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部叫《朱诺》的美国电影，讲的是高中少女朱诺不小心怀孕了，她决定要把孩子生下来，周围的人也没有对此大惊小怪，反倒是一起给她出主意，帮她度过这个意外的人生阶段。朱诺自己，也在这个过程中迅速成长。
「未成年生子」的话题虽然在中国很少有讨论，也没有类似主题的影视作品，但不代表这个现象在中国不存在。
根据中国统计年鉴的数据，2015 年中国 15～19 岁少女的生育率是 9.2%，也就是说那一年中大约有 53 万不满 20 岁的中国女孩怀孕生子。
2018 年，在短视频平台上还曾经出现过一大批以「未成年宝妈」为噱头的 00 后网红，而后来她们都被封号了。
■ 图/电影《朱诺》剧照
故事FM 曾经播出过不少和「性教育」有关的节目（男孩/女孩），我们不厌其烦地告诉大家，要让孩子尽早了解性知识，知道如何避孕，因为对于性，疏总比堵要有效。
但今天，我们不想去评价「未成年生子」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这样的划分实在是太简单粗暴了。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是对于男孩还是女孩而言，未成年生子这件事，都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他们的人生。
今天的故事有两位讲述者，他们分别在 16 岁和 17 岁那年，成为了未成年爸爸和妈妈。因为不同的人生际遇，他们的故事也有了不同的走向。
星辰，男，26 岁
16 岁有了孩子
我叫星辰，今年 26 岁，生活在海口，从事外卖行业。
我从小是一个留守儿童。父母去海口打工，奶奶在家带我。上初二的时候，因为和别人打架，我不敢去上学，于是就辍学了。年少的我被父母带去海口工作。因为年纪太小，做不了重活，就去餐厅端盘子。
在那里，我遇到了我女朋友。她是餐厅的服务员，我是传菜员，那时我们都才 15 岁。她比较胖，性格腼腆，但是非常爱笑，很可爱。我对她日久生情，就打算追她。
我当时月工资不到 1000 块，但是我用 500 块买了一个超级大的熊猫玩偶，跑到宿舍楼下送给她。她很害羞，不愿意下来，我就执着地在宿舍门口等了她两个小时。
第二天，全店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经过大家撮合，我们在一起了。谈恋爱期间，她对我特别温柔体贴，把我照顾得很好，让从小缺爱的我，第一次知道被爱是什么感觉。
在一起半年的时候，我们开始同居。当时，我和她都想找别的工作，前后脚从餐厅辞职了，搬出宿舍，在外面租了房子住。
同居了小半年，有一天晚上，她告诉我，她两个月没来例假，有可能是怀孕了。当时我没太在意，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没想到的是，又过了一个月，她还是没来例假。她很害怕，叫我去买验孕棒。回来一验，坏了，真的怀孕了。
■ 图/视觉中国
我一下懵了。虽然知道发生性行为可能会怀孕，但没想到我们年龄那么小就真的会怀上。我和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两个才 16 岁，能养得了一个孩子吗？
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找到新工作，一直在花之前打工攒下来的钱。所以当时，剩下的钱是不够去做流产的。
我爸知道这件事之后，非常生气。但他希望我们生下来。他对我说「别人想要都没有，现在既然来了，能做的就是去接受。」他和我们承诺，如果生下来的话，他会负责养小孩的费用。
但我和女朋友都不想生，我们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去承担养育孩子的责任。而且因为从小跟父亲之间的关系不好，我也不愿意听从父亲的安排。
我当时出去找了一份工作，在厨房里当学徒，希望能尽快攒出做人工流产的钱。但是等到女朋友怀孕六个月的时候，我还是没有攒出这份钱，这之后因为胎儿已经成型，就很难再去做手术了。
这时候，我爸就直接把我的女朋友接到了家里，由我妈妈照顾着，在家待产。
那时候我 16 岁，还是个叛逆少年，网瘾很大。老婆怀孕期间，我每天一下班，就会去网吧玩一两个小时。CF（《穿越火线》）、QQ 炫舞……什么都玩。
做学徒每月 1300 元，我会拿 1000 或者 800 元给老婆，剩下的钱就去网吧上网。因为老婆有我妈照顾，我就觉得，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了。但我家人对我的做法很不满意。
有一天中午，我下了班去网吧打游戏，我爸给我打了个电话。听到背景嘈杂的声音，他就知道我又去网吧了。他说，「你现在给我回家来，把饭煮了，把衣服洗了！」
我边打游戏边说，「让我妈回去做，我不回去。」
我爸特别生气。那天还下着雨，他打着伞冲进网吧，抓到我就一顿暴打。他说，「你看看这里面的人，你跟他们不一样，你是一个要当父亲的人！」
我顶撞道，「他们玩游戏，我也玩游戏，我们都是一样的年纪，有什么不一样？」
后来，我一去网吧他就打我，他越打我，我就越要去，最后索性不再回家。每天住在宿舍，下了班就打游戏，有时候还会通宵。
■ 图/来自网络
那时候我老婆已经怀孕 7 个月了，她很生我的气。但我不觉得我做错了什么，我把钱都给了她，在家里还有我妈照顾她。我爸每次教育我「你是她老公，你要照顾她」，我的心态就是「我们又没有领结婚证，又没办婚礼，我为什么要照顾？」
直到孩子出生那天，那是一个中午，太阳很大。我正在厨房里干活，热得不行，身上又脏又臭。我爸急匆匆来找我跟我说，「快走，你老婆生了！」
说完他就直接走了。我当时愣住了，傻傻地站在那里，被这个消息吓蒙了。这时候经理过来了，他说，「你在那里干嘛？你老婆要生了，你还不赶紧去医院！」
我才清醒过来，匆匆忙忙赶去医院。一路上，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到了医院，我站在产房外等，身上还穿着厨师的衣服，整个人脏兮兮的。
一个小时之后，护士出来了，怀里抱着一个小小的身体。我赶紧过去，说我是产妇的爱人。她看了我一眼说，「你们两个都这么小吗？」，然后轻轻地把孩子给我。
「是个男孩。」她说完就走了。
我看着怀里的孩子，完全不知所措。我以为小孩生出来都是闭着眼睛的，但是他突然睁开了眼睛，眨了两下，吓了我一跳。我心里想：这就是我的儿子，我儿子一生出来就会睁眼睛，太厉害了！
我老婆被推出来的时候，不愿意看我，因为她生的时候我没有陪在她身边。那时候，第一次感觉到非常愧疚。
在病房里，隔壁床的家属过来帮忙。他看了看我们，对我妈说「你儿子、儿媳都这么年轻，小孩带小孩呀！」我妈就附和着笑着说，「对啊，小孩带小孩。」这句话让我特别不舒服。
我妈给了我 100 块钱，叫我出去吃饭。我拿着钱，不自觉就来到了网吧。因为我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想通过游戏释放一下。在那个世界里，我不用面对外面的责任，不用面对别人说我是「小孩带小孩」。
可是在电脑前，我坐立不安。打开熟悉的 CF，我感觉我不会玩了。
我离开网吧，回到了病房，坐在我老婆旁边陪着。她依然不理我。陪到第二天，她跟我说了一句话，她说，「等儿子长大了，我要告诉他，我怀他的时候你这样对我。我叫他不要养你。」
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就哭了，我老婆也开始哭。我和老婆保证，我会好好做学徒，争取早日成为一名厨师。
■ 图/视觉中国
在满月酒之后，我终于有勇气向女朋友的父母交代了整件事，最后，我们俩也获得了两位家长的默许，在达到法定年龄之后，领了结婚证。
从孩子出生到两岁的时候，一直是我爸爸在出钱养育这个孩子。这两年，我也成长了一些，渐渐认识到自己对于儿子的责任，我在餐厅里认真地当学徒，希望能有朝一日成为一个厨师，为家人提供更好的生活。
我儿子两岁的时候，第一天上学，是我送他去的。他带着一个小小的书包，前面挂了一瓶水，咬着自己的手，我给他拍了个照。
那天晚上，我就一直看着照片想：他今年上幼儿园，再过三四年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考不考大学无所谓，但是这些年他要花很多钱。如果我挣不到这些钱，他会不会以后像我一样？因为我觉得，如果我没有遇到我老婆的话，可能会走上歪路。
我就下了决心，一定要尽我所能，给儿子一个好的未来。那时候我已经 18 岁成年了，我老婆也上班了，我爸就不再给我们钱了。他说，「从今往后，要靠你自己了。」
后来，在做了四年学徒之后，我成为了一个厨师，工资也不错。我师傅跟我说，「做厨师，养家糊口是没有问题的，但要想发家致富，必须得自己做老板。」
也是冲着这句话，我去年开了自己的店。但很不幸，后来因为疫情倒闭了，今年一直在送外卖。不过，送外卖其实挣得还可以，我想再攒攒钱，明年重新开一家自己的店。
星辰今年 26 岁，孩子 9 岁了。星辰说，他越来越能在这个小孩子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因为自己小时候缺少父母的关爱，所以他一直坚持把儿子带在自己身边，希望能给到他及时的关注和爱。他也越来越理解了为人父母的责任，体会到妻子的不易，带着内疚的心情想要对妻子更好一点。
李云，女，26 岁
17 岁有了孩子
今天的第二位讲述者是一个女孩，她今年也是 26 岁。对于女性而言，在未成年生子这件事上，要承受更多身体上的痛苦、会付出更大的代价。因为年纪小，生产中更容易出现意外。对于妈妈而言可能是生殖器撕裂、大出血、产后后遗症等等，对于婴儿而言可能存在体重过轻、成活率低等各种问题。
我叫李云，来自湖南，现在生活在广东。我今年 26 岁，在 17 岁生了我的第一个小孩。
16 岁的时候，我和我当时的男朋友在同一家工厂上班。我们通过网恋认识，他比我大三岁，平时也会比较迁就我。
有一次我们参加一个聚会，喝多了，迷迷糊糊地被大家送到酒店，发生了关系。过了一段时间，我身体不舒服，男朋友的母亲就带我去看医生。医生把完脉，就说我怀孕了。
■ 图/来自网络
我当时是很懵的，完全不知道孩子意味着什么，或者对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意味着什么。
男朋友的母亲则很高兴，她想让我把孩子生下来。我后来回想，觉得很奇怪，他母亲从没让我把怀孕的事告诉我父母。因为我是留守儿童，从小和父母不亲，所以也没有主动讲。
男朋友也想让我生下来。他当时和我说，他有心脏病。我特别同情他，觉得应该牺牲小我，成就这段爱情。
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我父母才知道这件事。但那时已经不能打胎了，所以他们也没有多说什么。
这期间，我一直在男朋友家待产。他不去上班了，说是在家陪我，但其实，他每天吃完饭就找个借口出去玩，我们也因此发生过很多次矛盾。每一次去产检，都是他母亲陪我去的，他都不在。
生产的那一天，天气很冷，早上起来我就感觉肚子在痛。晚上 7 点多的时候，我感觉肚子里面有个气泡被戳破了，一股水流出来。男朋友的母亲说那是羊水破了，因为找不到汽车，就赶紧让男朋友骑着摩托车，带我去镇上的一个医院。
到了医院，医生把我安排在病房里面休息，说是还要等一段时间才能生。但是我当时已经痛得受不了了，双脚伸着不行，曲着也不行。到最后，整个人快要虚脱了，憋了一口气，终于把孩子生下来了。
因为是顺产，我年纪又比较小，伤口被撕裂了。但是医生不给我打麻药，直接拿针去缝合，在我的肉上穿孔拉线。那种痛，真的是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回到病房，我一下晕倒在床上，昏迷中朦朦胧胧听到，男朋友的父母在给我母亲打电话，说我快不行了。当时我在大出血。但因为医院太小，没法及时给我输血。后来护士跟我说，我当时完全没有状态了，甚至身体有点僵硬的感觉，好在后面抢救过来了。
最后，在医院住了两天，我就出院了。让我惊讶的是，他们还是没有叫车子，还是用摩托车载着我和宝宝，骑了几公里的路才回到家。
■ 图/来自网络
生完小孩之后，都是我自己在带。男朋友一发工资就去打牌，常常是打不到两个小时就输完了。
每天在家带小孩，我觉得我被困在这里了，很想挣脱这个牢笼。
当时，男朋友的父母答应帮我带小孩，他们也希望我可以在外面监督男朋友好好工作，所以我就和男朋友一起，到一家工厂去上班。
从那时起，两个人的矛盾越来越多。他没有任何改变，还是一样爱玩牌，输光了就找我来借。我心里是很失望的，但是每次和他吵架，我都说服不了他。
不久，厂里新来了一个女孩，长得挺好看。一开始我没觉得什么，到后面我发现，他和那个女孩走得很近。
有一天，他去洗澡的时候，我打开他的手机，发现他和那个女孩聊得非常亲密。我就用他的手机和那个女孩回复，「你好，我是他的女朋友，也是他孩子的妈妈。我希望你不要插足我们的感情。」
他洗完澡出来，看到我发的内容，非常生气。他一下子把我按在床上，用力打我的肚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凶神恶煞的样子，真的好可怕。
我们吵得很凶，隔壁老乡听到动静，把我们的门踹开，赶紧把他拉开。我记得有一个老乡当场就给了他两巴掌，说，「怎么样你也不可以打女人啊！」
这次之后，我彻底离开了他，搬回自己的宿舍。从那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 图/来自网络
每次回老家，我会去看一下小孩。但是总体来说，我和他的家人以及小孩的联系都比较少。因为但凡是跟他有关的人，都会让我想起我和他之间不愉快的过往。
分手之后，我陷入了情绪的低谷，常常自我否定。我觉得未婚生子是一种罪过，我不配再拥有新的感情。
后来，我听说他结婚了，和女方生了小孩。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立刻感觉放下了一个包袱——我终于摆脱他这个人了！
但在那之后，别人告诉我，他又和女方分开了。我很震惊。对于我来说，我真的非常后悔因为大人的关系，让小孩子失去了家庭。而现在，他又对他的第二个孩子做出了同样的事。
所以有时候，我去看望我孩子，会带两份礼物，多的那份给另一个小孩。因为在我看来，这两个孩子都一样可怜。
我在 2016 年认识了我现在的先生。在一起一年多之后，我们就结婚了，也刚刚生了小孩。这一次生孩子，我们是完全了解每一步，提前做好准备的。
带现在这个小孩的时候，我会对我的另一个孩子感到愧疚。我和大儿子一年只见一面，很少陪伴他。他现在 10 岁了，我知道他对我是有怨气的。虽然我每次回去的时候他都很喜欢粘着我，但有时候他也会不想接我的电话，会对我产生抗拒的心理。
但这些，都是我没有办法去弥补的了。
以前我不会后悔生下那个孩子，但是现在，我觉得我的做法是不对的。我当时只考虑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来，却没有尽到责任，没有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庭。这对他很不公平，甚至可能会对他的未来造成影响。
没有人会想要在那么小的年纪未婚生子，当时是我们两个人都不懂感情，也不懂责任。但是周围的大人们，也只会一味地指责我们，说我们那么做是不对的，却没有人能告诉我们，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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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在听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今天的两位讲述者都说，自己小的时候是留守儿童。
联合国人口基金官员蔺彦明也曾经在采访中表示，「中国未成年人怀孕和生子的问题主要发生在农村地区和进城务工人员当中」。
■ 图/来自网络
世界银行曾对中国这方面的情况进行了一项长达 10 年的跟踪研究，这个研究中讲到这些未成年人生了小孩以后，要么把孩子送掉，要么丢弃，也有家庭想把孩子留下来，但是在上户口时会遇到重重问题。
有人可能会指责这些未成年父母的行为不负责，但是「未成年生子」并不仅仅是一个个人问题，它也是一个社会问题。在采访的最后，李云告诉我们，她并不是一个个例，她身边一起打工的小姐妹中，有不少人都是在十几岁的年纪就生下了孩子。
这些未成年爸妈，往往小时候父母不在身边，由爷爷奶奶带大，缺乏足够的关爱和适时的引导。而父辈缺位的背后是更加宏大的政策、经济发展和教育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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