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调查：国内最豪横的电影节为何到处欠款，风光背后的一地鸡毛
2022-12-27 星期二
12月24日，《乌海》《小伟》制片人钱艺妮发文控诉称，由她担任制片人、曾在海南岛电影节创投中获奖的新片项目《扔你的猫》被海南岛电影节拖欠资金近两年，导致项目停滞，无法正常完成。她愤怒地质问：这（创投）可能是一个电影节关于“如何帮助电影”的最好承诺，但这份无法兑现的承诺如今算是什么？一个白纸黑字的笑话吗？虽然海南岛电影节才举办到第四届，但其欠钱的传闻在小圈子内流传已久。不止《扔你的猫》，据笔者了解，其他获奖项目如《刺客与明信片》《羊命》《人海同游》《神明都在看》等的奖金，乃至电影节工作人员的工资、落地活动执行方的结款、给媒体的费用等等，都有不同程度的拖欠。与此同时，12月24日也是本届海南岛电影节闭幕的日子，闭幕红毯依旧是星光熠熠，仿佛没受到任何影响。至少在表面上，海南岛电影节是国内最豪横的电影节，地处风景秀美的三亚度假区，首届红毯就请来了约翰尼·德普、伊莎贝尔·于佩尔、朱丽叶·比诺什、成龙、郭富城等众多国际大咖。当豪横和欠钱这两个词联系在一起，我们不禁疑惑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实现不了的承诺还要一直给？为什么要在行业这么难的时候，点燃青年创作者心中的希望，然后又任凭它一点点消磨直至熄灭？娱理工作室询问了近二十位相关人士，试图寻找电影节风光背后的真实逻辑。它是一个电影节的问题，又或许不仅仅是一个电影节的问题。
《扔你的猫》制片人钱艺妮称，他们的项目于2020年在海南岛国际电影节H!Action创投会上赢得了项目发展金150万元。2021年3月，双方签订协议，6月他们收到了电影节支付的第一期、也是唯一一笔款项22.5万元。剩下的70%资金至今没有按照协议约定的时间支付，严重影响了项目的后期制作，导致项目停滞至今。笔者此前多次梳理过国内大大小小的电影节创投、青年影人扶持计划、电影基金等，它们的宗旨都是挖掘和扶持新生创作力量，可以说很大程度决定了中国电影的未来。海南岛电影节虽然诞生较晚，但创投给的奖金非常高，首届创投就开出了国内创投的最高奖金——总共600万元，其中首奖300万元，什么概念？这个数额可以直接覆盖掉很多项目的全部预算，因此对青年电影人无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娱理工作室了解到，除了率先发声的《扔你的猫》，其他一些海南岛电影节的获奖项目也遭遇了欠款问题。《镰刀锤子都休息》《轻松+愉快》《东北虎》导演耿军告诉我们，他的新片《刺客与明信片》也曾在2019年海南岛电影节创投上获奖，奖金也被拖欠至今。“那年电影节结束后没有任何动静，我们大家一起去问的时候，就发生了奖金之外的说辞。他们把奖金分成了六次支付，每次都有各种条件，实质上等于把奖金变成了影展投资。奖金跟投资是两回事，他们其实就是弄出一个方案来为难创作者，把这件事搞得异常繁琐，已经脱离了奖金的性质。我们都不接受这个方式，据理力争过，但是无果。我们跟创投的负责人沟通，创投负责人再去跟影展的负责人沟通，来回扯皮，我们变得非常被动，他们也没说不给，就是一直拖着。再后来影展各个板块的人各自散去，这件事就无疾而终了。”
娱理工作室咨询了其他几位制片人、青年导演，他们表示海南岛电影节创投的支付方式的确比较奇怪。像FIRST是影展结束后很快就一次性付清了，金鸡走合同的流程稍微长点，但也是几个月内就付清了。而海南岛电影节的创投奖金是，虽然每个项目会因为获奖金额、项目具体情况等不同在条款上有细微差别，但大体上都是约定在电影节结束、备案、开机、杀青、拿到公映许可证、院线上映这几个时间节点之后逐步按比例支付，还会有很多双方权利义务的内容。相比其他国内主流电影节，海南岛电影节不仅分期，还条件严苛，拖欠情况也较为突出。
一位创作者提供的海南岛电影节创投奖金发放协议（节选）
耿军导演称，他印象里海南岛电影节只支付了制片方第一期资金，他作为导演强烈反对接受这一支付方式。《刺客与明信片》难免受到了影响，目前项目进展非常缓慢，还在拍摄许可阶段。2019 年创投获奖项目《羊命》、2020年创投获奖项目《扔你的猫》《神明都在看》目前都已拍摄完毕，也并没有拿到协议中相应进度的款项，最多都只收到了一期。海南岛电影节方面以疫情、财务出现问题、账面上没钱了等理由一直拖欠。《神明都在看》制片人踢替是项目后期阶段加入进来的，她了解到的情况是，此前片方已经提供了完整的发票和材料，但因为双方对接人都更换过等原因，连第一期款项都没拿到，直到今天《神明都在看》都没收到过一分钱。后来踢替不断地去交涉、开始准备走法律途径，电影节起初一直是失联回避状态，直到上个月才通过邮件给了一个回复，承诺会在2023年1月按进度结清款项。
《人海同游》被拖欠了三十万元，制片人津津也收到了同样的邮件。而《扔你的猫》连一句承诺甚至回复都没收到。对此，我们联系到了海南岛电影节有限责任公司现任副董事长王冬菊，她表示：“这个是前年的事情，我们需要了解一下情况才知道（怎么处理），之后会有一个回应。”被问什么时候可以有回应，她说“尽快吧”。但也不是所有获奖项目都没收到钱，娱理工作室向2019年创投获奖的《温柔壳》导演王沐和制片人万颖求证，他们称海南岛电影节方面已按照进度支付了85%资金，还有15%等上映后支付。这说明，海南岛电影节的财务状况在2019年之后出现了一些突发性问题，问题可能是什么，我们留到后面说。在刚刚落幕的2022年海南岛国际电影节上，创投板块仍照常完成了推介、评选、颁奖，不知之后的支付情况会如何。
海南岛电影节组织架构的松散、财务管理的混乱、运营的困难，贯穿了它诞生以来的整个五年时间。一些显而易见的迹象是，电影节几乎每办一年，主要的会场、影院、酒店就换一块地方。电影节各个板块的对接人每年都在变，有时甚至会有不同的对接人出现，有的自称是公司的，有的自称是政府人员，令人一头雾水。2020年笔者去到海南岛电影节，发现一共三个展映影院，每两个影院之间的距离都在30公里以上，打车一趟来回差不多200块，唯一离媒体酒店稍近的那家影城还在装修，让人疑惑这个电影节究竟是不是想给来客放电影的。据了解，海南岛电影节会从其他电影节，比如上海电影节、FIRST青年影展，挖一些有电影节经验的人过去，他们下面的团队则多数都是“短期工”，每年都换人。还有很多活动板块会直接分包出去，像早期的北京电影节那样，整个板块交给有经验的外包团队去做。今年，海南岛电影节还请来了曾执掌过鹿特丹、威尼斯、平遥等众多国际电影节的马可·穆勒来担任艺术总监，打造了一个豪华顾问和选片团队。展映是海南岛电影节做得相对好的一个板块，但内部也存在一些问题。
“内部很乱”，一位海南岛电影节的前工作人员小A对娱理工作室说。“我还好，但其他大部分工作人员都是短期工，很多都是学生或者没有从业经验的年轻人，影展一结束就散了，人员流动性很大。可怜那些孩子，钱都不一定能结清。”娱理工作室经过多方打听得知，海南岛电影节的落地活动执行公司、电影节工作人员、前来报道的媒体、电影节官方合作酒店，都遇到过被拖欠款项的情况。“我印象中，唯一都结清了的只有央六，也是要了大半年，好像都要到省委那去了。”一位执行方负责人告诉我们。纵观各大电影节的发展历程不难发现，没有稳定的出资和运营主体，对于一个国际电影节来说是致命伤。平遥和FIRST都是为电影节专门成立了影展公司，有常年专职从事影展运营工作的固定团队，有协议好的固定举办场地；起步阶段一定程度上需要政府的资金支持，然后逐渐转向彻底市场化，通过商业品牌赞助、电影企业赞助、售票、衍生品售卖实现独立运营、自负盈亏，影展的品牌影响力越做越大，步入良性循环。海南岛电影节倒是也成立了一个“海南岛国际电影节有限责任公司”，但导致的结果却完全不同。这是怎么回事呢？
被拖欠款项后，很多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告上法院”。但电影节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背后的责任人到底是谁，最终应该告到哪里去，并不是很清楚。 《扔你的猫》和《人海同游》片方都向三亚市委宣传部上报了被欠款的情况，宣传部表示支持并向海南岛电影节公司下了函，敦促其抓紧时间处理，避免出现负面舆情和风险。然而，此时的海南岛电影节公司并非彼时的海南岛电影节公司，这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解决起来并不太容易。
娱理工作室分别从两位业内人士处得到的说法是，海南岛电影节“前三年是一个金主，第四年也就是停办的那一年，这个金主退出了，留下一堆问题，需要找人接盘。但是目前看来很难，民营企业最近情况都不太好，今年可能主要是政府掏的钱”。海南岛电影节最早诞生的大背景是，2018年是海南经济特区30周年，自由贸易试验区的建设被提上日程。在海南全面深化改革开放的指导意见中，明确提到了支持海南举办国际电影节。随即确定电影节由国家电影局指导，中央广播电视总台与海南省政府共同主办。2018年8月，海南岛国际电影节有限责任公司成立，注册资本1亿元，法定代表人是白穆迪。四个月后，首届海南岛国际电影节开幕。
我们通过企业公开信息平台查询和梳理了一下“海南岛国际电影节有限责任公司”，即组委会背后出资主体的构成。在2020年10月之前，海南岛国际电影节有限责任公司有两个股东，一个是中民文化传媒发展（三亚）有限公司，持股60%；还有一个是三亚四海永富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四海永富资产管理有限公司的全资子公司），持股40%。2020年10月发生了投资人变更，持股40%的变成了三亚传媒影视集团有限公司（由三亚市委宣传部百分百持股）。中民文化传媒发展（三亚）有限公司也有两个股东，一个是四海永富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另一个是北京德瑞高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执行董事为王冬菊）。前者是后者的大股东，持股95%。以上可以看到，中民文化传媒发展（三亚）有限公司，以及它的股东四海永富资产管理有限公司在海南岛电影节的资本版图中处于重要地位。这是两个什么样的公司？第一个中民文化传媒发展（三亚）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可以说是问题重重，现在已经是最高法院公示的失信公司，被法院列为限制高消费企业，也就是俗称的“老赖”。它的执行董事兼总经理也是白穆迪，与海南岛电影节公司的法定代表人一致。去年，中民文化传媒发展（三亚）有限公司在海南岛国际电影节公司持有的股权被冻结。我们还查到2021年2月三亚城郊人民法院对中民文化传媒采取过的一次限制消费令，起因是该公司没有按时履行对海棠湾威斯汀酒店的给付义务。这个酒店也是海南岛电影节的官方合作酒店之一，不确定这笔钱是否与电影节有关。
第二个四海永富资产管理有限公司，也曾经是最高法院公示的失信公司，被列为限制高消费企业。它的大股东海南悦和商务信息咨询有限责任公司是一家房地产企业。天眼查股权路径分析显示，海南岛国际电影节有限责任公司的最终受益人、实际控制人疑为罗锡坚，是这个房地产公司的大股东。罗锡坚在20家公司担任要职，涉及旅游、建设工程、园林绿化、酒业、影视等行业。但青年制片人、导演们不会直接触及这些复杂的资本关系。海南创投奖金发放协议上写的甲方是海南岛国际电影节有限责任公司，如果未来制片人、青年导演们想走法律途径维权的话，可能只能去面对这家公司。“我们诉诸法律可能会面临一个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这个公司破产。如果它申请破产了，无力偿还了，那他们欠的债就成了一笔挂在他们头上的烂账。除非监督到它有收入进账，那么它必须划给有债务纠纷的公司。”“这两年来心力交瘁……我们的诉求其实很简单，就是希望能把他们承诺过的钱讨回来。”被拖欠款项的两位制片人表示。
另外，有知情人士向娱理工作室提供线索称，中民文化传媒投资海南岛电影节的背后，有过中民投董文标的布局意图。中国民生投资股份有限公司（简称中民投）是国内民营企业的巨无霸，是唯一一家带有“国字头”背景的民营投资公司，由59家知名民营企业联合设立，注册资本500亿元人民币。董文标是中民投创立的关键人物。2014年，57岁的董文标临近退休。在此前的18年，他曾缔造了3.5万亿元的民生银行，临近退休时心中又萌生出一个更大的宏图——联合中国100家大型民营公司，每家民营企业出一个亿，成立一个中国民营企业投资公司、民间外交平台。这个巨无霸集团的两大发力方向分别是产业和金融，产业方面曾宣布要布局光伏、钢铁、物流、船舶等，兼顾国内和国际市场。如果真的做成了，它将成为一个对中国经济增长产生不可估量影响的集团。2014年8月21日，中民投于上海正式成立，董文标出任董事局主席。
中民投挂牌的时候，董文标曾公开表态绝不碰房地产。但后来中民投不仅盖房子，还参与了材料研发和设计。从2014年到2018年，仅仅四年时间，中民投迅速成长为总资产超3000亿元的民企投资航母，增幅约800%。2017年底，中民投开始“双降双提”，折射出公司摊子过大、杠杆过高的危机。2018年境况急转直下，董文标辞去董事局主席，2019年又辞去董事职务，正式退休了。董文标退出后，外部风波四起，李怀珍、杨小平等人不得不为董文标埋下的危机买单。该知情人士对娱理工作室称，董文标曾有意想借海南岛电影节的机会，建设配套的电影宫、产业园、酒店、高端住宅等，打造千亿文旅地产。结果他没拿到地，自己那边又麻烦不断，发现电影节也没那么容易做，就退出了。关于文旅地产的起起伏伏，已经上演过太多传奇和教训。有的确实拉动了经济、实现了巨大的升值效益。有的只留下一堆泡沫和烂摊子，当时过境迁、资本热潮退去，谁来追责，追谁的责，如何收拾残局就成了问题。“总结起来就是，劳民伤财，一地鸡毛。”该知情人士感叹。
目前娱理工作室尚未查询到中民文化传媒（三亚）与中民投之间的直接股权关系，董文标也从未在海南岛电影节相关事宜上公开参与，退休后接近销声匿迹，娱理工作室暂时无法向其本人求证。聊到为什么离开海南岛电影节时，前文提到的前工作人员小A对我们说：“跟北影节上影节不一样，海南给我的感觉就是，他们所做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钱生钱，他们并不是真的在乎打造电影节品牌。出现今天这种局面，我只能说是迟早的事。”作为多年跑国内外电影节的影迷，我常常觉得海南岛电影节可惜。它有着优渥的地理环境和气候条件，也是天然的度假区、国家倾力打造的购物天堂。在这样的地方举办一个国际电影节，应该是一件锦上添花的好事。然而一个电影节的成长、一片区域迷影文化的培养，可能需要很多人十几年、几十年的心血付出，需要很多的耐心，需要很大的热爱。光靠砸钱请明星、包机酒请一些媒体和KOL过去，而没有多少真正的影迷自发前往，终究不是办电影节的长久之计。“不忘初心”不是一句空谈，处于困局中的人若是能想一想初心，或许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决定一件事情成败的往往不是目的，而是过程。电影节归根结底是文化，不是生意，要做电影节就好好做电影节，不要想着能通过投资电影节再去赚什么别的。希望海南岛电影节能尽快解决好遗留问题，度过这段瓶颈期，走上一条良性发展的道路。行业不易，也希望今后电影创作的每一颗真诚的心都能不被辜负，每一滴汗水最终都能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