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的口腹之欲

2022-08-13 星期六

8 月傍晚的庆丰公园,暑气已经消退了些。通惠河上的桃柳,映照着河对岸中央商务区里通明的灯光。萦碧的水波不舍昼夜,偱曲岸而过,汇入北运河。眼目中「日永风和,川晴野媚」的,已然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而那个「漕舟千渡、帆樯林立」的老北京二闸,只留在老照片里,留在了吴学文的记忆中。 

打记事起,每年的中元节(确切地说,应该叫盂兰盆节,农历七月十五的佛教说法,道教才叫中元节),吴老爷子都会带着孙子吴学文一起到二闸来看法会。比起广济寺和城隍庙,二闸不算大,但一来因为自然景色甚美,二来也有漕运业发达的缘故,这里一直相当热闹 —— 中元这种大节的法会就更不必说了,布施的人数众多,出手也大方。

吴学文最喜欢的还是在通惠河上放灯,毕竟这是需要亲自动手的事儿。在什刹海,几乎都是漂漂亮亮的莲花灯,几百上千朵,在水面上亮着,虽然看起来阔绰,但确实也赏心悦目。二闸的河灯正相反,接足了地气儿,五花八门。防水纸和玻璃底座的灯不便宜,但乡亲又不愿意坏了传下来的规矩,就只能自己动手做。最常见的平替,是乡亲用庄稼地里的南瓜或者茄子,简简单单一剖两半,在四周插上挡风的竹帘子片儿,然后中间插一支蜡烛点燃,就能平平稳稳地放下水去。吴学文对此印象尤其深刻,但不是因为蔬菜河灯漂在水上那种憨憨的姿态,而是他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些鬼魂们,难不成还要吃这寡白淡味儿的生茄子?

放河灯,在东亚地区的中元节是一种传统习俗。© hyoki.jp


放河灯是个老少咸宜,能全民参与的活动,而法会的最重要的部分,还是「放焰口」。这是佛教密宗的一种仪轨,一般来说,需要专门搭建高台,请高僧来看演经文,一连三天。对于刚记事的吴学文来说,看火烧三丈长的大法船(纸糊的),都比听和尚念经有意思多了。但在爷爷讲完《目连救母》的故事之后,他开始懵懂地意识到,那些僧人一手结印一手往水里抛撒的小馒头块儿,就是布施给亡魂的食物。放焰口,原来是个正儿八经的「饿鬼」超度仪式。

吴学文的小脑袋瓜始终想不明白,鬼为什么也会饿。吴老爷子笑笑,指着河面上星星点点的茄子灯,告诉小孙子:鬼啊,其实就是「归」。人死的时候,鬼魂就会从身体里面跑出来,回到它该去的地方。那些河灯,其实就是给鬼魂照路用的,照他们那个世界里的路。昨天回家半路上走饿了,咱不是在芙蓉斋买了萨其马吗?他们也一样,走这么远的路当然饿,也要吃点啥不是?

在这一刻,吴学文的世界好像扩大了一倍:他和爷爷都还在二闸,一会儿就可以回家啦。但通惠河底下竟然还有个「二闸」,那些看不见又摸不着的鬼,都在河里边儿走着路呢 —— 芙蓉斋的萨其马还剩了两块儿,一会儿回家就能吃,但,鬼真的会吃生茄子吗?


吴学文记得跟吴老爷子去茶馆听书的时候,偶尔会碰到两三个坐在一起的四川人。都说四川人对吃认真,再好吃的回锅肉或麻婆豆腐,也总有人挑出不满意。吴学文从他们那儿学到了个例外 ——「欺头」,是绝大多数四川人的喜闻乐见。

四川地区的中元节风俗,放焰口不可少,但布施比馒头稍微精致一些。有些地方县志上说,中元节 「各街市以面饼为鬼食」,要「遍抛地上,儿童争食之」。李劼人在《死水微澜》中也注释了这道鬼食:「古人出丧时,要用米麦粉做成一些鬼头模样的东西,撒于道上,谓能辟邪。这就叫『魌头』,使人捡食。」

不过 ,「吃魌头」早已隐去了辟邪的愿景,甚至连魌头这种食物都消失了。现如今,四川方言里的 「吃欺头」,取的是它凭空得来 ——「捡便宜」的意思。不吃欺头,就要吃亏。吴学文觉得四川人对吃更包容,连另一个世界的食物,都能吃成生活的日常。

吴学文曾经问过私塾先生,为什么世界上有鬼。先生说古人对鬼和来世的幻想,其实从梦境中来。以前人们对世界的理解有限,他们认为人在死去后,思维与感觉就变成了鬼魂,除了缺个壳子之外,其实没什么区别,该睡睡,该吃吃。如果说,两个世界之间有什么联络通道的话,食物必然是其中之一。任何文明、任何时代,都能找到像「魌头」这样的纽带。

很多地方把白事也叫作「吃豆腐宴」。© seriouseats.com


古罗马学者第欧根尼 · 拉尔修(Diogenes Laertius)提议禁止人吃豆类食物,不仅仅是减轻消化系统负担的缘故(现代营养学观点也证实,植物蛋白的消化吸收率确实比动物蛋白低),那个时代的人觉得,豆子充满了「构成我们灵魂的绝大部分的生命物质」。他所指的「灵魂」,双关的是古希腊语中的「风」(它们来自同一个词源),指的是胀气(吴学文后来「顿悟」,先生说的就是放屁,字面意思的那种)。吃豆子胀气,会导致灵魂通过另一个出口离开人体。这不仅会导致噩梦,甚至还会影响人的正常的呼吸。

所以哲学家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才旗帜鲜明地厌恶蚕豆。不仅仅是因为它长着邪恶黑斑的花朵和「通往地狱」的空心茎杆,而是蚕豆有可能关联着一个更大的生死循环:「埋在地下的死人,把灵魂以气体或者风的形式释放出来,被小蚕豆吸收。当这些豆被人食用,经人体肠道消化处理,这些灵魂的风就被释放出来,出于对重新升入天堂的渴望,直奔最近的出口。」

本杰明 · 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曾说过,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什么事可以 100% 确定,除了税赋,就是死亡。这显然影响了美国饮食作家费雪(M.F.K Fisher)对于工业食品罐头的态度。她在《如何煮狼》这本战时烹饪食谱书中不吝分享使用罐头的经验,认为它的「可靠度」与「无处不在」,堪比「死亡与税赋」, 在有限的烹饪条件下,不失为抵御食欲这匹「狼」的好方法。

很难断言安迪 · 沃霍尔(Andy Warhol)在创作金宝汤罐头的时候有没有从费雪的比喻中汲取灵感,但以「消耗」「快速复制」为特征的波普艺术,完美契合了工业时代的食物与死亡之间的关系演化,所以罗伯特 · 印第安纳(Robert Indiana)才能从送别母亲的体验中获得领悟,把「EAT(吃)」与「DIE(死)」两个单词做成振聋发聩的符号,直白地提纯了二者的常存与无差。

这类「西洋哲学」有点超出十五六岁的吴学文的认知,他还无法理解,甚至觉得荒谬。但真相就是:人生如逆旅,生死终有常。短短六个字母,一十二画,重构了食物与生死之间纷繁无穷的想象。


多年以后,吴学文回忆起吴老爷子出殡前的那个晚上,仍然像电影一样清晰。来送老爷子最后一程的旧友好像比「接三」(传统习俗认为,人死后第三天会在望乡台上瞻望家中,所以人们在这一天祭祀逝者,希望亡魂回来享用祭品,称为「接三」)那天还要多,大家同时出现在丧席上,加倍喧哗。

靠近角落的席桌上,放着个半尺多高的釉面陶罐,家里长辈围在桌旁,一人一筷子,从祭席的盘子上夹菜往罐里装。父亲取来一张面饼,咬缺了圆边,再把饼盖在罐口上,然后用苹果压住,再盖上红布,用线缠紧。在吴学文的短暂人生中,还从未经历过亲人的死亡,免不了对此好奇。母亲说,这是下葬的时候要用的焰食罐儿,以前都会备着,万一逝者复活,吃了它,就有重返人间的力量。

食物既能协助逝者对抗死亡,也可以用来安抚生者消解悲伤。

在过去的几年,「骷髅头骨」这种视觉形象开始登上欧洲精致餐饮的餐桌。英国达灵顿的米其林二星餐厅 Raby Hunt Restaurant 的主厨詹姆斯 · 克罗斯(James Close)夫妇,设计了一款色彩斑斓的骷髅巧克力,其中一个版本组合了蜂蜜、迷迭香甘纳许(一种巧克力酱)以及日本柚子啫喱,以盘餐甜点的标准来看,无论从风味还是视觉都属上乘。无独有偶,如果谈及丹麦哥本哈根的三星餐厅 Geranium Restaurant,往往少不了那道甘草慕斯做基底,外表镀上金箔(在欧洲,可食用金箔是合法的食物添加剂)的骷髅巧克力夹心软糖。尽管甘草的风味永远是毁誉参半,但这道被命名为 The End(剧终)的甜品,无疑是套餐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菜之一。

墨西哥亡灵节中的骷髅饼干。© japaholic.com


骷髅头骨图腾往往象征着惊悚、终结与死亡。但是两个餐厅不约而同地用甜味呈现对骷髅的图腾崇拜,让人很难不联想到墨西哥亡灵节和阿兹特克人独特的死亡文化。如果仔细观察电影《寻梦环游记》的场景细节,就能看到水果、烈酒、亡灵面包(一种可以做成骨骼形状的面包)以及用糖做成骷髅头骨作为祭品,摆在小米格尔家中的祭坛上。阿兹特克人相信祖先的鬼魂「由风和云组成」,确实存在,但它们「没有牙齿没有嘴,没有头发没有眼」,只能享用香气。所以在亡灵节结束之后,祭坛上的食物最后还是会被家庭成员分享。

阿兹特克人对死亡的心绪相当复杂:死亡是狂欢,也是一种诅咒,死亡被敬仰,但同时也被恐惧。他们把代表死亡的「骷髅」吃进嘴里,化为身体的一部分,其实就是在特定的时间用特定的仪式,消解对死亡的恐惧。这样也能与那些入侵的欧洲殖民者产生身份区别 —— 墨西哥人在自己的文明里,拥有宣泄悲伤的出口。

吴学文从来没有去过欧洲的米其林餐厅,或是有机会过一回「洋节」,尝尝正宗的中美洲糖骷髅。但他依稀还记得,在吴老爷子出殡回来的那个晚上,家里的仆人端出一个绿釉瓦盆,里头放着菜刀、镜子和一碗冰糖。每个人都要拿起菜刀在盆沿上刮蹭几下,然后拿起镜子照一照,再拿一块冰糖搁在嘴里。吴学文已经不甚确定菜刀和镜子到底起到什么作用,但那块冰糖的甜味,确实在他初次体验到「死亡的悲伤」的时刻,起到了些许抚慰的作用。


一个平凡的蒙古人死去。

按徐珂的记录,他的尸体会被「裸载牛车,驰於荒原,其颠扑之地,即为葬身之所。子孙一无戚容,疾驰而回,尸任鸟兽啄食」,有一些回归自然循环的浪漫主义意味。从《清稗类钞》中读到这个片段的时候,吴学文觉得很熟悉。他想起来,小时候私塾先生也讲过类似的故事:慈悲的释迦尊者为了从饥饿的老鹰嘴里救一只鸽子,以自己的整个肉身饲鹰,代替了鸽子的生命。

吴学文的世界早已变得比半个世纪前的通惠河更大。人与食物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中更加平等。无论是蒙古人的兽葬,西藏人的天葬、水葬,还是鄂温克人的树葬(也叫「风葬」,把死者的遗体安葬在山林树木之上,任凭尸体腐烂,或者鸟兽吃掉,西南地区的少数民族也有这种葬法),都是人类洞察生与死一体两面的窗口。

孟子推测,以前的人死去之后,大概就是用柴草简单掩盖一下,随意的抛在山野沟壑里就算结束。后来一些人经过,看到尸体被「狐狸食之,蝇蚋姑嘬之」,于心不忍,才把想办法把尸体装进土笼土框,掩埋起来,从此才有了墓葬。在世界上游移的鬼魂,终究算是有了归处。

猪在祭祀活动中是非常重要的食材。


未知生,焉知死,这是子路从孔子口中得到启示。如何「事鬼」?要像对待活人一样。所以才有了丧仪中很重要的一步:往死者的嘴里填入贝类和米饭(而上层人士填的是珠玑玉石),这被称为「饭琀」。「缘生以事死,不忍露其口」,饭琀寓意明确,就是希望亡故的人在另一个世界也能享受饮食之乐。

不过,在这些仪礼规矩被赋予意义之前,对鬼魂穿暖吃饱的人文关怀,早已经存在了数千年。

在中国各地的新石器时代墓葬中,都发现有大量猪的下颌骨。很多人认为用驯化的猪作为陪葬品,原意是彰显墓主人生前的财富,但实际上,基于古代人对生前死后只是「缺了个壳子」的理解,吴学文觉得猪也很有可能是种祭品,是给逝者准备的食物。不过因为年代太久,没有足够的史料支撑,这也仅仅只是一种猜想。

古埃及人相信,人在往生的旅途中,需要携带足够的日常生活用品和食物,以确保在抵达来世时依然可以享用。中产阶级官员尼巴蒙(Nebamun)通往来世的飨宴之路,在各种壁画、雕塑和陪葬品的勾勒下,显得十分具象。

尼巴蒙墓室壁画。© google


一张墓室壁画上描绘了尼巴蒙和妻女一同狩猎的场景。他和妻女乘坐纸莎草编成的小艇,在芦苇遍布的湿地中巡游。这一家子猎获颇丰:尼巴蒙左手擎着一支木棍,右手上抓着几只正在扑腾的白鹭;猫是绝顶帮手,嘴里咬着一只鸭子,脚下还按着一只花斑鹡鸰和一只伯劳。水面下有河豚和鲻鱼在游动,只要伸手就能捕捞。 

墓室里还有一批陪葬品,是带标签的葡萄酒罐子。一些墓室的浮雕也展示了古埃及人制作葡萄酒的技术:一群工人正在巨大的容器中踩踏葡萄,也有人正在把这些完成初加工的葡萄二次过滤。除此之外,浮雕上肉档口的屠夫、烘焙炉旁的面包师和啤酒坊的酿酒师正在各司其职,时刻准备为一场巨大的冥界盛筵服务。

生长在华夏大地上的吴学文确信了一件事,他不畏惧成为鸟兽的食物,也不艳羡醉生梦死的宴飨。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他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已然梳理清楚,管它下一个路口通往的是今生的荒原,还是来世的坦途。


2018 年 6月 8 日,名厨安东尼 · 波登(Anthony Bourdain)在法国凯斯堡的一个酒店中自杀。和全世界所有喜欢他旅行美食纪录片的观众一样,吴学文的长孙小吴看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始终不敢相信这是条真新闻。小吴从小就喜欢厨师这个行当,波登算是鼓励他走上烹饪之路的精神偶像。 

他记得在摄影师米兰妮 · 德尼亚(Melanie Dunea)那本的《终极飨宴》里,波登为自己设想的「最后的晚餐」。相比于其它几位一顿「圣餐」(宗教词汇,原意指圣经最后的晚餐那一席上耶稣的食物:面包和红葡萄酒)就能解决问题的名厨,他的菜单虽然不像古埃及人那样浮夸,但也算不上极简主义:烤牛骨髓配欧芹和刺山柑沙拉,还需要几片烤法棍和上等海盐。

大多数受访的厨师都希望和妻子儿女或整个大家庭一起分享「最后的晚餐」,但安东尼 · 波登永远都是最不羁的那个 —— 他的拟邀请名单上有英国的作家、俄罗斯的双面间谍,美国的演员、诗人、厨师,还有拳王、朋克教父和黑帮电影导演。能够确定的是,在那个盛产灰皮诺的法国小镇,波登最后选择了孤独地结束一生,但小吴还是忍不住想象,假如波登真的用骨髓和法棍创造出这顿绚烂的晚餐,他会不会像耶稣一样,以某种方式(比如在 Martin Scorsese 导演的电影里)复活归来?

但在生死话题中,食物并非一定要神圣。人类学家阿克塞尔 - 伊瓦尔 · 伯格伦德(Axel - Ivar Berglund)研究过南非祖鲁人对死亡世界的独特理解。他们认为,生与死是一种镜像,在葬礼上,他们会倒退着进入室内,也会把衣服反着穿,葬礼上的食物都不会加盐,吃的时候也不能用惯用手(这与日本「四十九饼」的习俗有点类似)。葬礼参与者会完全转换自己的角色,就像自己也死了一样。

祭祀供品平凡如常,但追求美好的寓意,如苹果、橘子。© google


所以,葬礼结束宴会上的餐点,更多是考虑生者的需求。一个大家庭的成员能因为葬礼聚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情感联络。无论家庭成员之间是否有矛盾,他们都有机会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面临用食物修补关系的时刻。而在祖鲁文化中,任何希望参加葬礼的人,都可以自由前来(在南非,这个习俗仍然保存着),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葬礼不仅仅可以表达社区对家庭的支持,也是个可以忽略贫富差距与社会阶级的社交场合。而对于那些最贫困的宾客来说,获得免费的膳食营养,比去认识谁又重要得多。

无神论者小吴还是更认同食物的世俗与治愈。这也是他前两天和女朋友在电影院里吵架的原因。女朋友为《爱情神话》里那场「最后的晚餐」感动不已,她觉得掏心窝子的老乌像个千帆过尽的少年,有种穿越人间疾苦的洒脱。而小吴却喜欢片尾老白为了追思老乌而组织看电影的那场戏。在大家都百无聊赖的时刻,是老大昌的苔条花生和蝴蝶酥把他们拉回了现实生活。


世纪之交,扶霞 · 邓洛普(Fuchsia Dunlop)参与了由宾夕法尼亚大学考古学与人类学博物馆参与的土耳其国王米达斯古墓的考古工作。作为纪录片《米达斯国王的盛宴》(King Midas’ Feast)拍摄内容的一部分,她负责与一群土耳其的厨师与食物专家一起,复刻一场铁器时代葬礼盛宴。

从菜单来看,米达斯国王葬礼盛宴的丰富程度远超尼巴蒙。香辣味的火烤羊肉和炖扁豆、杏干和坚果点缀的绵羊奶酪、填入鸡肉和醋栗葡萄叶包饭,还有浓石榴汁,以及铜碗装的琥珀色 「长生不老药」—— 一种用葡萄、大麦麦芽一起发酵的蜂蜜酒。

席间,考古负责人麦戈文悄悄把扶霞拉到一边,从一个塑料小药瓶中倒出从出土罐子里取来的残留砂砾(就取自那个长生不老蜂蜜酒)—— 她毫不犹豫地尝了尝味道,惊喜地发现里面还保留着 2700 多年前藏红花的风味。在那一刻,藏红花的香味如同「海妖的歌声一样迷人,像黄金般无惧时间打磨,依旧闪闪发亮」。「与弗里吉亚国王的吊客们共飨盛宴」是扶霞「一生中最特别也最愉快的美食体验」。

小吴曾经听父亲提起过,他以前痴迷茶叶的时候,收到过人家从旧庙佛像肚子里拆出来的明朝的茶。那时小吴还没有出生,不过现在连这茶也已经不知去向。小吴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喝过几百年老茶的人,除了父亲之外,估计很难再找到第二个人。但与扶霞这样的经历相比,又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

小吴想起半年前和几个朋友去四川凉山州做食材调研的那段经历。那是一个逢五的市集,有的乡民抱着自己养了几年的鸡,飞爪比人的手指还长。有的乡民在麻袋里捆了小黑猪,然后开个洞,露出了个鼻孔让小猪好呼吸。也有卖中草药的、卖蔬菜的,四面八方的彝族乡民都聚拢到一起,赶个热闹市集。

一阵激烈的鼓声吸引了小吴。他循着鼓声走过去,有个年轻人持着弯棍,闭着眼睛忘情吟唱,同时敲打着左手的白色皮鼓。旁边坐着个毕摩(彝族的祭司)装扮的老人,手里拿着鸡蛋。一位背着小孩的女人坐在老人正对面,表情有些凝重。

老人先用针在鸡蛋上刺了一个小孔,让女人对小孔哈一口气。然后盛来半碗凉水,用蛋在碗沿上轻磕了一下。老人仔细看了看裂纹,嘴里念叨着。身边一个年轻的彝族小哥悄悄和小吴耳语说,这就是彝族传统看病人生死的「鸡蛋卜」。小吴发现,女人脸上稍微舒展了一些。看来第一卦的结果还算不错。

很多地方的人认为鸡是神鸟,鸡骨、鸡蛋皆可用来占卜。© sohu


然后老人把蛋壳、蛋黄和蛋清一齐浸到水中,仔细观察。有两个气泡在水面上,一个在水下,但小吴听不懂彝族的语言,只是觉得气泡位置可能代表了些什么。女人又详细问了几句,老人指着碗里,做了回答。老人拿起一双筷子,沿着一个方向搅拌,再轻轻把蛋壳放在水面上,直到碗中的旋转停止,然后又喃喃自语了一分钟。

小吴大概能猜到一个积极的结果。因为他看见女人表情舒缓下来。他突然很想念去年底因病过世的爷爷吴学文。自从上学后,小吴就再也没有和爷爷一起去过庆丰公园(而且他从来没见过中元节晚上有人放茄子灯)。不过,厨师小吴珍藏着爷爷送他的 18 岁生日礼物,一本茱莉亚 · 柴尔德(Julia Child)的书。他现在的目标,是当她口中一个「认真的厨师」,在厨房里,用他自己对世界的理解,重塑生存与死亡的关系。

有的时候,小吴也恍然觉得这个世界就像那老人手里的鸡蛋,死亡像蛋清消失在蛋清中,蛋黄照常升起。

(吴学文相关人物故事均属虚构;陆琪慧、林姝伲对本文亦有帮助。)

参考资料:
《旗人风华:一个老北京人的生命周期》罗信耀、罗进德
《中国传统岁节时俗》江玉祥等
《死水微澜》李劼人
《美食与文明》蕾切尔 · 劳丹
《恶魔花园:禁忌食物的故事》斯图尔德 · 李 · 艾伦
《如何煮狼》费雪
《中国古代丧葬习俗》周苏平
《清稗类钞》徐珂
《四书章句集注》朱熹
《终极飨宴》米兰妮·德尼亚
《湖南饮食丛谈》俞润泉
《寻味东西》扶霞 · 邓洛普
《彝族原始宗教调查报告》马学良等
《Skulls to the Living Bread to the Dead :The Day of the Dead in Mexico and Beyond》Stanley Brandes
《Food in Art:From Prehistory to the Renaissance》Gillian Riley
《Zulu Ideas and Symbolism》Axel - Ivar Berglund
《From The Kitchen of Midas》Pam Horowit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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