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小龙:为什么一个“太”和两个“太”区别那么大?

2022-08-12 星期五



新闻学院16级小童同学来信: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最近课上以及与同学的沟通中遇到了几个有意思的语言现象,特别想和您一起探讨一下。


“上马克思主义新闻思想(课)的时候,林溪声老师讲到人类最初通过口头传播的方式传递信息。她说,越专业的语言越有垄断性质。比如医生的专业术语比较深奥和繁琐,有时可能会导致医患纠纷。不知道这属不属于语言现象的范畴,如果是的话,有点好奇,从语言学角度看的话,属于什么样的语言现象呢?”


小童同学引述林老师说的“越专业的语言越有垄断性质,比如医生的专业术语比较深奥和繁琐”,我觉得很有趣。因为这要分哪一种语言:是中文呢,还是西文?



在小说《包法利夫人》中,主人公站在医学院介绍课程的的公告栏前,一脸茫然。他的确看到了“比较深奥和繁琐”的医学术语。对这些术语,他这个即将就读医学院的学生一无所知:


anatomy, pathology, physiology, pharmacy, chemistry, botany, clinical practice, therapeuticshygiene and material medical


我们换一个中文的环境,医学院介绍课程的公告栏上的术语长什么样呢?


解剖学、病理学、生理学、药学、化学、植物学、临床实践、治疗学、卫生学和材料医学



这些名称,不要说一个即将上大学的学生完全能理解,即使是普通老百姓也大致能懂,决不会像查理·包法利那样目瞪口呆。


在西方语言中,专业词汇是一个很高冷的概念。对于专业之外的人,术语本身就是理解的天然屏障。汉语也有专业屏障,但术语的表现却充分利用人们已有的汉字知识,将一切复杂的认知通过常用汉字的条理简易化。我们把这样一个过程称为“字理化”。


在认知的条理上,为什么拼音文字很难字理化?



一、单一性字基 vs 复杂性字基


汉语是非形态(没有形态变化)的语言,其基本单位是单音节。汉字的基本单位是方块字。汉语的组构,天然具有单一性。它们是单音节的组合,也是方块字的组合。


西方语言是形态语言,其基本单位是具有屈折变化的wordword形态复杂,长短各异,不具有单一性。


这就使拼音文字失去了字理化的一个基本条件——简易的字基。


西方形态语言的造词有词根、前缀和后缀,具有一定的组合性。但是,word的结构中,组合的各方原则上不是平等的,而是有很强的主次关系。我们称之为依附性组合。


汉语的造词由于单音节字基,尤其是单个汉字的字基,其组合具有天然的平等关系——它是两个音节、两个汉字的组合。我们称之为离合性组合。


两种组合性质的不同,源于中西语言字基的不同。



二、补偿性衍化 vs 屈折性衍化


汉语的概念表达建立在单音节的基础上。单音节的结构多为一个声母加一个韵母,没有复杂的变化(如复辅音、辅音连缀、辅音韵尾、元音变异等)。从表面上看,这样简单的语音单位,其辨义的形式非常有限,难以适应日益增长的表意需求,但汉语却借此发展出独特的功能补偿:


1. 声调补偿


汉语词的声调,是在语音形式简化过程中作为一种补偿机制发展起来的。这一点我们从律诗的产生就可以看出来。


律诗是中古汉语的产物。张世禄先生认为:“实际的语言现象一有变异,则诗歌当中的音律不能不有变更。”反过来看,律诗的音律特点是平仄相间,这说明中古时期汉语的语音开始有了声调。



而上古汉语没有律诗,说明那时候还没有声调。上古汉语语音形式较为复杂,能够满足辨义的需求。


在汉藏语系各语言中,声调的出现往往和语音的简化有关,或者可以假设,上古音节结构简化中脱落的形式,转化为中古音节的声调。


显然,声调极大丰富了汉语音节的表意形式,促进了汉语语音简化的趋势。



2. 字形补偿


汉语词音的简化,使得原来不同声音表达的不同意义,在词音混同后难以分辨。这一点,在口语上依靠整个语言环境的帮助来会意;在书面语上,则依靠汉字的字形特征区别意义。


同学们都会有这样的体验,用拼音写汉语,会出现大量难以分辨意思的同音词,而换用汉字书写,意义就一目了然。


从某种意义上说,汉语语音的不断简化,是在汉字的“鼓励”和“支持”下进行的。如果没有汉字的字形表意,汉语的语音简化在书面上就难以行稳走远。



3. 字组补偿


汉语是一种单音节语言。正因为音节形态简单,同音词多,汉语对概念的表达单靠一个音节常常难以“企稳”,增加音节以强化词的节奏感和区别度成了汉语表达的“刚需”。


在书面语中,单个汉字依靠表意字形,比口语的单音节区别度高。但单字的字形意涵有很大的弹性,需要借助“上下文”来限定。限定的最自然的方式有修饰(如“宅男”“狂热”),补充(如“冲淡”“班次”),支配(如“养眼”“加油”),主谓(如“胆怯”“海啸”),附加(如“老师”“石头”)等。它们同时形成了和谐稳定的节奏。


而无须借助上下文便能使意义明确起来的方法,是同义并行和偏义并行。


(1)同义复词


依靠近义字,以双字音的稳定和双字义的增累,强化组合的区别度。例如“道路”“恭敬”“声音”“人民”“翱翔”“尝试”“空虚”“刚强”“端正”“长久”“骄傲”“变化”“恐惧”“背叛”等。


(2)偏义复词


依靠反义字,以双字音的稳定和双字义的消长,强化组合的区别度。在语义上,组合的两个字中只有一个实际起作用,例如“作息”只指作,“动静”只指动。时间长了,人们已经意识不到像“窗户”“国家”“人物”“舍得”“忘记”“质量”这些组合中有一个字义只留下了“躯壳”。而这些仅仅增强词形区别度的“赘字”也在意义透明化中实现了它们对单音节表意的补偿功能。



无论是音节区别度的增强,还是字形区别度的增强,都促使汉语词汇向双音化发展。


汉语这种因补偿音节单纯而发生的双音节衍化,我们称为补偿性衍化;西方语言的word因形态变化而发生的多音节衍化,我们称为屈折性衍化。前者的天性就是分析的(离合的),后者的天性是综合的(非离合的),两者完全异质。


这就是中文何以不能用word来分析,只能用字和字组来分析的根本原因。当然,我们也可以把稳定的双字组称为“词”,但这只是一种迎合韵律习惯的方便说法。它是一个音韵概念,而非word那样的形态概念。




三、有限性单位 vs 无限性单位


中文的造词,和西文的造词,思维方式很不一样。


1. 中文的造词策略:以简驭繁


中文造词的用字在一个有限的范围内。现代汉语常用字2500,次常用字1000,加起来也就3500。台湾和香港使用繁体字,常用字也只有4800左右。汉语所有的新造词,都是用这些有限的汉字组合起来的,所谓“增词不增字”。


这样的造词类似搭积木。积木的数量很有限,但组合的样式是无限的。幼儿用500个这样的字积木,就可以实现自主阅读。学会1000个汉字,已经能覆盖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书面语材料。据统计,毛选四卷只用了约3000个字积木。即使是古色古香的《红楼梦》也只用了4426个字积木。《现代汉字常用字表》列出的2500个常用字,语料覆盖率已达99.48%


一位网友统计了自己60多万字的文稿,一共使用了4345个汉字。如果把其中用的繁体字一律转成简体字,就只有4060个字。



2. 西文的造词策略:不厌其繁


汉语的音节数只有400个左右,加上声调也只有 1300个左右。英语的音节数依不同的标准统计,高达一万至数万。我们从这里就可以看出,西文的造词没有以简驭繁的条件和智慧,基本上是一个概念设计一个新的词形。词形之间即使有联系,也只在小范围内发生,不成系统,亦无全局。


使用汉语的大学生,需要掌握4千左右单字;而使用英语的大学生,需要掌握3万个单词。


《现代汉语词典》收录6万个词,《牛津英语词典》收录单词30万,加上词组达60多万。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譬如,汉语说“明”,英语说bright;汉语说“白”,英语说white;而汉语说“明白”,英语则说understand。汉语的“明白”没有增加任何新字,只用积木(旧字)搭出了一个新概念,类似活字印刷;英语却几乎“一空依傍”地造了一个新词,类似雕版印刷。西方语言的词汇就是这样“不厌其繁”地发展起来的。



一个使用中文的医科新生,看到中文的“皮炎、肾炎、肺炎、肝炎、脑膜炎、阑尾炎、盲肠炎、腮腺炎、乳腺炎、肩周炎、颈椎炎、夜盲症、失语症、厌食症、肥胖症、多动症、恐高症、恐水症、贫血症、失眠症、狂想症、梦游症、健忘症、忧郁症、营养不良症、精神分裂症、老年痴呆症、更年期综合症”,所有的新概念都用他熟习的汉字组义而成,一览了然。


而一个使用英文的医科新生,看到英文的Dermatitis, nephritis, pneumonia, hepatitis, meningitis, appendicitis, appendicitis, appendicitis, mumps, mastitis, periarthritis of shoulder, cervical spondylitis, night blindness, aphasia, anorexia, obesity, ADHD, acrophobia, hydrophobia, anemia, insomnia, paranoia, sleepwalking, amnesia, depression, malnutrition, schizophrenia, Alzheimer's disease, menopausal syndrome,这些新概念的词形大都是陌生的。它们已经是那位马克思主义新闻思想课的老师所说“比较深奥和繁琐的”专业词汇了,的确具有“垄断性质”。



使用汉语的人会想不明白,为什么在rhinitis(鼻炎)中看不到nose(鼻),在laryngitis(喉炎)中看不到throat(喉),在otitismedia(中耳炎)中看不到ear(耳),在gingivitis(牙龈炎)中看不到teeth(牙)?


中文是独步天下的组义语言。它的神奇就在变幻无穷而又言简意赅的字理化。而汉语造词的“积木”(汉字)是有限的,具有封闭性和很强的世俗性,从而大大降低了学习和掌握的难度。


与之相比,西方形态语言在多音节和拼音文字条件下无法实现充分的字理化。西文的造词单位的增长因而是无“底线”的,专业词汇也因此而高冷,缺乏世俗性。


所以,西方语言学从西方语言和文字很容易得出语言符号任意性的观点;而中国语言学从中国语言和文字很容易得出语言符号理据性的观点。



语言与文化课上一位同学告诉我她和老外的一次对话:


“有一次,国外的朋友问我:‘太’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我说:too much


“他又问:那么两个‘太’,‘太太’呢?”


“我说:wife。”


谁能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太”和两个“太”,区别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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