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裘圣愚
每个行业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辛秘，也许这里头就有导致迷雾剧场口碑滑坡的重要因素。但不论怎么说，就明面上的呈现来看，作为悬疑剧最为核心的编剧，锅还是得背一背的。
不妨从最新、评分也最高的《谁是凶手》说起。
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开始，英语里对侦探故事的俗称就是“谁是凶手”（Whodunit）。一开始看到新剧起了这么个名字，我就心生两个揣测，一种可能是它会刻意解构（就像当年陈可辛拍了一个名字就叫《武侠》的武侠故事），另一种可能是它会过于直白和单薄。很不幸，《谁是凶手》属于后者。它用16集的篇幅，确实就只讲了“谁是凶手”而已。柯南的效率明显会比它高很多。
然而，侦探故事从来不是一道写在纸上的逻辑题，而是一个让各种欲望发生化学反应的实验室。“为什么犯罪”这个问题，和“谁是凶手”一样重要。可恨的凶手是否有可怜之处，决定了故事在揭晓“谁是凶手”之后的余味。最经典的本格侦探里，都包含了深刻的社会因素。而在看似最现实的侦探故事里，往往也会暗藏了某种类似噩梦的逻辑——也就是说，它用一种夸张变形的方式，展现了观众潜藏的恐惧和被压抑的欲望。《谁是凶手》基本上完全浪费了侦探故事的这些弹性。
就案子本身来说，《谁是凶手》的框架中规中矩，虽然号称是以轰动一时的“白银案”为原型，但它和白银案的关系并不会比它和开膛手杰克的关系深太多。针对女性的连环杀手，是一个比较普通的套路，《谁是凶手》也没跳出窠臼，只制造了一些让人感到视觉冲击的画面。
比起中等偏上的案件架构，《谁是凶手》的人物关系就远低于标准水平了。双男主的设定，由于重复和缺乏对比而变成多余，反而模糊了叙事和情感的焦点。
冷小兵（肖央 饰）本可以是合格的男主角：他在出警第一天就遇到了连环杀手，在与后者的对峙中因吓傻了没能开枪，导致了受害者和队友的死亡。再加上这个连环杀人的悬案，又是冷小兵师傅到死都没能放下的心结。于公于私，冷小兵都必须紧咬此案，一般我们还会看到这种人为了破案，而做出一些有点出格的事。
但夏木（董子健 饰）的登场一下子挤掉了冷小兵的生态位，因为作为受害人的儿子（剧中为了回避直系亲属的问题改为亲戚和学生），他的破案动机只会更强，只会更加不择手段。那么为了做出反差，冷小兵就必须转型成一个更加成熟甚至油滑的老警察，但这就浪费了他第一集的人设，以及观众对他投入的感情，所以剧组也没有这么做。其实真要如此，全剧还不如直接以夏木的视角展开，让冷小兵打个老警察的辅助。
如果我们回顾一下诸如《真探》（第一季）或《绝命毒师》之类经典剧集中的双男主，便会发现他们的戏剧张力建立在迥异的人生观上。《真探》里，面对充满黑暗和罪恶的现实，小马（伍迪·哈里森 饰）成了稳定的、犬儒的现实主义者，拉斯特（马修·麦康纳 饰）则在极度虚无和极度理想之间激烈地挣扎。在《绝命毒师》里，老白（布莱恩·科兰斯顿 饰）有野心而无底线，小粉（亚伦·保尔 饰）无野心而有底线。
只有这种搭配才会火花四溅。冷小兵和夏木却有太多的重叠。既然夏木由于亲属回避原则，本来就不该当此案的警察，那还不如让他以江湖人的身份协助冷小兵破案，这样整个布局是不是会更加合理和舒展呢？
而比起双男主，《谁是凶手》更大的败笔在于女主沈雨（赵丽颖 饰）。赵丽颖其实还挺适合演沈雨，因为她的外形温柔和坚毅兼而有之，但沈雨一角在设定上的问题，却是任何演员用外形和演技都无法弥补的。
侦探故事的质量，很大程度上就是取决于法国人所谓的“蛇蝎美人”（Femme fatale）。在平庸的侦探故事里，女性是欲望的客体，只是受害者，或者只是从犯。但在高级的侦探故事里，女性却是欲望的主体，是主动的操纵者。毋庸讳言，这种操纵必须借助真真假假的感情来实施。但沈雨的操纵完全基于心理医生的身份。我们可以不去细究剧中近似黑魔法的心理操纵是否合理，但这种操纵毕竟只涉及沈雨的专业技能，而无涉她的个人魅力。
实际上，沈雨甚至完全不必是一个女人。如果沈雨是一个斯文知性的男人，似乎对剧情并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影响。《谁是凶手》里的两男一女之间，本来就没有爱情。但粉丝在网络上层出不穷的脑补已经说明，至少夏木和沈雨之间，原本存在丰厚的爱情潜力。爱情戏的意义，绝不仅仅是让俊男靓女走到一起，而是营造出一个公私难分、情理难断的困局，真正的人物都是通过困局中的选择而立起来的。
剧中沈雨煞费苦心的操控对象，是一个三无路人何伟光（郝平饰），也就是一个纯粹的工具人，用途是冒充凶手，做替罪羊。但沈雨真正应该操控的是她和夏木以及冷小兵之间的关系。这三个人本来具有镜像般的相似性，但相似却并没有引出更复杂的怜悯和更亲密的爱。他们的故事看似交织，其实却是三条平行线。三个人都是悲伤的机器人，生产出来只为执行那唯一的任务：找“凶手”。
“谁是凶手”这个问题，在剧中和“父亲”的身份纠缠在一起。沈雨原本面临着全剧最大的一个道德问题：如果父亲沈海洋（李强 饰）真的是连环杀手怎么办？她生命的绝大多数时间，都用于洗白父亲这件事上，甚至不惜亲手杀人来误导警察，很难相信她最后会突然大义灭亲。
沈海洋的突传死讯，是全剧最大的一个转折，它表面上非常惊悚，原来多年来指导沈雨的竟然是个“假的”爸爸！但实际上这个转折却免除了沈雨的终极考验。她随之变成了一架单纯的“为父报仇”的机器：既然和假爸爸之间没那么多复杂的情理纠葛，杀就完了。
很多人感觉《谁是凶手》的结尾令人失望，其实剧作的失败，在此之前就已经积累起来，基本上是大结局所无法挽回的。那个众里寻他千百度的“凶手”，原来不过又是一个精神病人罢了。凶手-精神病人，胡山泉（刘桦 饰），等于变相的机械降神。精神病是万能灵药，盖住了一切正常逻辑的裂缝。比如，他本是一个杀害单身女性的凶手，为何突然想当小女孩的爸爸？一个看过几本弗洛伊德的人，就能操控专业的心理医生？
说白了，这就是一种为了杀人而杀人，为了发疯而发疯的精神病。剧作中滥用“精神病”的副作用，就是既丧失社会批判的现实力度，也丧失引发观众复杂共鸣的可能。剧中人反复都在说，如果没有胡山泉，人生会如何如何，本质上仍然是把“精神病人”当做一个偶然的、外在于正常社会的因素，而不是社会和人性本身某种缺陷的必然产物。顺便一提：白银案里的连环杀手，可不是疯子。
其实，同样的核心缺陷，也存在于《八角亭谜雾》之中。《八角亭谜雾》看似和《谁是凶手》截然相反，后者是过于单薄，除了案件就没有生活，而前者却是过于琐碎，生活内容溢出，反倒要淹没探案的主线。然而这种相反只在表面，《八角亭谜雾》的核心，还是把一切罪恶都推给一个神志恍惚的精神病人——一个有异装癖的昆剧团长丁桡烈（邢岷山 饰）。他的特点是，一听见别人骂他“二尾子”就会失控（兼失忆）地杀人，像机器人一样精确。而且易装的属性，又让他多了一个以女人形象误导警方的功能。
顺便一提，《八角亭谜雾》当中的女性角色虽多，却正应了前面说到的，要么是受害者，要么是从犯，她们在不属于自己的故事里修修补补，勉强缝合了逻辑。而令人惊奇的是，此剧之中的男人极其拖泥带水，只会到处吵架（或苦着脸挨骂），基本上无勇也无谋，虚掷了有段奕宏也有祖峰的卡司。
《八角亭谜雾》尤其讨厌之处，就在于它布置了很多无意义的支线来欺骗观众。在悬疑片里，观众乐于接受高明的误导，却不能接受拙劣的欺骗。比如，老师拍摄美女学生的照片，并且跟踪女学生，结果最后以老师单纯欣赏美丽、老师保护女同学的结论收场。又比如美女同学的美女闺蜜突然失踪，令人怀疑遭到灭口，结果失踪的原因后来揭晓，却是去参加了一个和主线毫无关系的传销组织。如此种种，实在令人大跌眼镜，难怪最后大家给出一个不及格的分数。
“迷雾剧场”引领行业的起点，本是聚焦人性中“隐秘的角落”，找出社会里“沉默的真相”，这实际上在考验编剧的智慧和勇气。但如果做不到这些，再大的迷雾也只是障眼法。当探案越发沦为程式化的噱头，观众不需要是大侦探，也迟早能看出故事的空洞无趣。从迷雾剧场的官方预告来看，未来还有好几部新戏值得期待。希望到明年，我们看到它们真容的时候，会反过来感叹2021年的失败，只是一个不幸的意外。
排版：小风 西西/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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