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疼痛难免》里看真实的基层医疗,和失序时代专业人士的重要性

2022-02-17 星期四



作者:阿钟
编辑:木村拓周


《疼痛难免》在中文互联网引发的第一波讨论集中在翻译问题上——这部英伦喜剧改编自英国喜剧作家、前医生 Adam Kay 的日记式回忆录《This is Going to Hurt》,而国内引进的出版社不仅把原著中模糊掉性别的“伴侣”(现实中医生本人为同性恋)直接译“女朋友”,还把书名翻译成《绝对笑喷之弃业医生日志》。出版社编辑还对把字幕组把剧名直译为《疼痛难免》表达了遗憾,认为这样可能无法吸引国内受众。

实际上,但凡看过本剧的观众,应该都能体会“疼痛难免”这个带点恶作剧警告的剧名之准确。

看这部剧是难免有点“疼”的,尽管是妇产科故事,但不管对于哪个性别的观众,剧中剖腹等妇科手术场景都足够让你倒吸几口凉气;对于主角 Adam 本人,作为临床医生,这种无法回避的“疼痛”不仅是他日常亲历的,更是造成他人际关系紧张、心理痛苦的根源。

实际上,这部医疗剧不是为了“恐吓”而存在的;其目的正相反,是一种“抚慰”。

《疼痛难免》的故事发生在 2006 年,以 Adam Kay 的视角展示了 NHS (英国国家医疗服务体系,公费医疗体系总称)下一家公立医院的产科日常:经费不足、资源紧张、医护人员过劳、工资跟工作时间成反比。


Adam 本人作为一名初级医生需要长时间在临床工作,直接面对病患,熬上 8 - 20 年才可能成为顾问医生,有机会在私立医院兼职赚点高薪。

虽然是喜剧,但《疼痛难免》的底色是写实的、压抑的,剧里所有医护角色都带着挥不去的疲惫,本·卫肖饰演的主角 Adam 也在工作、感情中倍感挣扎;而他的助手 Shruti,则是工薪阶层移民后代要从事医疗工作所面临巨大压力的绝望代表。

尽管本剧讲述的是 2006 年的故事,却因为疫情,意外有了强烈的当下指涉——“《疼痛难免》真实再现了 NHS 内部的样子,这还是在大幅削减预算、金融危机、脱欧、新冠疫情冲击之前,这就引出了一个问题:这个系统离崩溃还有多远?”(引自 Refinery 29的报道)

NHS 是英国社会福利中的重要项目,旨在让英国全国居民皆可免费享用医疗服务,同时还享有选择医生的权利。但近年来,由于财政预算的支持不足,NHS 体系下医护人员高压工作、酬劳低廉的问题一直广受讨论。

2015 年,英国前财政大臣乔治·奥斯本在支出审核中宣布取消 NHS 学生助学金,引发了一次政治示威活动,也引发了数万个护士职位的空缺;脱欧之后,移民问题使得空缺继续扩大。再到疫情,问题被全面点燃,由于英国采取的消极防疫政策,感染人数居高不下,基层医疗在一线直面冲击,NHS 系统多次崩溃,爆发出的矛盾也愈加尖锐。

因此,当本剧出现在当下,并且以一种血淋淋的方式“展示”而不是“美化”英国基层医疗工作的生态,唤起观众在疫情时代对医护人员工作现状、医疗体系现状的正视与思考时,它就成为了一种对医护工作者的慰问和关怀。许多 NHS 或者其他国家的基层医疗工作者表示在剧中看到了亲身经历,自己的工作和困境“被看见了”。

来自 NHS 从业者的评论

而我作为普通观众在观看这么一部视角独特、写实到近乎残忍的医疗剧时,竟然也获得了一种接近于慰藉和安抚的感受。

这可能源自于 Adam 这个医生形象:我看到了一个面对着真实社会里的具体困难,仍然在给出方法、解决问题的专业人士。

经济大发展的年代,“专业人士”这个概念似乎更常被关联到“中产阶层”、“高收入”、“体面”这些关键词中。考取律师、医生牌照,成为会计、工程师,是发达社会里中产孩子稳稳握在手中的维持阶层途径,也是底层人企图向上跃升时瞄准的小小窗口。“专业人士”更常作为一种职业身份被人讨论,它的经济意义比职业本身所承载的公众意义更引人瞩目。

影视流行文化中也擅长制造工作雷厉风行、生活作风中产甚至充满个人英雄主义的专业人士屏幕形象。

《精英律师》海报

《疼痛难免》开播后,就经常有网友拿《实习医生格蕾》做比较。一则网友的评论是这么说的——“喜欢《疼痛难免》是因为它展现了在 NHS 这样的医疗系统里工作的真实状况。我们看了太多像《实习医生格蕾》这样的剧,以至于我们都忘了成为一个医护人员并不只意味着‘性爱、金钱和令人兴奋的医疗个案’。”

而在当下,比起仰视披荆斩棘、一往无前、高薪光鲜的医生或者大律师,人们更迫切需要的,是和社会中真正的专业人士们建立一种关于信任的连接。

这自然是因为人们有太多的疑问、怀疑和焦虑:疫情带来的健康威胁、社交隔离,经济停滞甚至下行,持续紧张的国际形势,都使得普通人在生活中面临巨大的不确定性。

关注民众心理健康当然已成为共识——格拉斯哥大学主攻自杀行为研究的罗里·奥康内尔教授在疫情初期就总结过,“社交隔离、孤独、对健康的焦虑、压力以及经济下行,这是一个伤害人们心理健康和幸福感的完美风暴”。

但具体落实到生活中,我们似乎又没有太好的办法。

毕竟,疫情之后,社交隔离使得人与人的真实连接不可避免地变弱了,“邻里互助”这种只会发生在年代剧里的情节也无法成为依靠。疫情之外,郑州的城市内涝、河南农村的暴雨洪灾,头部互联网公司排着队裁员,房地产、教育等行业更是几乎被连根拔起。这些社会经济问题更不是简单的普通人互助便能解决的。

于是,我们渴望各种专业人士,在这种失序的社会生活中,给予我们一些确定性,一些针对生活的解决方法。

所以过去两年,张文宏成为普通人与医疗、与新冠之间的理解桥梁;我们认可学者如项飙对“附近的消失”的判断;也在研究城市规划与社区营造学者的建议下,重学“邻里关系、人际关系”的建造;我们依赖罗翔对法律条文的解读,以此对应每一条社会新闻,寻求法律给普通人带来的安全。

就在“丰县生育八孩女子事件”扑朔迷离的今天,更是亲赴云南的(前)调查记者们,拿出了一份详实的、第一手的报道,为关心这个事件的人、为忧心同胞命运的人们提供了一个接近真实情况的机会、一个下一步走向何处的解答。

今天,医疗、法律、教育、学术等领域内的专业人士们,要比那些前后不一的所谓“公告”,比社交网络上捕风捉影的流量游戏,更值得人们交付信任,也自然承载了更多驱散阴霾的责任。


在《疼痛难免》里,医生 Adam 在一个小纸条上“画正字”,记录自己每天又接生了多少个小孩。他疲惫又挣扎,衣服上永远有血和体液,那是开刀或者接生的时候被溅上的。他每天需要不停查看病历、剖开腹部、或者实施自然分娩。剧集里没有美化其中任何一个画面,疼痛、血淋淋、尖叫、抱怨,这对 Adam 是折磨,对观看这一切的观众来说也是折磨,但是我确实是在这种挣扎里,在他一次次的看诊、剖腹、接生中获得了对抗焦虑和不安全感的帮助。

这是一位专业的、疲惫但坚持的医生,在处理他的工作。有他存在的每一天,都有一个具体的问题可以被解决,有一群人可以获得救助,即便那不是我。但只要“专业的医生”仍然存在,只要专业的人可以继续做ta的工作,被网住的个体似乎就可以寻求到认识问题的方式、解决问题的方法,从而对抗那些远超自己力量的庞大和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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