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个失联九年的高中同学丨记者过年

2024-02-20 星期二

▲ 2022年9月25日,云南临沧,傍晚的夕阳。(视觉中国 / 图)


全文共4974字,阅读大约需要12分钟

  • 我害怕极了,那种痛苦学习被许诺的光明未来,是否一个谎言,我们是不是以后只能去卖5块钱一本的旧书。我把这个故事告诉朋友们,大家全都一笑而过,没有一个人联想到自己的命运,我更加害怕了。


  • 很多赞同填鸭式教育的亲戚发现,上了大学之后的孩子们沉默寡言,当舍友在各地旅行时,他们在埋头苦学,不开心,也一无所获。家长们觉得这是一种新的病症,都让我去和孩子们谈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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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责任编辑|吴筱羽


如果没记错的话,最后一次和F深入地聊天,是2015年前后。我计划参加一个全国性学生组织的活动,该组织的特点是,总能想出一些在社交媒体上刷屏的奇怪点子,比如,当时的活动要求,要找到9个来自不同学校的人,在校园中最具特色的景点,举一个牌子,上面写,“支持苏有鹏参加某某活动”。支持者需要把照片发到自己的朋友圈,不少计划参加该活动的人,被这个着实麻烦的要求吓到,早早放弃。

我第一个就想到了F。她是我高中关系最好的朋友,在那个充斥着苦学、失眠和长期端坐的学校,我们分享零食,写小纸条讨论自以为重要的闲言碎语,为了有勇气面对月考,我俩互相打赌对方的分数,分数更低的人,能获得一本小说,以营造出没有输得太惨的假象。

F的赌资是余华和村上春树的小说。她失去的第一本小说是《活着》。我在一个晚自习看完之后,被秩序感包裹的心好像破了一道口子,太多丰盈的、有色彩和温度的液体即将喷涌而出了,我拼命地想从课本和试卷上找到词、句子来形容这种感觉,却只能找到虚无。

后来,虚无伴随着我进入一所云南本地的大学,F到了北方的一所985。

那时我俩的家就在一条马路的两边。我和F却咫尺天涯,2015年是我唯一能想起来的,和她最后一次长时间的聊天。

1

焦虑的尖子班

高三时,我是文科尖子班的班长,六十多个人的班里头,不到十个男生。青春期女孩们的心思细腻敏感,班里常常涌现的风波,是宿舍里一双鞋不见了、两个女生因为对方某个不经意的举动而绝交。

那是2012年,信奉填鸭式理念的新校长上任已经三年。在看重名牌大学升学率的学校,理科尖子班占据着绝对的资源,校长几乎每周都会到他们班里巡视一圈,偶尔还会发表热情洋溢的讲话。

对面就是理科尖子班,教室的左边是窗,能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校长讲话结束,出门,拐个弯,踱回办公室。这让同学们对理科班的情绪极度复杂,既把对方视为竞争对手,但又清楚差距之大——我们之所以选择文科,大多是因高一时理科成绩不好。

新校长相信高压政策,为了让大家每分每秒都用于学习,他曾提议,让学生们在晚餐时间洗漱好,这样接近凌晨下了晚自习,就可以直接睡觉了。他相信无死角的监控,相信每周一次考试的必要性,并且容忍一些可被接受的体罚。

焦虑都是躯体化的。大部分男生都沉默。有一段时间,一位男生成绩下降很快,他唯一的表现是,不和任何人讲话,把一块抹布撕成长条,绑在头上,在长明灯自习室里看书到凌晨一点多。毕业前,他原本白净、清爽的脸,像涂上了一层蜂蜡。

女生会稍显张扬一些,开心和难过都挂在脸上。我的同桌B,一位身材挺拔、语气粘连着傣族村落温柔气质的女生,经常霸占文科年级第一,她挂在嘴边的话是:“今天又感冒啦,一点力气都没有。”尤其在考试刚结束的时候,她脸红扑扑的,趴在桌子上,用微弱的语调说,考试的时候她似乎在发烧。

毕业之后,这些症状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例证是,现在和B喝酒,52度的白酒,半斤下肚,她依旧谈笑风生。

至于我,焦虑躯体化的一个表现是老想尿尿。幸好,发展的问题在发展中得到解决,就在校长宣布,长达三个多小时的晚自习,只有不到十分钟的休息时间后,实在挤不进厕所的我,就忘了这件事。

我们很少把彼此视为竞争对手,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值得骄傲的科目。大家可以牺牲自己大把的时间,为对方讲解一道数学题,讲完不忘聊一会儿八卦。

真正的对手是理尖班,这个对手实在太瞩目了。一旦语数外某一科的平均分落后于他们,我们会涌起为中华崛起而读书的冲动,势必要在下一次考试中让理科生们高看一眼。

2

玫红色的黄昏

一开始,文科老师们还自由,掌握着自己的节奏。历史老师热衷于播放一系列历史纪录片。英语老师喜欢音乐选秀节目《美国偶像》,但同学们一致认为,评委玛丽亚·凯莉的点评过于“老好人”,缺乏综艺感。政治老师每周会用接近两个小时,为大家讲解一周新闻,最主要的来源是凤凰新闻和网易的盘点。

不过,校长很快宣布,教室里的多媒体不准用于播放视频,至于高考作文里头需要用到的素材,可以靠每天的《新闻联播》。

如果有什么值得怀念的,那就是晚自习前,总会有人倚在栏杆上注视着黄昏的云朵。

栏杆在教室的右侧,在这里,没有理科班的存在。黄昏时,能看到城市尽头、黛色的山脉努力遮挡漫溢的夕阳。

云南的云朵变化多端。在凉爽的白天,天空触手可及,鱼鳞状的云彩摇摇欲坠,到了傍晚,太阳温柔极了,玫红色的光线涂抹在云彩里,我们这个年代的人,很容易想到王心凌那些粉红色调的MV。

太阳的余温轻拂过每一个注视着它的脸庞。青春期的少男少女本该灵动可人,可惜都无一例外蓬头垢面,微微浮肿的眼睑,淡色的脸上像抹着青春燃烧的灰烬。

这一切在玫红色光芒中都是可以被谅解的,观看者的情绪也随着温度变化,空气中有一些奇异的分子在横冲直撞,我至今记得,几个女孩的脖颈上,纤弱的汗毛根根直立,末梢拢着一层光晕。

就在太阳即将消失之时,一个个年轻的躯体被唤醒。

“等高考结束,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们可就自由啦,我要天天旅游!”

“一口气把村上春树所有的书都看完!”

而F,高中时,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可爱的女生,热衷美食的她曾有身材焦虑,并时常自我嘲讽。但在我的眼中,这位自嘲起来毫无情面的女生有着不同常人的见识。当班里所有人都为席慕蓉的“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陶醉时,她读的是“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那时的F个头不高,常常用笑声掩盖自己的怯弱。她罗列的愿望清单,其中一项是,吃无数个饵块粑粑卷。

2024年2月,云南临沧,街头小摊,摊主正在制作饵块粑粑卷。(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 图)

3

“苦尽甘来”的谎言

F不是唯一失联的高中同学。

我曾在2016年的一个冬天赶到北京,和毕业后留在北京的同桌B见面。我们约在中关村附近的一家烤鱼店,那时她已经在一家公司当财务。但直到烤鱼被烤焦了一面,我们也不知道该聊什么,财务的事我知之甚少,她也从来不看新闻,说到同学们的境况,我俩都一无所知。

临别时,看到她消失在地铁口时,我幻想,这是我和她见的最后一面。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想问题是出在我的身上。F“输”给我的那些小说,引发的连锁反应一直延续到大学。

大学并没有留给我足够的时间实现夕阳下畅想的未来,重新进入繁重的学习让人痛苦。那段时间,哪怕我在图书馆,把授课老师的硕士论文找出来,背诵全文,也没办法在某些科目上拿到理想的成绩。

某个下午,当我路过学校里一片盛开的薰衣草地,我开始思考,痛苦的根源是什么?具体来说,在忍受了浮肿的眼睛、头痛和憋尿之后,在默认高中每个教室里摄像头的正当性后,到了大学的我为什么依旧痛苦。

大一时,有一门宏观经济学的公选课,老师是一个可爱的小老头,他的口音是昆明的马街普通话。没人好好听讲,选他的课,原因仅仅是给分高,最后一堂课上,他说:“啊哟,我真为你们这些学生担心哟,你们每天应该站在树下,闭着眼睛,好好思考一下,而不是来听我上课。”

全班哄堂大笑。

但到了大二,我真会坐上一小时的校车,跑到翠湖边上发呆,闭着眼睛,任凭湖边的松针飘落,锋利的叶片刺痛着我的脸庞和手臂。

“这种痛苦会持续在未来的人生中发酵吗?”大学宿舍楼下,周一到周五,每到晚上8点钟,会有一个中年男人用蛇皮口袋背来一大捆旧书,便宜的5块,最贵的不超过20块,生意实在差得可怜,后来他开始卖垃圾袋,三块钱五捆。一次闲聊,他告诉我,他是我的学长,哲学系毕业,“你们新闻系的学长也不错,在另一个学校卖旧书”。

我害怕极了,那种痛苦学习被许诺的光明未来,是否一个谎言,我们是不是以后只能去卖5块钱一本的旧书。我把这个故事告诉朋友们,大家全都一笑而过,没有一个人联想到自己的命运,我更加害怕了。

我因为这些发现而疲惫不堪。

云南人聚在一起就是要喝酒和说俏皮话,我开始逃避F邀请我的烧烤聚会,因为我没办法对俏皮话报以得体的笑声。我担心步入一种循规蹈矩的、期待苦尽甘来的生活,担心和B一样,肩负着小城文科前三名的骄傲,却隐身在工作日的地铁之中。

4

“正当性”的教育

2023年,我注意到一则新闻,它表明了我所反思的教育,具有毋庸置疑的“正当性”:2009年新校长到任前,一本上线率是24%;2023年,一本上线率为94%。

而随着年纪渐长,这种“正当性”的教育,印记也越深。

很多赞同填鸭式教育的亲戚发现,上了大学之后的孩子们沉默寡言,当舍友在各地旅行时,他们在埋头苦学,不开心,也一无所获。家长们觉得这是一种新的病症,都让我去和孩子们谈谈心。

但春节吃饭时,饭桌上第一次见面的家长,会问你在哪里上大学,如果只回答一个地名,他们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要具体的学校名,如果是名校,那么能赢得家长们嫉妒的称赞,如果是普通本科,得到的回应是,“哦!”

学历崇拜不仅存在于家长之中,和同学们聊天时,那些考公成功的人,也不是最成功的,最为成功的,是考上名校研究生的人。好像曾拥有一份工作的他们是寂灭的,只有重新获得一个名校身份,才得以在同辈们中获得一丝荣光。

那些再没有过联系的人,这10年里,他们在做什么,生活得如何?在流传的几个故事版本中,这一届中学里最好的文科生,已经有人惹上法律问题。

与失联的同学重新建立联系的更直接的原因,在于我很难收到高中同学的结婚邀请。回老家约吃饭,除了相熟的几位,其他人也越来越难被约出来。

一位老师提醒,或许正是彼此后来的不同经历,让我们产生了距离感。

而我迫切想知道,特别是F。一方面,我想为曾经拒绝F的聚会邀请表示歉意;另一方面,我想搞明白,我们曾共同经历了一段痛苦的记忆,并因为共同的痛苦而紧密联结,为何又各奔东西?

5

另一种生活

春节前的一个下午,我终于把F邀请到家里喝茶。事实上,我已经约了她将近一年的时间,但每次她都用各种理由推脱。

让我更为惊讶的是,F现在离我更近了,她就住在同一个小区隔壁单位楼,我的阳台能直接见到她的阳台。

从她答应出门,到最后出现,中间又过去了半个小时。当最终出现在我家门口时,她的变化太大了,戴了一顶时髦的帽子,精致的脸蛋,能看得出在努力减肥。

在这之前,我成功和B建立了联系,过程也十分艰难。几年前,她从北京回到云南,在边境小镇做公务员。有时她会在朋友圈发一些沮丧的句子,一旦我给她发信息,得到的却是长久的沉默。

每次回家,我都一定要把B约出来吃饭,春节尤其是。我相信,很多苦闷的事情,只要讲出来就好了。但刚开始,她都是欲言又止。后来我也意识到,工作中夹杂的谎言,与那个“苦尽甘来”的谎言有得一拼。2024年春节,另一位朋友告诉我,他们刚刚把一个项目“吹”成了第一,为了让这个“第一”保持下去,他们现在要做好的工作就是演戏。

最近几次和B交流的过程中,我干脆放弃提问,克制记者身份的冲动。吃饭如果没话题聊,冷场就冷场吧。

但面对F,我没办法做到冷场。在聊了一圈有的没的之后,我问了那个我最关心的问题,为什么我们会有九年都没好好联系过。

她把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给出了一个我完全没想过的答案。

“我们在想,大学时你刻意不和我们联系,是不是因为其他人都到省外读书了,你一个人留在省内,心里难免有落差。”

依然是高中教育的遗迹,我苦笑。

在这段不算容易的人生里,我已经学会从生活中攫取各种色彩,用来填补《活着》让我心中裂开的伤口,也能说出比薰衣草和松针更幽远的思考了。我乐于分享,因为我相信,我的同学们或许偶尔也会反思我们经受过的教育,如果得知我也在思考,就能少一些思考的孤独感。

但在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说。

那个下午,F走到我的书柜前,想仔细观察一下我现在在读什么书。如果是在高中时代,她会抽出几本东野圭吾和村上春树,顺便聊一聊对作者的看法,但现在柜子里只剩下传播学理论和一堆论文。她看了一会儿,让我推荐一本。我看着书柜,半晌,从最下面抽出一本刘震云小说。

她没有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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