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崩塌了我们要干嘛?该干嘛干嘛。 – BIE 别的

2022-01-22 星期六
zqq
这是一篇旧文,写于 2021 年中秋节,大理。其实也就只是 3 个月之前,但朋友们,3 个月已经足够发生很多事情了。翻一下热搜,是不是感觉离开的与留下的,每天都令人错愕与应接不暇。
那个时候没有立即发出来,是因为我们在思考,此刻大家需要这样的一个故事吗。
现在呢,说实话我们依然不知道。某天临睡前,你忽然发现自己的行程码多了颗星,于是乡愁变成一串简单的代码,你在中风险的这头,那准备好香肠腊肉望眼欲穿的小家在那头。又过了一两天,汤加火山喷发,卫星图上那朵蘑菇云像远古巨鲸吐出的一个泡泡。
拿起手机你想,我们果真遇上末法时代了不成?放下手机你想,火山灰会被吹向哪里?
然后你或许还会在颅内领域展开,关于世界失序和地球毁灭(而事实上只是人类毁灭而已)的一百种推演上线了:你会像《三体》里的罗辑那样独自在冥王星等待被折叠降维吗?还是像拉斯冯提尔说的那样在山顶平静地支起帐篷?或是像《火口的两人》那样和从前的爱人最后来一把身体取暖欲望果腹?或者干脆学习《不要抬头》,首先找一个长得不赖的嬉皮,最好他/她有点宗教学习背景,然后带着这人参加最后的家宴,吃块苹果派喝杯蛋奶酒,到了最后一秒,你们手拉手决定彼此相爱。
在这一切真的到来之前,你可以先看完今天这个故事,主角是一个总和消失打交道的人。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在这个坏消息越来越多的年头里,我的朋友,如果快乐属实太难,祝你多多拥有平静。

无常有几个意思

施坦丁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旅行在她 17 岁的暑假,走了很长的路,一路搭着便车,和长途货车司机聊天,听他们说自己的家庭故事,住 10 块或 15 块的公路旅馆,通常是加油站边,三五间客房,一扇铁门一把锁,里面就一张床。到一个地方,司机们还会请她这个小姑娘吃饭,那时已经工作了的大哥给了她一些钱,旅行结束她也没有花完。路程上的她始终是开心的,她发现原来旅行或者想去寻找一些东西,是件如此简单的事情。 
旅途中的施坦丁
如今她 40 岁出头,宣布要离开大理去拉萨的时候,我们正喝着酒跳着迪斯科,陌生艺术家们的摄影书摆满桌子。在两首曲子中间,施坦丁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后天要去隔壁村买菜。那天是农历八月十六,回到家里,她颇有仪式感地在露台点燃一团艾草。艾团是早些时候她从路边一个婆婆的篮子里买来的,篮子里还有些手工鞋垫之类。 
她给我看已经收拾好的行李,一个松垮的背包,里面有录音工作必备的工具。我问,去了拉萨住在哪儿?她说,还没定,去了再看看吧。也没有太多期待或计划,只是路走到这,身体也恢复好了,可以出发了。
施坦丁是一位田野音乐记录者,同时从事写作与摄影。自 2006 年,她开始记录中国及东南亚各地少数民族音乐,并随后与法国音乐人劳宏·让诺(Laurent Jeanneau)共同成立 Kink Gong 独立音乐厂牌,至今已发行 260 余张他们所记录的音乐专辑,专辑被巴黎人类学博物馆与柏林东亚艺术博物馆全套收藏。

工作中的施坦丁

她在大理呆了十几年,现在一个人住在一栋民宿的顶层。那时候的大理还没有获封“文艺青年的自我流放地”。虽然时常因为田野工作漂泊在外,但每个房间里都塞满长期生活留下的物什,最多的是书。
十年的生活沉积在一所小屋和一座城市里,她说不要就不要了。并不是什么东西质变了,她尝试解释了一两句,有人来就会有人离开,你只是在不同的时间点分到不同的角色。在古城中散步,主街的店铺和国内任何古镇如出一辙。路口有一家麦当劳,那里有一个西班牙意大利混血女孩的故事,“这家麦当劳赶走了我一个重要的朋友。”早先女孩曾对施坦丁说,大理古城里如果出现麦当劳,她就收拾东西永远离开。麦当劳开张后,她果然走了。
走过那两棵著名的大榕树,小巷进去的第一间原本是她的咖啡馆,她的孩子吉桑小时候常在门口的小池塘玩,如今池塘已经干枯。下一个路口,巷子里应该有一座天主堂。找到大门费了很多劲,走进时发现里面已围起高高的施工幕布,“这里从前很美,白天圣母像的头会被日光镀上一轮光晕,黑袍的修女们会结伴出来吃午餐。”
上世纪 70 年代,施坦丁出生在新疆伊犁,家里兄弟姐妹四人她是老幺,伊犁在她年幼的回忆里匮乏又荒芜,打开家门是一片漫漫荒野,她在心里起誓要离开那里。后来如愿去了北京,开始在媒体供职,主要跑文化选题,去敦煌和内蒙古,也写三江源和南水北调。
2006 年她来大理旅行,认识了法国人劳宏,那天她背包路过一间酒吧,听到屋内放着苗族女人唱的软软的调子,于是推门进去。那曲子是劳宏在越南的录音。他们因此认识,相爱,随后共同投入到田野录音的工作。最初的时光是最快乐的,去到一个又一个偏僻的地方,拉住偶遇的村民问,你们村里有会唱歌的人吗?通常,他们会被村民迎往自己的村子,大家聊天,吃饭,边喝酒边唱起来,在杯盘声和小孩妇女的交谈声中自然地拿出机器,插上耳机,曲子从环境中淌进小小的机器里。
他们一起走遍东南亚和中国的边陲,劳宏总是背着包走在前面,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山林间的小路上只剩施坦丁一人。过上一阵,劳宏再从前方折返回来,说这条小路不通。他们常这样一整天地赶路,路上碰到村人,说明目前的情况,村民总会说,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那就直接去我家住吧。
田野录音是一份与消失日常相伴的工作。在贵州侗寨的一处吊脚楼,施坦丁断断续续住了三年。那时侗族大歌还并未申遗成功,寨子就像她在梦里到过的地方,一条主街,过街一条小河,奶奶坐在门口给孙女梳头,鸡在旁边溜达。后来高铁高速修好了,餐厅、旅馆、酒吧拔地而起,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被组织起来,拿着空的织布机架,给成批到来的游客唱采茶歌与纺织歌。最初,她是为那几位平均年龄 80 岁以上的侗族老人而来,大歌录毕,他们在这些年相继离世。寨子旧的常态死去了,织机空转,原来的音乐消失。
儿子吉桑出生后,她与劳宏带着他一同去各个地方工作,养育孩子所需要的东西其实也不必很多。吉桑安静温和,总躺在婴儿车里乖巧地睡觉,再长大些便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玩。与劳宏分开后,吉桑跟着父亲去到柏林。疫情开始后,她们再也没能见上面。

施坦丁与吉桑

施坦丁曾经写,她收录的大部分音乐都未曾在线上发布,或许未来,许多音乐只能在博物馆中听到,现实中已经失去它们傍生的土壤。劳宏如今已经不再做田野录音相关的任何工作,而施坦丁依然一个人持续造访国内各地少数民族聚落,路通了,有电有网,带去新的秩序和标准,走在路上遇到村民,她会主动说,今晚我能去你家借宿一晚吗,我可以给你钱。

风会往哪边吹

2020 年,疫情开始蔓延。施坦丁被困在泰国,隔离和防疫措施下,无法回新疆看望病重将不久于世的父亲,无法去柏林陪伴儿子,回大理也一波三折。她一直处在一种惶惶的悬停里,那或许是消逝和失常带来的恐慌最为贴近她的一次。 
十几年前的故人被频繁想起,她们是不是也已经不在人世了?旧承诺在无常动荡面前越发变得清晰,这催生了她的第一部电影作品《风往哪吹》。拍电影她是个新人,相见则是为了圆一个她单方面记挂了十几年的承诺。 
重走故地成为《风往哪吹》的主线,她带着另外两位女孩踏上路程。在途中遇见了牧羊人、巫师与喇嘛,失意的巫师在篝火前为贫困的生活和后继无人的衣钵而落泪,照片中正值少年的喇嘛也已经比十年前的模样圆润了太多。她如愿在此行中见到了故人,苗族阿妈韩金莲。十四年前她们在旅途中相遇,阿妈为他们唱歌,带他们去找更多会唱歌的人,离开时,阿妈脱下自己的绣衣塞给施坦丁,说,要记得我,一定要回来看我呀。  

图源:电影《风往哪吹》 

再见时,阿妈已经不记得施坦丁了,她善意地笑着,望着远道而来的三位姑娘。她的子女孙辈们也对着镜头笑,重逢的场景里含量最高的是礼貌。施坦丁掏出旧照片给阿妈看,记忆慢慢回笼,阿妈说,想起来了。啊,你变老了。 
她们再次唱起歌,围着篝火跳舞,阿妈给施坦丁看她病中肿起的脚背,还有给自己死后准备的“老衣”,老衣就挂在衣柜里,与其他衣服混在一起。她们提到自己的大限,就像提到吃饭喝水那样平常。下次不知是否还能再见,阿妈的声音在施坦丁离开后,通过微信语音在耳后响起:“哪天才把你们三个忘得掉哦,哪天才忘得掉哦,就像一个燕子一样飞起回家咯。我一个人在这儿,好想你们三个哦,哪一年又转来(回来)哦你们……”

图源:电影《风往哪吹》

故乡的概念是朦胧的。小时候开学报名,要求每个小孩自己填写籍贯,施坦丁总在困惑,为什么自己要写的是上海或者江苏呢,一个自己从没到过的地方为什么会成为自己的来处?父母都是从异乡游走来到新疆,她对自己长大的伊犁并没有什么痴迷。是否一个没有什么乡愁的人天生更适合漂泊?接触田野录音后,她总是极容易和当地的少数民族沟通与融入,“那种游走的、不确定的特质是血液里的,同类总是瞬间可以找到彼此。” 她说自己做过基因测试,雅库特人以游牧为主,她流着游牧的血。
30 岁成为母亲,她开始思考所谓的自我认知,得出的结论是不要太自我。她逐渐佩服那些自然属性强的人,而不是个性强的人。在自然秩序前顺应,青年时恋爱,孩子降临时成为母亲,抚养他们,寿数流至老年,成为一个安详的老人。像星空中的每一粒各循轨道的星星,也成为一个内在秩序强的人,“到那时,你会发现无常意外没什么,它也成为自然和宇宙投射的一部分,你可以去对应,不会觉得被某个东西深深打击或者崩溃。”她坐在对面的木凳上点烟,“有时候觉得,时代本身是一种病。”
从前她的男友时常在一天结束后对她说,What a wonderful day!施坦丁回忆起来,似乎类似的情绪调动对她来说总是无效的,她不太在意是不是快乐,驱动一个人去活着的不是快乐会是什么,她有时也会思考。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或许是母亲的影响,她总觉得平静比快乐重要。后来见到星空,见到生死,见到原始鲜活的仪式也见到落后窒碍的习俗,头发已经星白,衰老是一个缓慢到来的过程,人也好,时代也是。 
她当然没能成为平静的完成时,没有活人能完全平静,谁都会拧巴,会为现实焦虑,会犯错再纠错。她相信如今我们的确处在禅宗所言的“末法时代”里,文化衰微,传承中断,吟唱也慢慢消失,自然轮回如此,将自己放置进去,便成为脉动的曲线的一部分。消失的业已消失,我们是渺小的。不会消失的则会一直在那,不用为这世界过多担心。

取向总归只是取向

早些时候在柏林,一个生物学家问施坦丁,“你的田野录音工作什么时候算是一个尾声?”施坦丁回答说,“应该是等我沿着亚马逊河流行走结束后。”那里的原始丛林和巫师文化始终吸引着她。那位生物学家说,我们其实刚参与过一个全球学术论坛,很遗憾,那片地方已经开始大规模种植椰子树了。 
以西方欧洲为主,全世界的素食主义者开始变多。食素的人需要高蛋白与营养,椰子油成为一种适宜的选项。为了满足日益增加的椰油需求,亚马逊河流域开始大面积种植椰树。 
素食主义就一定是在保护地球吗?当素食成为一种代表环保的潮流,它就一定是更先进或更优越的吗?听完生物学家的讲述,施坦丁向自己发问。一个人拥有一种取向,选择素食,选择成为酷儿,选择退出都市生活,选择行走田野,取向总归只是取向罢了,这是她对自己的回答。
要么爱学习,要么爱劳动,人总得爱一样才好。施坦丁希望自己爱劳动,从劳动着的人们身上她找到一种安定的力量,时节到了,点豆插秧,舂米蒸糕,女人下地时孩子被用系带绑在背上,跟随动作起伏歪着小脑袋睡去。在她去到的地方,人们祖祖辈辈定居于一处,土壤一年年得到翻搅,人气不散,房屋一代代修缮,家具磨得光滑,也许封闭,但生活多元,离富庶很远,但任何层面讲都不是赤贫。人们活在坚固的内在秩序之中,以生活为框架蔓生音乐。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摇篮曲,吟唱摇篮曲时连气息都会是温柔的,歌词里总有许多母亲与宝宝,小鸟的妈妈照顾小鸟,小熊的妈妈照顾小熊;丧葬仪式通常持续几天几夜,反复吟诵的调子泼在伏倒的人群中;新婚又是另外一番光景,此外还有献给稻米的各类仪式……这些构成它们独特性的仪式内容,又总是成为它们的文化迅速消亡的原因。
在贵州,她曾拜访一处部落,村子在一处山顶。早晨云朵在整个村的脚下,那里人的生活方式也是古老的,男人女人都穿着传统的蓝衣,女人会用猪油篦头发。每家每户都很简陋,确实没有多余的床可以给到外来的人,她被安排住在了当地的小学校,把 4 张桌子拼起来,没有被子,就拿衣服盖一下,没有吃的,就在小卖部买点小饼干,凑合一下一晚也就过去了,第二天清晨踩着脚下的云海继续赶路。
在帕米尔高原上,她见到雪山和塔吉克人湛蓝的眼睛,塔吉克民族盛产赞歌,他们赞美山、神、家乡、母亲与爱人。高原一日三餐只有抓饭,但每个人都洋溢着幸福,她所留宿的村落里有好几位百岁以上的老人。傍晚她们点起篝火,施坦丁记得,那时天朗气清,夜晚来临时星空像个帷帐,将整片高原拥抵进怀里。
在那些故事里,内在秩序大于人类、大于个体。  

工作中的施坦丁

她手中的工作没有停下。拉萨住着一位年轻的活佛,她准备去找他录更多的歌。两年前在青海果洛,她认识了天葬师班玛桑吾,班玛桑吾是一位《格萨尔王》史诗传承人,十几岁时他做了一个梦,醒来发了一场烧,随后便能大段吟唱格萨尔王的故事。作为天葬师,他很早就遇到了自己的上师,上师送给他一串佛珠, 108 颗珠子是由 54 个男人的头盖骨与 54 个女人的头盖骨组成,上师对他说,你这一生必须为 5000 个亡者超度,这是你的职业和使命。施坦丁一路拜访格萨尔王的民间歌者,年迈的班玛桑吾将是她下一部电影的主角之一。
变化和崩塌在加速发生,但似乎也没必要特别为此失望。她知道她将来要去的那些地方,沿着黑海,沿着南美亚马逊,它们也都在经受冲击,但秩序还在最后一株草尖坚守。她只是需要去行走,靠近。“这就有点像我们去坐飞机,在高空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整个地球依然是海洋做主体,它的绿色面积依然很大,人类居住与开发的地方依然是局部。” 一切都仅仅是时间长河中的一个段落,包括她,包括我们。要去探索的还有很多。 

施坦丁的阳光房

施坦丁的楼下有片很小的自留地,玉米秆已经熟成,东倒西歪。有天早上,我站在窗边磨咖啡豆,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那里已经被人拾掇过,枯黄的秆子整齐仆倒在翻过的土壤上,预备成为堆肥。过不了多久,土壤就会准备好迎接下一季的种子或幼苗。 
在她自己搭的玻璃阳光房外,挂着一串印第安纳寄来的风铃,午后有风穿堂而过,风的尾巴扫过它、被它描摹。风铃下摆满花草,花草也在这里安家了许多年。每天清早,施坦丁从水管里接来山泉,挨个浇淋,猫绕着腿走来走去。
那一天如期而至,风铃依然响,花草喝饱水,露台上能看到鸽群。大理还是那个大理,她已不在那里了。
 

但如果你要问 

“未来是什么?” 

“未来就是不断不断地来。” 

我只能这样回答。 

——摘自施坦丁《给孩子的信》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