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气候难民”虽将痛失家园但拒绝接受废村搬迁命运

72岁的斯图尔特·伊夫斯（Stuart Eaves）凝视着波光粼粼的大海，他的爱犬Lucy正在海滩上欢快奔跑。他说，这是他安居乐业的家，他不想迁往世界上任何地方。

费尔伯恩（Fairbourne）是威尔士的一个小村庄，位于斯诺登尼亚国家公园（Snowdonia National Park）和爱尔兰海（Irish Sea）之间。伊夫斯定居在此已26年，他认识这个700多人村庄中的每一个人。他经营当地的露营场地，并在这个村庄养大他五个孩子。

他说，“在这里生活很美好。虽然挣钱不多，但有钱买不到的东西：祥和、宁静、安全和友好的邻里关系。”

但所有这些美好的东西都可能不复存在，因为费尔伯恩正面临着生死危机。由于气候变化，这个小村庄已被确认将来被海水淹没的风险很高，政府通告居民村庄的命运已不可能逆转。

• 斐济图库拉基整村迁移：气候变化下岛国人民的挣扎
• 美国情报部门警告：气候变化将带来国际紧张和动荡
• 马达加斯加濒临首个“气候变化导致的饥荒”，人们用昆虫果腹

2014年，负责费尔伯恩防洪安全的格温内斯郡地方政府（Gwynedd Council）表示，郡政府不会无限期地维持费尔伯恩的防洪能力，从2054年起，这个村庄将不再适合人居住。郡政府计划让整个村庄“回归自然”，将拆除所有房屋、道路、商店和基础设施，让村庄重新变成海傍沼泽地。

但费尔伯恩的居民拒绝接受他们的村庄将被大海吞没的前景，更对郡政府不给予补偿或援助感到愤怒。气候专家说，英国其他沿海村落也面临着类似的命运，政府必须制定计划，帮助因气候影响而被迫迁徙的居民。一些专家认为，英国可以学习荷兰这类国家的防洪管理模式。荷兰人与不断上涨的海水争地已有几百上千年历史，现在他们又创造出一种新的方法来对付洪水的威胁，保卫自己的家园。

其实，这是全世界都面临的共同挑战，到2050年时，全球会有数亿人因气候影响而流离失所。寻找解决方案来帮助将失去家园的人正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当务之急。

地势低洼的费尔伯恩易遭水淹有多个原因，一是海洋形成的潮水和大浪，二是村庄邻近一条河的入海口，而流经村庄河流又是从山上下来，水流很急。预测未来30年这个村庄遭受水淹的风险将会大增。

格温内斯郡政府的发言人说，“最新的预测说明，2054年后将无法安全和可持续的维护费尔伯恩这个村庄。”政府将此归因于如下几个因素：海平面加速上升，气候变化引起的严重风暴的增多，以及村庄独特的地理环境。

负责威尔士地区水患管理的机构威尔士自然资源局（Natural Resources Wales, NRW）为保护费尔伯恩400多处房产免受风暴大潮和淹水的影响，五年前花费680万英镑加固2.9公里的混凝土防波堤，并重建了亨达尔河（Henddol）河和莫法河（Morfa）的出海口。据NRW称，为了避免让费尔伯恩遭受水患之灾，这些防洪基建需要年年维护，持续不断，每年维护工程的费用总额约为19,000英镑。

NRW北威尔士的业务主管斯安·威廉（Sian Williams）说，“我们正在与天斗，尽量为居民提供一些保护。”

费尔伯恩村抵挡海浪冲击的第一座堤防是一道卵石石堤，那是上一个冰河时代末期自然形成的，距今大约14000年左右。

但这个堤防无法一劳永逸地阻挡洪水。威廉说，大风暴和高海潮正在侵蚀河堤，使居民受到大海的威胁。到2054年，若最坏的预测成真，海平面将上升1米以上。他说，“2054年是一个转折点，届时维持这套防洪系统付出的成本将大大超过经济效益，因而会无以为继。”

郡政府估计，从2054年起，维持费尔伯恩的防洪设施的成本在100年里将高达1.15亿英镑，这远远超过了经济效益，即防洪设施的财产价值，政府估计后者为7000万英镑。

居民对政府打算报废费尔伯恩的提议感到愤怒，拒不接受他们将会被迫离乡背井这一现实。伊夫斯说，政府的决定“毁掉了大家的人生和饭碗， 这是很大的灾难。”

费尔伯恩的居民不仅害怕失去家园和工作。他们表示，政府的决定还威胁到他们的生活方式，以及街坊邻里间的情谊。

伊夫斯说，“这里的人不需担惊受怕，天黑出外散步也不锁门。每个人都认识，都会彼此聊天交谈。如果我们不得不搬离这里，就会失去这种生活方式，要学会以新的方式生存。这不仅仅是离乡背井，而是失去你的整个人生。”

但费尔伯恩的村民还有其他选择吗？英国一些村落，由于政府措施不足以防洪而采取行动自保。

英国兰开夏郡（Lancashire）的居民因政府拒绝援助，在2016年自己集资10万英镑建造防洪设施。2015年，由于天降暴雨，教堂镇（Churchtown ）和两个邻近村庄100处房屋惨遭严重水患后，他们做出了自救的决定。

这场水灾后市政府告诉教堂镇，他们没有资格获得救灾资金，教堂镇的居民于是自行筹集了三万英镑，建造一道由当地农夫设计，以粘土和砖块为材料的堤坝。英国环境署（Environment Agency）随后提供了所需的资金缺口七万英镑，指出教堂镇堤坝是全英唯一由居民自我建造的防洪工程。

教堂镇洪水行动组织（Churchtown Flood Action Group）的创始人思瑞欧·何格（Siriol Hogg）说，这道堤坝现在也由当地居民维护，2019年教堂镇遭受Ciara和Dennis这两个风暴袭击时，堤坝成功阻挡了汹涌的海浪，该镇所有房屋都能避免水侵。何格在2015年那次水患后不得不离开她被水淹没的住家15个月。她说，“这让人非常沮丧。”她提到这一经历曾使她情绪焦虑而不得不求医。她说，“费尔伯恩的人现在也一定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他们一定很难过。”

最近，伊夫斯和其他费尔伯恩居民向格温内斯政府提出了建造100个消波块的建议。消波块，又称弱波石，是一种巨大沉重的四足型混凝土块，堆砌在海堤可以消弱海浪的冲击力，防止海岸受到海浪侵蚀，在日本获得广泛使用以保护海岸。费尔伯恩居民估计这将花费五万英镑。伊夫斯说，消波块“将会极大地延长我们村庄的寿命。”

安杰拉·托马斯（Angela Thomas）是费尔伯恩村委会的职员。她说，放置消波块就像“制造一个人工礁石，会消除扑岸海浪的冲击力。”

托马斯说，筑造和放置消波块的成本与清拆费尔伯恩村的计划支出相比只是“沧海一粟”。根据郡政府起草，BBC Future栏目检视过的终极工程解决方案，费尔伯恩全村的拆除和场地清理预算估计将花费2700万英镑。托马斯说。“为什么这些钱不花在保护费尔伯恩上面？”

格温内斯郡政府对村民这一具体的提议不予置评，声称“我们有责任仔细考虑所有数据和独立专家的建议，并会与当地人讨论可能的各种选择。但所有证据都显示这个村落遭受严重水患的风险正在升高，视而不见是不负责任的。”

另一个选择是，英国可以从北海对岸寻找启发，考虑在不断增加的水患风险和海平面上升的威胁下，是否需要重新安置村落和如何重新安置。

伊夫斯说，“我们已经告诉政府，他们应该看看对岸荷兰是如何治水。这是最明智的解决方案之一，放眼国外，看看其他国家是如何处理类似问题。”

荷兰地势很低，大多数国土在海平面下，是有名的低地国家， 1000多年来一直依靠复杂的堤坝网络来抵御水泛，保护社区免受水灾。但是荷兰意识到因气候影响加剧，海水水位迅速上升的风险很高，于2006年改变了其长期的治水战略，启动了拓展河川空间的计划。

荷兰的新规划不再是不断地与水搏斗，与水争地，而是学会与水共处，以降低泛滥平原水位和拓宽河道的方法增大河川的流量，为河流创造更多的蓄洪泄洪空间。

领导荷兰新治水计划的农业部工程师汉斯·布罗威（Hans Brouwer）说，“我们一开始是与自然抗争，但现在开始思考，我们应该如何恢复自然，让我们国家做好水量将增多的准备？”

荷兰新治水计划还将一些农田变成泛滥平原。这即是说，将水患风险增大的事实告知居住在已选定退田的河川的附近居民，在某些情况下，鼓励他们搬迁。此计划实施整个12年期间，约有250户家庭搬离原居处。

这些居民第一次被告知要搬家时，许多人的感受和费尔伯恩的居民很相似。

布罗威说，“我记得没有哪一个计划不是一开始就会遭到反对。但当居民意识到，为河流腾出空间不是末日的到来，如果他们现在不适应环境新形势，（大洪水）在20-30年内必将发生。”

受新计划影响的荷兰地方政府还被允许提出他们自己的替代方案来解决本地区水位不断升高的问题。居住在荷兰东南部低洼地区Overdiepse Polder的农民获知不能长期留在原地，就想出了一个崭新的解决方案：建造一系列其大足以安置新农场，其高度也能够防止洪水肆虐的人造土丘。

布罗威说，“并不一定要搬离家园。如条件容许，可在洪泛区建造新的安全房屋，例如升高地势可供建屋居住的土丘。”

布罗威说，因为洪水风险而决定搬离的居民房子“如在保护区，可以公平的价格卖给荷兰政府。”他解释说，政府负责出售房产，假设其仍然可以安全居住，并会承担损失。他补充说，如果居民选择待留在水患易发区，如果发生水灾，一切损失将由政府承担。

布罗威说，很重要的是要政府让当地社区参与决策过程，同时为居民出售房屋、寻找新家或农场提供支持。他说，每个计划都各自不同，政府花时间了解当地社区的历史、文化和关切事项，并建立相互信任和尊重，是计划中很重要的部分。

维持现状

费尔伯恩的居民称他们受到的对待很不公平。居民克莱尔·沃克-丁（Clare Walker-Din）说，“我们被贴上了气候难民的标签，我想我们永远也摆脱不了这种耻辱。”

他们说，英国其他面临严重洪水和海平面上升危险的村落还没有要求搬迁。托马斯说，“在我们这道海岸线上，有些地方的情况还比我们严重得多。”

根据英国气候变化委员会（Committee on Climate Change, CCC）2018年的一份报告，到2080年，仅英格兰地区就有120万户家庭，占全英格兰所有家庭的4%，每年会面临0.5%或更高百分比的水灾风险。

根据CCC的数据，目前在英格兰，水灾和海水对海岸的侵蚀平均每年造成经济损失超过2.6亿英镑。

地球系统工程教授、CCC的因应变化项目的成员理查德·道森（Richard Dawson）说，如气温上升2摄氏度，到2050年每年经济损失数字将上升到3.93到4.11亿英镑，到2080年将进一步上升到5.29至5.82亿英镑。

尽管面临如此巨大的经济损失，英国政府的默认立场是“维持现状”，即建设防洪设施和维护加固来保护受威胁的海岸。

道森说，“现在有一种乐观的倾向，希望五年内会有所改善，也许会有更多的资金或投入更多的支持。”

但是CCC的报告发现，对于一条长达53至66公里长的海岸线，在本世纪想维持现状不符合成本效益。CCC发言人说，这即是说保护这条海岸线的成本超过了收益，收益是根据海岸防御系统保护的财产价值所计算。

道森说，“除非有更多的资金投入，否则期望这道海岸线所有地方都能维持现状是不现实的。”

他说，村落社区的参与是因应气候变化项目成功的关键，“只要投入适当的资源，人们就有较多的时间来适应气候变化，从而降低气候变化的影响。”

缺乏计划

但费尔伯恩的居民说，看不到任何政府的计划。郡政府作出废村决定已经八年，居民仍然在等待有关搬迁计划的消息，仍不知道是否会得到政府任何财政资助。

托马斯说，居民现在搬离费尔伯恩得不到“一分钱的补偿”或任何帮助。她说，“我们有退休计划和养老金，但现在我们不敢花钱，怕我们一旦被迫搬迁却拿不到补偿。”

在格温内斯郡政府做出决定后，费尔伯恩的房价曾经暴跌，银行也停止提供房贷。托马斯说，新冠病毒大爆发期间，由于对乡村房产的需求飙升，房价再次上涨，但唯一有能力买房的人是不需要房贷的现金买家。

但是郡政府的一名发言人表示，对费尔伯恩村面临严重水灾风险的事实视而不见是不负责任的。他们说，“我们完全理解，对于当地居民，这是非常困难的情况，我们已经尽一切努力在此期间支持大家，并将继续支持。”

政府正在物色机构评估此决定对居民的身心健康影响，以回应费尔伯恩村的民生需求。

托马斯认为政府的废村提议会使居民无家可归。她说，“你不能如此无情地让一个村庄报废。报废的应该是核电站或旧工厂。”她希望看到一个类似荷兰“拓展河川空间”计划所包含的补偿方案。她表示，“如果政府提出以市场价或更高的价格强制收购，一定会有人愿意卖出。”

同时，费尔伯恩村的居民要坚持留守家园。

凯特·汉密尔顿（Kate Hamilton）与她的六个孩子和丈夫生活在费尔伯恩。她说，在孩子长大成人离家之前，搬家不在她考虑之中。

她说，“我们现在是过一天算一天。10年后，我们可能会搬家，但现在，不搬的好处大过遭遇水灾的风险。”

伊夫斯说，现在搬进村庄的人多过搬走的人。“他们不在乎（可能会发生的）水灾。他们搬来是想过祥和安宁的生活。这里的生活方式，是无法复制的。”

如果从长考虑，搬家是唯一的选择，伊夫斯说，委员会应该购买一大片农地让居民将来可以搬去重建家园。他说，“如此大家就会有地建房，也可以卖掉分给自己的那块地，迁往他处。”

将整个社区迁往他处重建家园，这正是上世纪90年代，美国伊利诺州（Illinois）一个居民联系紧密的农业社区所作出的选择。这个农业社区瓦尔迈尔（Valmeyer）在遭受了毁灭性的水患之后，放弃了易遭洪水泛滥的低洼平原为家，全镇迁移到地势较高的地方，重建了社区。人类应对气候危机的种种方案中，其中一种最极端的是将居民及其资产集体转移到远离危险的地方，瓦尔梅耶镇即是这种方案的早期模式。

但伊夫斯说，就算最后费尔伯恩的居民不得不搬迁，重建家园，其原本的“村庄精神”却无法复制重建，因为“费尔伯恩之所以是费尔伯恩，就是因为它的所在地点”。

欢迎到 BBC Future 阅读 英文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