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访皮村:文学小组和即将拆除的博物馆

2023-06-02 星期五


 



再访皮村:
文学小组和即将拆除的博物馆
文、图|熊阿姨


  

 

上个周六的晚上,我去了一趟皮村的文学小组。我迟到了十分钟。7点10分,人们已经坐好了,投影屏幕上放着PPT的第一页:《平原上的摩西》。当晚的讲者是北大中文系的一名男硕士生。

我随便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房间里的人已经习惯了陌生的来客,没人问我是谁。

二十多个听众里,有八九个是工友,其他都是记者和大学生,后者大多戴着眼镜,比工友们的年龄明显小了十几岁。开讲后,听众都很礼貌,认真,听到讲者的分析默默点头,也有人一直在划动手机,走来走去找插座给手机充电。

这是我第二次来皮村今晚我才发现皮村确实离机场太近了。匆匆忙忙在小巷子赶路时,我瞬间被巨大的飞机引擎轰鸣声笼罩,一抬头,正看见飞机从农民楼间狭小的天空缝隙飞过。在文学小组所在的图书室,如果不关窗户,每几分钟就会被飞机轰鸣声淹没,什么都听不清。

当晚分享的中文系硕士生,给双雪涛的中篇小说《平原上的摩西》下了很高的定义,把它视为当代小说的代表作品。介绍完主要情节,他讲起对文本的分析:


——这不是普通的悬疑小说,每个人物都只知道片面的信息,反而是读者从一开始就知道案件的全貌。这不符合常规推理小说的写法。

——角色的回忆都是模糊的,是片面的,比如傅天心回忆李守廉,是个好人,李守廉说自己文革时也打人,庄德增回忆李守廉在文革时动手抢别人邮票,李守廉的女儿回忆父亲靠卖掉邮票给自己交学费……人物的好与坏都是模糊的,每个人讲的都是不可靠叙述。

——摩西是旧约中的人物,在这个故事里,人需要一个超越性的,宗教性的解释。


听到硕士生介绍到沈阳的九千班时,眼前的场景变得有趣起来:九千班是90年代末、2000年初,沈阳公立重点中学创收的一种“校中校”制度,只要考上了,就必须要交九千块钱。东北作家双雪涛、班宇都赶上了这个制度。

听课的工友们是70后,双雪涛是80后,小说写的是50后,在90年代市场经济时代的故事,此刻讲评的硕士生估计是00后,或者90后的尾巴。他讲起九千班,并不是切身的体验,而是像我提起改革开放一样,在讲述上个时代的历史余波。

小说中提到的国企工人,也是一个遥远的意象老工业基地的工人曾经是社会精英阶层,下岗前,享受过社会尊敬和铁饭碗待遇。这里的“工人”和现场的工友们,并不共享同样的身份。


男工友:以前读过这篇小说,感觉离我们的生活有点远。比如李守廉为什么要杀城管?从我的角度看这不符合逻辑啊。

女工友:现实里的东北人,胆子大应该也不是这么做事情的。

男工友2:傅天心让李斐一定要“信”,要坚持自己的想法——摩西是基督教的,基督教不像佛教。你不信佛,佛不怪你。上帝你不信,会惩罚你的。

男工友2:我最喜欢的活着的作家是张承志。

女工友:说到农民,刘震云以前有作品,写农村写得跟真的一样。《平凡的世界》写的就是我们身边的人。以前农村人的出路,就是上学和当兵两条路嘛。

一位记者说:东北作家群都是在“向后看”,他们怀旧太多,反思太少,只是伤感。大多数中国人的“向前看”是走出农村走出工厂。这一批作家全是在往后看

女工友:关于摩西《出埃及记》这个名字,像人民大学梁鸿写的《出梁庄记》,和华东师范大学黄平老师的《出东北记》都用了这个嘛,都是化用。

 

我一惊,大姐怎么提到这些老师,都如数家珍啊。

主讲硕士生说:范雨素老师,您觉得梁鸿写梁庄,与双雪涛写东北有什么区别?

我又一惊:原来大姐就是范雨素。

后续讨论,略去不表。这更像一个文学社群漫谈的聊天会。当晚的PPT,像是从北大课堂上直接拷贝过来的。

两年前,我也给皮村文学小组做过一次线上分享,三十多人在腾讯会议上,大家都没露脸。分享内容早就忘记了,我似乎聊了聊自己找选题写稿子的经验组织者说,聊什么都行。文学和写作的分享并不需要对工友做额外区分;另一方面,像我这样的讲者,其实也不懂工友们最需要什么。

这一周我来了两次皮村,是因为村里的打工文化艺术博物馆马上就要拆了。这附近的厂房建筑正在陆续拆除,即将变成城市绿地。

皮村在北京东五环外,靠近首都国际机场。村里人口有两千多人,外地人有两万多。驶入村里的大路两侧,是高耸粗壮的白杨树,已经完全告别了城市景观。从市区三环到皮村,开车要一个多小时,离村里最近的地铁是6号线的草房站。在这租公寓,单间的月租是1000块钱。

打工博物馆在2008年开馆,15年过去,展品看起来都有点陈旧褪色了,一摸一手灰,但铁皮柜里的资料整理分类得非常清晰。陈列也称得上用心:

先从粮票、农民负担监督卡、信用社借条、承包合同书等证件里介绍“农民工”这个身份的来历;

再从健康证、工资条、试工证、上岗证看到农民工在城市里的位置;

在证明、劳动能力鉴定书、申诉书、感谢信里完整看到一个与我父亲同龄的受伤农名工如何一步一步讨要补偿

全家福照片、存款凭据单、孩子的校服、工人杂志这部分是新工人的精神追求。

这些藏品最终落在了2012、2013年之前。博物馆最里面的一间,是一组人形立牌,把打工者直接具象化了随手翻开一个立牌背后的介绍,是一个1987年的打工女性(比我要大两岁,我立刻计算)这还是我们80后的故事。这一代的打工者,新闻里,是富士康N连跳时期的一代人。再往后,新的90后、00后的故事中断了,关于外卖骑手、网约车司机、网络主播等新职业都没有出现,最近一代“新工人”的故事也许更难放在这个“改革开放三十年”的框架里来讲述。

晚上9点,文学小组的活动结束了。人们一起散步去打工博物馆,趁展品彻底打包之前拍个视频留个纪念。

一位大姐陪我聊了一会儿她很活泼,叫李文丽,做家政工,平时住在雇主家里,做饭、打扫卫生。周六休息一天,她上午去鸿雁之家学习,晚上来皮村文学小组。她是因为范雨素知道皮村的,她的每个休息日过得比上班还累。

看看大姐这生命力,再看看我。我又陷入了裸辞后的日常叹息。同时又自我安慰,我每个月都给鸿雁之家月捐50块钱,好像道德上也还可以。

站在博物馆的院子里,我知道得太少了,不管是对腾退、新工人、工人文学,还是其他的什么概念,我无法做出任何判断和感慨。2021年底,我收到了文学小组寄来的礼物,是一份讲课的荣誉证书,和一本《新工人文学》。快递包装很有意思,是一个印着“铌铁”大字的尼龙编织袋子。

有四个学生要回学校,我叫上他们,顺路把他们捎到地铁站。这几个学生读研一,他们来皮村做项目,要写稿、拍片子,但是具体什么主题还没想好。这些小朋友都是98、99、00年的,听了一耳朵,里面有女生考研是二战,这是现在考研的常态了,本科生的出路越来越窄。学校的新传研究生是三年,不知道他们毕业,媒体界还有没有能找到的工作。

天已经黑透了,走到没有路灯的临时停车场,我看不清泥土砖块堆积的台阶,正在犹豫时,突然整个停车场全清晰起来,如同白昼——一架即将着陆的飞机正滑过头顶,机翼的灯把地面照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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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熊阿姨

裸辞之后到处闲逛的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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