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让尼采都烦的“以形摄神”,是什么样的骚操作?

2022-08-27 星期六


语言与文化课的教材《汉语与中国文化》,有这样一段话:


“汉语的理解和分析,必须着眼于它的主体意识、语言环境、事理逻辑、表达功能、语义内涵,这与形式上自足的西方语言有很大的不同。前者是以神统形,后者是以形摄神。”


新闻学院16级小童同学就此问我:


“西方语言‘以形摄神’,我想到余光中先生写的《德国之声》在欧洲语言发音构造之间做了个感性的比较。我想,‘以形摄神’大概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不知道对不对。”


小童的感觉是对的,在词的形态上,余光中所说的确和西方语言“以形摄神”有关,但西方语言的这个特点,还表现在句法上。



一、以形摄神的词形


余光中的文章讲了德语的两个特点。


1. 辅音太多


例如“黑”,英文是black,首尾都是辅音,“听来有点坚强”。西班牙文是negra,用元音扫尾“就缓和很多”。法文是noir,“愈加圆转开放”。到了德文,竟然是schwarz,读如"希勿阿尔茨"7个字母中有6个辅音,“摩擦生风,就显得有点威风”。


2. 词段太长


例如"黑森林",英文是black forest,德文是Schwarzwald;而“黑森林路”,英文是Black Forest Way,德文是Schwarzwaldhohestrasse


辅音多是形态复杂的表现,词段长是复合构词的表现,余光中从中感到德语的“矛头逼人”“怒目切齿”。


这两个特点,都是西方语言的“以形摄神”的方法,表现出对词形的倚重,力图把尽可能多的词汇意义词法化,用词的形态把词义一览无余地标志出来



汉语的处理较为简单。汉语词音的尾辅音大都脱落了,词首的复辅音也消失了,声音就比较单纯,不像德语词音那样“张牙舞爪”。


至于说复合构词,汉语书面语在直观上是没有词界的。一个词组、甚至一个句子的字“济济一堂”,贝联珠贯却没有余光中对德语长词“恐怖的千字文”的感觉。


同学们可能要问:为什么汉字可以鳞萃比栉,不断连缀,拼音文字却不可以呢?其实应该这么问:为什么表意字可以不断连缀下去,字母却不可以呢?



分节是语言和思维发生的前提。分节才有单位,才有范畴,才能形成组织,这一点中西语言是一样的。


中文的分节,表意字本身已是一个意义单位。表意字的连缀,是独立意义单位的连缀。每一个字的字界是清晰的,字义是明了的,即使一字排开的单位很多,也能够组合起来理解。


拼音文字的分节,以word为单位。从原则上说,一个word是一个意义单位。


word和字很大的不同在于:


字的单位是形式(方形框架)自足的,而word的单位依靠空格表现出来;


字的形式是写意图像,分节很清爽,而word的形式是字母串联,字母本身只记音不表意,依靠串联后显示的词音结构表意。如果词段很长,词音结构久久显示不出来,分节就不清晰。



难怪余光中开车找Schwarzwaldhohestrasse(黑森林路),对长长的路牌感到“惶惑手足无措”。他说:


“在德国的街上开车找路,那里容得你细看路牌?那末稀而长的地名,眼光还没扫描终了,早已过了,‘视觉久留’当中,谁能肯定中心有无sch,而末端那一截事实是bachberg还是burg?


显然,和汉字笔画比,字母之间的逻辑关联几近于无。依靠字母串的连续“拼接”形成一个分节单位,在认知上就不如汉字字组那样清晰,而且字母串越长越费解。


当然话要说回来,汉字的“一字排开”,在古代汉语中是有严格限制的,这个限制就是“句读段”。汉字只能在一个句读段中铺陈,而且句读段不能很长。



句读段是文气的单位。一个句读段就是一次呼吸,也是一个相对完整的意义单位。自然的呼吸转换,时间是不长的。长了会憋气,呼吸就不自然,所以表意汉字的铺陈是不宜过长的,不能越过呼吸的界限。这就对“言简意赅”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也就是充分利用汉字形音义的各种可能性组义。


而在现代汉语中,词和词组代替了字和字组。词化思维使汉语越来越依赖结构的扩展,欧化又助长了长句的建构。现代语文远离了表意汉字“字斟句酌”的初心,在模块化“遣词造句”的路上迅跑。


这样做的好处是直白便捷,将复杂的思想形式化,坏处是文字不容易走心,入境,动情。



二、以形摄神的句法


西方语言在句法上的形式设计,在粗糙的现实之上建造了一条平滑的轨道。西方人认为,有了这样的轨道,思想就能滑行,在轻捷敏锐流畅中展开抽象复杂的深度。哪些设计这么神奇呢?


1. 关联词


西方语言要求每一处逻辑关系以及关系的转折,都要用关联词“系紧”。例如:


汉语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英语说: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away?


2. 物主代词


西方语言对物主代词非常在意,即使是在常识范围内,也须重申,似乎不这样就有失去物主的危险。例如:


汉语说:“他抓起大衣向车站跑去。”


英语说:He grabbed his coat and ran to the station.



3. 主语


主语和谓语对于西方语言的句子,是两大支柱。用叶斯泊森的形容来说,它们的地位就像海底礁石那样牢固。这样的“主客对立”的自觉,中文是没有的。例如:


汉语说:“活到老,学到老。”


英语说:One is never too old to learn.



4. 核心动词


西方语言句子的内部联系围绕着核心动词展开,这就将句中的动词分出了主次。这样一个标准化操作,我称之为“焦点透视”。例如:


汉语说:“那时舅舅抱着我,哄着我,我觉得很温暖。”


英语说:Sitting in my uncle’s lap, being humored all the way, I was feeling very good.


英语将汉语原文“舅舅”与“我”一“唱”一“和”的耦合关系,改造成单一视角的“我”的经历,于是明明是“舅舅”抱我,变成了“我”坐在“舅舅”的腿上,意思大相径庭。


我们从中可以看出,核心动词的设计,不仅是形式自主的问题,而且换了完全异趣的视角。以形摄神和以神统形,表面上是形式和内容关系的差异,实质是不同思维方式的差异,其背后是中西文化深刻的对峙。



同学们可能还会关注到一个细节,汉语这个句子中的“那时”到哪里去了?英语为什么不说At that time


英语当然可以这样说,但更典型的方法,是让词的形态变化涵盖词汇意义,也就是使用be动词的过去式was。句子之“神”(意义),就是这样被语法形式牢牢管住的。


我常说,英语其实是西方语言中最像汉语的语言。这一点我们从美国作家马克·吐温对德语的吐槽就可以看出来了。许多形态变化的规则在英语中渐渐松弛乃至失落;汉化的英语句子,例如用一个又一个and衔接句子,今天读起来竟无违和感。


但即使这样,英语的印欧语“骨骼”依旧,一翻译就现原形。德语就更不用说了。余光中说德语的繁琐让尼采都烦——


"一切烦闷、黏滞、拙笨得似乎隆重的东西,一切冗杂而可厌的架式,千变万化而层出不穷,都是德国人搞出来的。"(尼采《善与恶的彼岸》)



而马克·吐温的感受,比尼采更有画面感:


"每当德国的文人跳水似的一头钻进句子里,你就别想见到他了,


“一直要等他从大西洋的那一边再冒出来,嘴里衔着他的动词。"


相对于西方语言的以形摄神,


中文“以神统形”,


让一切有形的羁绊化于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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