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这个周末,朋友圈里几乎所有人都在推荐皮克斯的新作《青春变形记》。动画主角是生活在加拿大的华裔女孩美美,在她13岁时突然发现自己一生气/激动/犯花痴,就会变身让全校同学都星星眼的毛茸茸。而她自己也经历了从抵抗变形到接受的“成长全过程”。“拥抱自我”,是迪士尼、皮克斯翻来覆去讲过八百遍的主题。“仿佛梦回中学被我妈支配的年代,搞得我简直心脏病要犯了。”乖女儿+温柔却强势的妈妈,比国产青春剧里动不动就掀桌子摔碗的母女关系更加贴近真实。阿茗第一次露面时,甚至是那种最标准的“好妈妈”形象。母女俩一起打扫、做饭,全家人坐在客厅里追肥皂剧,看起来感情好得要命。比如美美每天放学都要准时回家,偶尔迟到了十分钟,就得准备迎接妈妈忧心忡忡的关爱三连。笔记本掉在地上,阿茗自然而然地拿过来翻看,还要做出一副“我看看我优秀的女儿又写了/画了什么好东西”的表情。女儿也不是叛逆少女,而是连得第二名都要沮丧的乖小孩。但正因为这些元素足够“普通”,反而打开了无数观众的青春期记忆——
比如美美想攒钱去听偶像的演唱会,就把所有的计划书、宣传画通通塞在床底下。哪个“乖女儿”没有这么个秘密空间呢?里面装着情书、歌词本、偶像的周边、偷偷给男朋友织的围巾……以及一切不被允许出现在家里的东西。想做什么出格的事时,先用“班上的某某”为话头,拐弯末角地试探爸妈对这个行为的态度;虽然立刻会遭来不客气的评头论足:“你是说XXX吗?我一直觉得这个孩子挺奇怪/不学好。”因为误会美美正在经历月经初潮,担心女儿的情绪会不够稳定,阿茗干脆偷偷跟到了学校。虽然美美当时的表现出的状态确实不稳定,她感到担心也是人之常情。更大的麻烦还在后面,美美攒钱去看偶像演唱会的事情最终暴露了。但阿茗的第一反应不是气女儿不听话,反而是去指责她的朋友们“带坏了女儿”。这实在是个很伤人的行为,直接干涉破坏了美美自己建立的情感关系。作为一部合家欢动画,美美想要哄好朋友只需要态度真诚地道个歉。
想象你考试成绩不理想,结果被妈妈当众要求“别跟学习不好的同学一起玩”;与其说这片子让人“梦回青春期恐惧”,倒不如说是把真相用没那么残忍的方式撕开给人看。把那些妈妈不会对长大后的孩子重提的,孩子长大后也不愿提及的窗户纸捅破。坦白说,就算这片子的前一个小时看得我后背发凉,我也很难讨厌阿茗。豆瓣影评上有句话不仅准确地概括了这种感受,也瞬间突破很多人的心理防线:
“只有东亚人才能共情,因为我们都需要为自己辜负了母亲的期待而道歉。”相比于父亲的控制,母亲的“过度保护”似乎总是更加让人心情复杂。传统家庭中父亲的角色往往代表权威,有足够的勇气就能去反抗。
但母爱令人窒息的源头是关切,是为孩子尽心付出,甚至忘掉了自身。
你想对她发火,但一想到她平时无微不至的照顾,就又觉得自己没什么立场。《以家人之名》中的李海潮,还有黄磊和佟大为演的一系列好爸爸,都有着传统妈妈式的细心,但从不对女儿的人生选择和恋爱选择指手画脚。反倒是育儿焦虑题材的电视剧里,到处都是那种看起来神经质过头的妈妈。
童文洁、宋倩、田雨岚……从操心劳力开始,到彻底崩溃结束,嘴里翻来覆去都逃不过一句“我还不是都为了你”。当时引发过一波有关母亲形象的讨论,有人认为“这是对母亲的妖魔化”。但却很难否认这个事实:现实中确实存在众多对孩子事事操心、控制欲强的母亲。不管你我承不承认,“孩子”至今仍是很多女性构建自身价值的重要部分。一方面,是母亲天然更容易跟孩子形成亲密无间的情感纽带;另一方面,社会也在要求她们靠“孩子的表现”来实现人生价值。尽管身处在不同的环境,但《青春变形记》中的妈妈也面临着类似的困境。美美当着全家人的面暴走,最先被指责的却是身为母亲的阿茗。我总觉得很多家庭中“乖女孩+好妈妈”的组合,就像是母女俩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妈妈为我做了这么多,我对她的唯一回报就是乖一点。”
然而令人沮丧的事实是,乖与不乖往往并非完全能靠自我选择。
成长是自我意识不断扩张的过程,当孩子的自我意识开始与父母的认知冲突时,“不乖”就发生了。
片子里存在感最强的意象——美美一激动就会变成的小熊猫——正是这种不乖的象征。
也是被认为需要压抑,但她却怎么都压抑不了的东西。
当妈妈认为你喜欢的歌手是“二流子”,并以此理由拒绝你去看他们的演唱会,你怎么可能会高高兴兴地接受呢?想要自己过日子,可妈妈认为你必须要找个人结婚时,你愿意委屈自己吗?就像阿茗劝美美封印内心的小熊猫,也是因为自己曾经经历过不愉快,不希望女儿走自己的老路。
无论是是因为心疼妈妈而被迫割舍,还是因为贪恋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而自愿割舍。在红月仪式里,美美穿越那面审视自我的镜子,试图把代表情绪的小熊猫从身体里“逼”出来。最终决定留下自己“不乖”的部分,也收获了与亲密关系切割的勇气。甚至直到离开家上大学,甚至更久之后才有勇气逃离母亲的控制,开始自己的“叛逆期”。“在那之前我是不敢留奇特发型、同学聚会不敢晚回家、周末被排满课程计划、所有人眼中成绩优异懂事乖巧的小孩。”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过一个规律:影视剧中的母女和解,往往要靠情节上的巨大冲突。《小欢喜》里,乔英子被逼到试图自杀,才让宋倩说出一句“妈妈以后不再逼你了”。《关于我妈的一切》里,母女和解的契机是妈妈得了绝症。石之予的另一部短篇作品《包宝宝》,妈妈为了阻止孩子离开自己,情急之下把包子儿子整个吞掉;醒来发现是一场梦,这才想开了,接受儿子带女朋友回家。
拯救亲人成为了最大的优先级,一切痛苦和撕扯都被暂时掩盖。普通人只能在经历过无数次这样的挣扎后,在自我与亲情之间找到平衡。有人跟妈妈只能保持若即若离的关系,“假期在家呆超过三天就会开始吵架”;有人开始接受这种“互相照顾也互相干涉”的关系,享受妈妈的照顾,也接受妈妈对自己的人生指手画脚。妈妈在镜子的另一面对她说,“不要为任何人停留,你走得越远,我只会越骄傲。”祖先带着变成熊猫的她飞上天空,好像代表着整个家族的认同。
即使已经是成年人,听到自己妈妈打电话过来还是会本能地胆怯。无力反抗母女之间代代相传的情感绑架,也和很难接受真正的自我。所以就算放手让美美决定自己的人生,阿茗也依然选择穿过镜子,把作为小熊猫的那部分自我从此抛弃。如今我快奔三了,依然不敢在妈妈面前坦然展现出自己全部的样子。更没有能力像美美一样牵着妈妈的手,带她去跟内心的小熊猫和解。那些我们曾经失去的自由、经历过自我撕扯的痛苦,或许可以不再是下一代的生活必选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