提供超出想象的满足。

夏淑娟不断改造房间,在小小的家里为身躯庞大的鲍喜顺提供更舒适的环境。她在卧室墙壁高处钉上一排挂钩,用来挂鲍喜顺在衣柜里挂不下的外套。她将马桶底部改造垫高,又将客厅沙发上鲍喜顺常躺的榻榻米也垫高一些,“因为他的腰不好,如果太矮,站起来时,腰一使劲,就会痛。

图 | 鲍喜顺与夏淑娟

婚后,两个人几乎没有红过脸。只是偶尔,夏淑娟在用力刷鞋时,鲍喜顺会着急地喊上一句,“小心点,别把鞋刷碎了!”从前,鲍喜顺总是没有鞋穿,即便现在已有赞助商承诺资助他一辈子的鞋,他也总害怕失去拥有的东西。

夏淑娟理解他的心情,便在他面前假装答应。“知道了!”她放缓速度,让手势显得轻柔,等鲍喜顺一转身,就再快速大力地刷洗起来。

现在,鲍喜顺每天清晨六点半醒来,喝一壶茶,看婆婆和媳妇吵架的短剧晚上七点半,他守候同一频道,看他喜欢的篮球比赛。夏淑娟在社区上班,领着一千多元的工资,每天焦头烂额,操心三餐及孩子的成绩。15岁的天佑上了初三,身高近两米,喜欢打篮球,不喜欢做妈妈买来的数学题。

像中国所有普通家庭一样,父母总操心孩子的成绩。“他也不是笨,就是懒,一刷题就觉得累。夏淑娟担心孩子考不上高中,得去“做电工、修车、修轮胎、炒菜、收旧家电”。

鲍喜顺心态好,只是笑笑,“当个好电工,也中。

客厅的阳光淡去后,鲍喜顺从加高的榻榻米上坐起,准备休息。起风了,刚洗过的几件大号短袖在他家的窗外飘荡,窗户笼罩在恬静的月色里。坐在家里,鲍喜顺看起来和普通老人没什么两样,下垂的眼角拖着眼眶形成自然的弧度。这张长脸看起来好像总是笑眯着眼,露出悦色,看不见困惑、欲望或忧虑。

有那么几个时刻,鲍喜顺念叨自己活得“够本了”。他终于拥有了普通的人生

图 | 卧室中挂着鲍喜顺与夏淑娟结婚时的照片

*本文图片除作者拍摄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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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罗方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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