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9日，马来西亚吉隆坡，马来西亚第15届大选期间，选民在投票站排队。视觉中国 图
11月20日凌晨，19日举行的马来西亚第15届国会选举终于得出结果。如民调预测，由老牌反对党组成的希望联盟（希盟）获得了最多的国会下议院议席（82席），但因未能赢得国会半数而无法独立组建政府。因三大主要政治联盟（国民联盟为73席、国民阵线为30席）均无法独立组建内阁，马来西亚国会首次陷入悬峙。
本届大选，老牌反对党政治人物、希盟主席及总理候选人安瓦尔选择“空降”并无十足把握胜选的选区打扪（Tambun）。舆论认为，安瓦尔此举是为了展现自己作为反对阵营领袖的魄力。在本届全国大选之前的多场国会补选、州议会选举中，希盟表现不佳，安瓦尔的领导地位遭到联盟内外的质疑声。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9日，马来西亚峇东埔，安瓦尔现身在投票站。视觉中国 图
上世纪末，与自己的“恩师”、时任总理马哈蒂尔决裂的安瓦尔投入反对党政治，发起“烈火莫熄”运动，凭此将反对党势力的族群基础从华裔和印度裔扩展至马来西亚的主要族群巫裔（即马来族）。
从1998年起，安瓦尔已为问鼎总理大位努力了24年。11月20日凌晨3时41日分，安瓦尔召开媒体发布会宣布，希盟与伙伴已经取得简单多数，以成立新政府。但与此同时，国盟主席、前总理穆希丁也宣布凑得下院多数。
据马媒报道，马来西亚最高元首已要求各政党领袖最迟在11月21日下午2时前提交总理人选。一时间，马来西亚政坛扑朔迷离，安瓦尔似乎仍无法证明自己可以实现“烈火莫熄”和成为总理的梦想。
旧瓶仍装旧酒？
据《当今大马》20日报道，当日凌晨的数据显示，被政敌讥为“外来者”的安瓦尔以49625票赢得打扪国会议席，比得票数排名第二的候选人多出3736张票。
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国际政治博士生、海国图智研究院研究员、来自马来西亚的杨钪森在11月19日选举正式举行前曾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分析，本届大选有太多意想不到的情况可能发生。“每个政党都有一些关键人物，他们选择前往非堡垒区参选，或是在堡垒区面临强敌……任何一个重要人物在激烈的选战中丢失了议席，都可能对整个政局造成颠覆性的影响。”如果安瓦尔在并无足够大优势的选区输了，整个马来西亚的政治形势都会发生巨大的改变。
最终，安瓦尔“啃下”了备受瞩目的选区，但这不意味着人民公正党的“烈火莫熄”议程获得了全马来西亚、尤其是巫裔社群的认可。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20日，马来西亚梳邦，安瓦尔（中）抵达选举活动。视觉中国 图
所谓“烈火莫熄”，是马来西亚华社对马来语“改革”一词（Reformasi）的音译。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期间，身为副总理兼财政部长的安瓦尔与时任总理马哈蒂尔意见相左，次年便被马哈蒂尔解除了职务。下台后，安瓦尔还被指控犯有“鸡奸”和腐败的罪名。
当时，有成千上万的人为此走上街头，表达对安瓦尔的支持，这股力量汇聚成要求马哈蒂尔辞职的“烈火莫熄”运动。安瓦尔在街头运动中被捕，并被证实在被警方扣留期间遭殴打致伤，其脸上“黑眼圈”的伤痕成了催生反对政治情绪的关键画面。
从一开始，“烈火莫熄”就要求结束长期垄断马来西亚政坛的国阵政府内的腐败和任人唯亲现象。后来，这一口号成为马来西亚要求社会平等、社会正义和改革精英政治的代言词。《日经亚洲》曾刊文指出，反腐是2018年希盟胜选的核心因素，尤其发挥作用的是对彻查前总理纳吉布所涉“一马公司”（1MDB）弊案真相的要求。
2018年，安瓦尔本来有望靠近梦想。当年，曾于1981年至2003年担任总理的马哈蒂尔与反对派势力冰释前嫌，马来西亚实现首次政党轮替。按照当时约定，马哈蒂尔应在两年后把总理职位交棒给安瓦尔，但马哈蒂尔迟迟不愿给出明确的交棒时间表。2020年2月底，希盟政府因内斗垮台。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9日，马来西亚吉打州，前马来西亚总理马哈蒂尔（中）在一个投票中心投票。视觉中国 图
今年10月，马来西亚解散国会提前大选。安瓦尔“陪跑”了24年，又一次站上了冲刺的跑道。据美联社11月15日报道，安瓦尔的选举集会讲话仍在强调令人熟悉的“烈火莫熄”议程：根深蒂固的腐败、种族主义和宗教偏见必须消失。
当地时间2022年10月10日，一名男子在马来西亚吉隆坡一家电器店观看马来西亚总理伊斯迈尔电视讲话直播。新华社记者 朱炜 摄
安瓦尔7日接受彭博社专访时表示，必须将经济发展重点转移到增加中小企业的机会上来。他承诺当选之后将进行机构改革，解决通货膨胀问题，提升国家经济竞争力，瓦解政府和商业大亨之间的利益输送制度。许多财经媒体曾指出，马来西亚的贪腐与政治不稳定已对吸引外资形成阻碍。
针对几十年来在商业、住房和教育方面倾向于马来人的种族政策，安瓦尔希望用“以需求为基础”的福利体系来取代在他看来既种族不平等、也未真的惠及中下层巫裔的“新经济政策”。
时至今日，热情洋溢的支持者向安瓦尔致意时，仍时常高喊“烈火莫熄”。
成也开明败也开明？
二十多年来，安瓦尔从未真正有机会将其有关财富再分配、打击贪腐、重新建构种族平等政策、大力发展马来西亚经济的改革愿景付诸实践。有鉴于75岁的年龄，本届大选很可能是安瓦尔最后一次问鼎总理大位的机会。
“安瓦尔的确很有口碑，但他的族群平等观点让习惯了旧种族政策的巫裔社群感到怀疑，他似乎还不足以成为全马来西亚人的领袖。”华侨大学马来西亚研究中心主任、马来亚大学访问学者钟大荣对澎湃新闻表示。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6日，马来西亚吉隆坡，马来西亚大选期间，人民公正党旗帜挂满街头。视觉中国 图
本届大选正式举行前，“想成为每个人的总理”的安瓦尔仍在尝试扩大巫裔、尤其是农村居民的支持。巫裔占马来西亚3300万总人口约三分之二，余下主要是华裔和印度裔等少数民族。
在马哈蒂尔颇具争议的著作《马来人的困境》的启发下，马来西亚政府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向所谓的“土著”（包括巫裔和原住民）社群提供倾向性的就业机会、大学名额和贷款，以此来缩小与“富裕的华人”之间的差距。《日经亚洲》报道称，尽管该制度因低效和浪费而广受批评，但由于涉及特殊利益，其改革必将遭到许多巫裔选民的强烈反对。
安瓦尔2019年以“候任总理”身份接受《日经亚洲》专访时说，宗教应被视为一种进步的力量，甚至有可能催使“马来复兴”。“如果没有和平、正义和同情作为伊斯兰宗教道德的一部分，‘马来性’就会变成沙文主义。”安瓦尔说。他重申了像马来人尊严大会（Malay Dignity Congress）这样的民族主义活动的风险。“我是马来人。我热爱我的语言、我的文化。但我也是马来西亚人，我想谈谈正义、法治和德治。”
安瓦尔 视觉中国 资料图
安瓦尔的思想其实历经了很大的转变。上世纪70年代，他是青年伊斯兰运动的鼓吹者，甚至因农村贫困问题和巫统当局陷入对立；80年代，安瓦尔才因出色的才华被马哈蒂尔征入巫统与政府。
“安瓦尔上世纪80年代担任教育部长期间对华文教育态度非常强硬。”杨钪森告诉澎湃新闻，“但马哈蒂尔1987年针对反对党人士发起大逮捕的‘茅草行动’，以及1998年的政治纷争，这些事情让安瓦尔转变成一个文化多元主义者。”
因为对族群问题持多元主义的观点，安瓦尔得以成为反对派势力的“共主”。但美联社报道指出，巫统长期执政期间，曾不断向巫裔渲染国家被少数族裔主导的危险，这让希盟倡导的族群多元宛若洪水猛兽。安瓦尔的“鸡奸”指控虽被认为是政治迫害，但这一污名仍让巫裔难以彻底地接受安瓦尔。
身处马来西亚而得以亲历第15届全国大选的钟大荣观察发现，许多巫裔选民因贪腐拒绝支持巫统和国阵，但这不意味着巫裔“反风”就会吹向希盟。11月19日国会选举结果也证明了这一点：希盟稳住了少数族裔和部分巫裔选民的基本盘，但更多的巫裔选民流向了国盟。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6日，马来西亚吉隆坡，一个居民区里悬挂着各种党派的旗帜。视觉中国 图
尽管有了民调预防针，国盟的“高歌猛进”还是让马来西亚社会大感惊讶：国盟总计拿下73席，其中土团党赢得28席，伊斯兰党赢得历史最佳的44席。《当今大马》指出，国盟一共守住了31个议席、仅失去8个议席、赢得42个新的议席，是所有政治势力中“进步”最为突出者。
希盟民主行动党政治人物邹宇晖接受采访时曾指出，马来西亚社会对国家未来的想象有相似更有分歧。“马来人想要一个清廉的政教合一党派执政，华人则追求一个更廉洁更世俗的马来西亚，我们都反对（腐败的）纳吉布，但世俗多元与政教合一分别很大。”邹宇晖说。
纳吉布 视觉中国 资料图
屡战屡败，不择手段？
选前，民调预测希盟、国盟、国阵都无法获得简单多数，无力独自组建下一届政府。当时，安瓦尔明确表示不会与伊斯迈尔、穆希丁、马哈蒂尔等人结盟或者合作。
但大选结果出炉后，安瓦尔必须考虑与这些不吻合他政治理想的人结盟。20日凌晨，安瓦尔在希盟仅明确掌握82席议席的情况下就宣布取得了111至112席的下院简单多数，可以成立新政府。安瓦尔拒绝透露结盟伙伴是谁，但许多马来西亚民众在社交平台上怀疑希盟结盟对象正是选情惨淡的国阵。有舆论称，比起宗教和政治立场极其保守的伊斯兰党和土团党，能接受族群共治的国阵显得更让希盟支持者所接受，哪怕巫统众多高层已腐败丑闻缠身。
安瓦尔多次强调自己想要成为总理，这是将“烈火莫熄”付诸实践的前提。为了实现这一梦想，他历经坎坷。上世纪90年代，作为马哈蒂尔的副手，安瓦尔距离总理宝座只有咫尺之遥。但也正在这一时候，安瓦尔因与马哈蒂尔决裂而入狱，至2004年才刑满释放，此后，他又两度背负“鸡奸”罪名入狱。
马哈蒂尔（右）与安瓦尔 视觉中国 资料图
在安瓦尔坐牢那些年，“烈火莫熄”运动依靠他的妻子旺·阿兹莎延续。人民公正党的框架是旺·阿兹莎于1999年奠定的。2018年希盟胜选，她成为马来西亚首位女性副总理，安瓦尔也得以获最高元首特赦，并于国会补选中获胜。
2020年“喜来登行动”事件后，安瓦尔被指曾试图笼络巫统的政客以组建政府。如今，国盟方面高调否决了和希盟合作的可能，安瓦尔再度面临是否要接纳巫统政客加入政府的考验。多年来，安瓦尔打着反腐的口号，又要与腐败政客合作——“烈火莫熄”究竟是改革，还是仅仅为了使自己成为总理？
要改革还是要政权？
本届大选中，人民公正党高调向“叛徒”议席发起攻势。这些被标签为“叛徒”的原任议员在2018年以人民公正党名义当选，但他们在“喜来登行动”中脱离人民公正党和希盟，转投巫裔族群政党组建的新政府。
原任外长赛夫丁在希盟攻势下保住了议席。赛夫丁在脱离人民公正党后加入了土著团结党，即使如此，他仍在接受采访时强调自己“自始至终都是一个社会民主主义者”，人民公正党内斗与“意识形态无关”，“纯粹是人与人之间的恩怨”。
马来西亚媒体工作者王鑫业向澎湃新闻表示：“安瓦尔对党内事务的态度，比起意识形态的差异，更多来自于个人恩怨。如果回顾历史，安瓦尔自己也是造成马来西亚当下族群对立和分化历史的一个政治人物，他是要为此负上一定责任的。”
“亲历政党活动的经验让我意识到，所有政党里都有很多表里不一的人。即使希望联盟算是相对进步的存在，政党内也有很多问题。”王鑫业说。他认为，从希盟选择和“仇人”马哈蒂尔合作时，理想主义和策略主义的矛盾就已埋下。“人们总是希望很快做成一个事情，为此无所不用其极。如果希盟无法单独执政，他们最终选择和巫统合作都不会让我感到惊奇。”
当地时间2022年11月19日，马来西亚吉隆坡，选民在投票站投票后举着涂了墨水的手指自拍。视觉中国 图
即使安瓦尔能实现总理梦想，“烈火莫熄”也已物是人非。本届大选中败北的阿兹明与蔡添强均为首批参与“烈火莫熄”的人民公正党元老，但前者因“喜来登行动”而脱离人民公正党；后者虽仍坚持投身社运的许多原则，但也因过于亲近阿兹明派系而与人民公正党中央形成罅隙，最终因于本届选举选择独立参选而遭人民公正党开除。
在族群与政治均高度分化乃至碎片化的马来西亚，政治势力采取策略合作似乎是一种必然。马来西亚槟城研究院研究员、政治分析师黄进发对澎湃新闻指出，“坚持理想”与“策略合作”这种二分法纯粹是“从局外人角度去看政党政治”。
“政党政治的本质就是区别与妥协。多元文化主义、人权、廉政等进步观念要能扎根，绝不能以‘正邪对决’的方式实现，而是要让这些观念成为社会主流共识、成为主要政党都不反对甚至认同的事项。”
黄进发认为，让进步观念成为社会共识，不能仅依靠政治人物“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政治意志，还需要社会层面的游说。“其实，承认与自身追求与利益不同的群体也是人民的一部分和利益持份者，这样的多元主义思维缺乏快意恩仇的使命感，却是民主巩固的要素。”
马来西亚国民大学讲师、长期研究和关注巫裔社群伊斯兰政治的丘伟荣接受澎湃新闻时强调，希盟仍是马来西亚最能捍卫多元价值的政党联盟。他在专栏文章中写道，虽然这一两年来不少论者认为安瓦尔应该退位，但在众多巫裔希盟领袖当中，伊斯兰运动出身的安瓦尔似乎是最能拉拢伊斯兰团体支持的领袖。“安瓦尔不完美，但却能扮演凝聚各族支持的角色。”
杨钪森对澎湃新闻说，许多巫裔政治人物也经历过从纯粹巫裔民族主义者到“全民领袖”的转型，这包括纳吉布、马哈蒂尔乃至于穆希丁。“本届大选中，巫裔选民的分裂的确让人担心。但未来的马来西亚政治人物很难再依靠单一种族的支持取得胜利，社会转型一定会继续发生。”
穆希丁 视觉中国 资料图
杨钪森坦言，作为马来西亚选民，已很难为选举感到澎湃。但他强调，近几届马来西亚大选都对政治制度产生了巨大的改变。“2013年大选，安瓦尔领导的人民联盟（希望联盟前身）拿到了比国阵更多的普选票；2018年，马来西亚实现政党轮替；2022年，巫统不再能一党独大……即使未来五年马来西亚政治仍不稳定，但一定会取得新的突破。旧的结构瓦解了，新的结构就会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