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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12-20 星期日

开船讲究技巧,蒋海琦会开,但很少开,一般都交给“老师傅”。(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图)

这是一间特殊的派出所。半漂浮在黄浦江上,窗外,一艘长近十六米的高速攻击艇远远驶过,速度起码有20节。20节,即20海里/小时,在黄浦江上,只有执法船开这么快。

11月11日下午,水警蒋海琦待在这个半漂浮的办公室里待命。前一天,刚执行完上海进博会的水上安保任务,没休息好,哈欠不断。

几十秒后,地面轻微晃动,随着水流起伏。攻击艇早已驶过,尾浪这才绵延着传递过来,人也跟着荡。

眩晕,当水警要克服的第一关。两年前,他接受了上海体育局的退役安排,通过了公务员考试,完成了警校八个月的培训,到了原水上公安局巡警大队实习,晕了两三周。码头待久了,上岸后,反倒觉得岸上的一切都在旋转。

28岁的蒋海琦,人生被划分为两个阶段,但都和水打交道。

前一段是职业游泳运动员,他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中,为中国摘下男子200米自由泳接力赛铜牌,那是该项目中国首枚奖牌,他的队友包括孙杨。而现在,他的主要工作内容是救助落水者、水域巡逻、应急处突和船艇驾驶学习。

远在人们争议安徽警察是否应该下水救助落水女孩之前,这个前游泳国手已是所里下水救人的第一人选。“这和游泳完全不一样。”江水浑浊冰冷,跳下去无法睁眼,很容易失去方向感。

“他正在履行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国家职责。”法新社一篇关于他的报道里这样写。

下水救人的人

比起水来,水警更熟悉船。

半漂浮的办公楼,本身就像一艘停靠在岸边的细长大船,一半叫“死码头”,一半叫“浮码头”。在这儿待久了,他们能根据波动的情况,判断行过的是什么船。

距离越近、速度越快的海事船,能造成更明显的晃动,货船慢行,只会让码头边的艇浅浅摇几下。涨潮落潮并无规律,主要得靠潮汐表,但也有些明显的判断标志:退潮时,靠近岸边的那摊烂泥是露在外面的;涨潮时,“浮码头”比“死码头”还要高;货船大多顺流而行,逆向行驶的更容易被检查。

码头泊船,大的23.5米,航速18节,平日开去巡逻,小的便是高速攻击艇,最快能开到33节,用来执行更紧急的任务。

大部分工作时间在船上度过,四人一组。水警承担的职能很多,包括落水救援、活动安保、突发应急处置等,将陆上治安、交警、消防、海关等功能集于一身。

蒋海琦的日常工作是查船,整个过程在行进间完成:接近目标船,抛缆、系缆,让两船并行,从公安艇攀爬上目标船,做一系列检查。比交警查车危险得多。

警服外套着一次性救生衣,比橙红色的普通款体积小许多,只有薄薄两条带子,垂在胸前,为的是轻便美观。他们很少真正让救生衣充盈,即便在执行落水救援任务时,主要也是抛投救生圈。

单位并不鼓励民警跳水救人。上海市公安局边防与港航公安分局(下称“边防与港航分局”)宣传科科长徐海骏解释说,黄浦江水势较险,公安艇附近水域会有吸力,如果跳水时离公安艇较近,容易被吸入船底。此外,黄浦江水下暗礁等情况复杂,跳水很有可能会伤害自己。船上民警有限,如果因为跳水救人受伤,造成减员,救助就愈加困难。

只有在落水者失去意识,无法用救生杆救助,或公安艇无法靠近时,才会下水救人。这种情况下,下水的首选便是蒋海琦。

“水上项目,运动员和非运动员很明显,一对比就出来了。”边防与港航分局水上巡逻支队(下称“水寻支队”)大队长严勇指出,最大的差别在于水性。他也曾让民警们下水训练,但进入自然水域后,大多感到无助,很难克服心理恐惧。

即便是蒋海琦,此前也从未在黄浦江里游过泳,那种体验与泳池竞技全然不同,“完全不习惯,稍微浑一点,就感觉不能接受。”

江水远不止“浑一点”,假如不戴泳镜跳下去,完全无法睁眼,也不愿睁眼。“不像陆地上,有很多信息可以判断。在水里头,像我水性再好,跳下去都不一样,也会被绊住。”蒋海琦说。

他上一次入水是在2019年10月。有人落江,位置在浅滩,船艇无法靠近,他跳了下去。是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抱着栏杆,情绪激动,要他“别过来”。

已是晚秋,江水阴冷。水不深,能踩到地面,衣服湿了,贴在身上。岸上许多人在围观,他反复说着“有事可以解决”,试图安抚对方情绪。两人在水中僵持半个小时,直到他发现自己说的话,女人能听进去了。

“黄浦江没有盖子”

都说“黄浦江没有盖子”,根据边防与港航分局的数据,外滩平均一年有30人落水。但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这是一个保守数字。

留给水警的反应时间极其有限。从落水者掉入江中算起,通常只有4分钟的黄金救援时间,一旦超出,成功救起救活的可能性就会极低。蒋海琦神情肃然,“沉就是几秒钟的事,有些人一口水呛到,就没了,结束了”。

2019年4月,就在派出所旁的卢浦大桥,一个17岁男孩与同学发生矛盾,被母亲批评,突然跑下车,径直跳了桥。母亲没能抓住他,跪地痛哭。蒋海琦当时在码头,听说了这件事。他心里知道,这样的情况根本来不及救援,“这么高下来,肯定没了”。

即便人成功救上来,仍需跟进工作,要“救人也救心”,前端的水巡支队确保人的生命安全,后方的水上派出所则负责后续身份核查,心理疏导。长期与落水者沟通,将民警变成半个心理医生。

他们几乎见过现代人所有心理困境。“大部分上来都不愿意主动开口,心里的结打不开。”边防和港航公安分局外滩水上派出所副所长丁浩总结道。

经常需要判断落水者的心结所在,“年纪大的,一般情况下不外乎两三个原因,第一个是长期受疾病困扰,第二是家庭原因,有的子女不管不问,有的是夫妻的矛盾,在生活理念或性格方面长期压抑后突然爆发。”

年轻人的困境相对复杂。有些是精神类疾病,抑郁、狂躁、妄想逐步推进;有些是工作压力大,一时调整不过来;也有些是因为不良的生活习惯。“我还碰到过一个喝了酒烂醉的,他是自己不小心滑下去的。送到医院,最后医生给我们诊断说,长期酗酒,对他大脑造成损害,也是一种精神类疾病。”丁浩说。

外滩水上派出所副所长冯逸璇救起过一个落水的高三女生。女孩刚开始什么都不愿意说,冯逸璇就先从女孩的手机找线索,发现女孩经常自己给自己发消息,说“我很累”,“今天又没有睡觉”,有一点轻度抑郁,长期失眠。

女生在高考前一两个礼拜离家,从江西鹰潭的小县城出发,独自坐火车来到上海,去了东方明珠,还在迪士尼门口兜了一圈,最后去了外滩,想要跟世界告别。

冯逸璇觉得,这个孩子陷入了自己的精神漩涡,无法自救,第一步要先让她科学对待眼前问题:“你这种情况其实蛮多的,你不要觉得其他同学好像都很好,就我不好,我大概就是怪胎,其实在其他地方有很多人都有这样的问题,你应该自己去看一看。”她带着女孩去吃麦当劳,还送了一双阿迪达斯小白鞋。

也许被这些举动“治愈”,女孩回去参加了高考,目前已经上了大学。

最难的一次,冯逸璇用了12个小时,才问出对方的名字。那个五十多岁的广西男人蹲在派出所门口,低头沉默,身上没有身份证,人脸识别系统找不到,只能靠问。

蒋海琦的心情很微妙,作为前端救人者的他,很少会去了解人们落水前的经历,“假如知道有什么故事的话,像这种比较坎坷的,心里也会比较难受吧。”

上海市公安局边防与港航公安分局水上巡逻支队的办公室,半漂浮在黄埔江上。(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图)

“游泳好的人跑步一定是慢的”

英国游泳教练戴维喜欢对运动员说一句话,竞技之路就像是坐在一辆前行的大巴车,下了车的人,就永远回不来了。

蒋海琦在2006年登车。那时正值上海队第一次长期聘任外教,2006年3月,戴维与同为上海队教练的妻子付琦到各区县去“选孩子”,选了十几个,蒋海琦是其中之一。

付琦还记得,14岁的蒋海琦身高超过了1.7米,成绩不是很出色,但能看到他身上的潜力,技术和水感都不错。最明显的优点是“身材条件好”,身高臂长,“当年能跟他身材匹配的可能只有孙杨了”。

但蒋海琦发育比较晚,身体素质不是很好,就像没长大的孩子,光有身材,力量跟不上。所以,教练放慢了他的训练计划。

蒋海琦没想那么多,他的记忆里,进入上海队的前三年是最舒服的。“以前其他人5点半、6点训练,我都是七点多起床,到泳池游个1000米,比其他人结束得早,去吃早饭。”16岁之前,训练量很少,也不曾因此焦虑,“那时候就感觉(量)越少越好,最好天天这么少,我最开心。”

用教练的话说,蒋海琦主要在依靠自己的天赋。他水感好,哪怕一两天不下水,第三天抓水也不受影响。头两年成绩差,但他依旧坐在教练那辆“大巴车”上。同行者从十二三个,淘汰至三四个。

蒋海琦真正崭露头角,是在2009年全锦赛上,连获200米自由泳、400米自由泳和4×200米自由泳中三枚金牌,而一年前,他甚至还无法达标全国成人赛。在外界眼中,像是“一下子冒出来”的选手。

从16岁到17岁,长高了,肩宽了,也更有力量了,负重深蹲从四五十公斤,增加到七八十公斤。“他后面出成绩,完全是在我们预料中的,他是一块玉,只是前面要磨。没有磨够,不会很亮,但时间一到,就会出成绩。”付琦说。

蒋海琦后来长到了1.98米,他擅长200米自由泳,与孙杨、张琳是对手,也是队友。

他感知到一种从仰望到平视的变化:“最开始差距很远,我连标都没有达,他们已经是全国第一第二了。参加全国比赛以后,才慢慢看到他们,了解他们,差得也多。达到第三名以后,差距越来越小,有了竞争意识。”

他对接力赛选拔的过程印象很深,分正式队员跟替补队员,比赛前队内测试,“谁快谁上,赛前都说得很清楚”。

都是测试,但这与2020年全国游泳冠军赛的“体测选拔”不同——2020年,多名预赛专项第一的选手,因体测成绩被淘汰。

“肯定还是要靠快的人代表国家参赛,不可能派四五名、五六名去。”在他看来,“游泳好的人跑步一定是慢的。”原因是“打腿越好的人、踝关节越软的人,韧带跟软组织就很容易受伤,而跑步是要靠脚后跟的”。

知道“体测选拔”只是试验性、阶段性,以后可能还会改回来后,他松了口气。

90后运动员都曾身处试验与改革中。更准确地说,他们接受新的培养模式,更科学,更国际化。在2012年伦敦奥运会周期,国家队及上海、北京等地方队,都为队员提供海外集训机会,聘请外籍教练指导。

他接触的不同教练风格不同。带过孙杨的澳大利亚教练丹尼斯,喜欢早训,5点半起床,训练、吃饭、睡觉,“节奏特别快”,量大强度也大。“飞鱼”菲尔普斯也带过他,量少,但“强度可以把你压死”。

这些都和因材施教的戴维不同。起步阶段,戴维就将未来两三年的整体规划全部拟好。他有块大白板,写满了英文的日计划,每个运动员按特点定制,“除了专项测试,没有一节课的计划是重复的”。

这些培养计划被验证有效。2010年广州亚运会,他同张琳、孙杨、李昀琦合作,拿下了男子4×200米自由泳接力项目金牌,打破了日本在该项目半个世纪的统治。然后,就是两年后伦敦奥运会的铜牌了。

那一届奥运会,游泳队历史性夺得五枚金牌。参赛运动员49名,其中27人是90后——“90后时代”开始了。

意外的退役

然而他作为运动员的运气,似乎都耗尽在摘得那枚铜牌上。

此后那年,他因力量训练失当伤了腰,腰间盘四节突出,压迫神经。养了一段时间,腰伤反复,状态也跟着起伏,逐步远离了顶尖梯队。那时他只有21岁,还是最适宜竞技的年纪。

造成这一结果的原因复杂,短时间内更换教练,训练理念相左,力量训练过当,“一下就压坏了”。

蒋海琦并不愿往深里提这段经历,语气平淡,“我也知道后面再怎么努力,也达不到以前的成绩,就比较佛性,开开心心就可以了。”

遗憾当然有。他原本打算到2014年仁川亚运会,拿个好成绩再退役。但久不出赛,身体不适,选拔时复发肠胃炎,又发高烧,成绩一下滑出了“大名单”。

他从小就身体不好,而这也是接触游泳的契机——增强心肺功能,“练了一年,病都没了。我妈妈想不要以后再复发,就一直练下去了”。

自小学二三年级开始,他总是一个人在家与泳池间来回奔波,从公交起点站到终点站,一个多小时,再走15分钟路。

母亲对他的游泳成绩不大在意,只是在进入上海队前正色叮嘱:假如你选择这条路,游泳就是你的工作,没有人工作到一半,说自己不想干了的。认定了就好好游,游得好游不好是另外一件事,态度一定要对。

熬到2015年,23岁因伤退役——这也是运动员提前退役的典型原因,大部分游泳运动员会在25岁之后离开竞技舞台。

这比付琦预想的要提早许多,但彼时,她与戴维已经因故离开中国,定居新西兰。

2020年10月,付琦在朋友圈转发法新社对蒋海琦的报道,“为我的徒弟骄傲。比他当年拿冠军更值得骄傲!好样的。”

报道中,蒋海琦说,“我们过去在游泳池里追求速度,好成绩总是第一位的。但现在我要去救人……生命是第一位。”

严勇的水巡支队有40人,其中近四分之一接触过水上项目,但“职业的”屈指可数。

除了蒋海琦,还有周丽莉,她拿过2010年全国游泳冠军赛女子800米自由泳亚军和2011年短池游泳世界杯北京站800米自由泳冠军。

“运动员能进来也不容易。”严勇说,“好多运动员的公务员考试成绩一塌糊涂,筛选率才30%。”蒋海琦为此复习了好几个月。在单位,他被同事们认为外语好,那是运动员生涯的附带技能。

严勇做了26年水警,喜欢管蒋海琦叫“小朋友”。在他口中,“小朋友”专业、本分,热爱公安工作,公安业务有待提高,“没有传统运动员的自由散漫”。

严勇自己曾是皮划艇运动员,但没出成绩,转换赛道考了警校。

他与蒋海琦的经历代表着两种入职路径。蒋海琦身边大多数退役运动员的经历与他相似,通过体育局组织的定向考试,实现职业转型,进入水务局、海事局这样的“对口单位”,或在二线游泳队任教练。只有少数自主择业,经商,或出国。

蒋海琦小时候曾梦想当警察,命运的轨迹拐了个弯,又回到了初心。

“性价比不高”的工作

泳技如今依旧派得上用场。

在2020年10月的第一届全国水上公安机关实战大练兵比武演练中,他见到了熟面孔,江苏、浙江、广东等队派出的参赛者中,有四五位是前职业运动员。

蒋海琦参加的负重泅渡和水下证物打捞两项,都是第二名。

第一名是前江苏省队运动员,双方只差0.1秒。蒋海琦对这个结果有些许遗憾,但速度确实变慢了。退役后,他胖了二十公斤,体重直接影响了竞技状态。

他敬佩自律者,比如足球运动员C罗,“他从一进专业队开始,就没喝过带酒精的饮料,这种克制力、意志力跟自身约束力,跟其他人很不一样”。

但他自己喜欢甜食,家里囤着许多饮料。以前在游泳队,可乐也是随便喝,但那时训练量大,热量消耗也大。一切都不同了。

蒋海琦家依着苏州河。房子是2013年买的,玄关立着一个五层的手办展示柜,各色钢铁侠占据近半空间,剩下的由其他超级英雄享有。他推开收藏柜旁的房门,10平方米的房间,两面墙摆满球鞋,陈列在玻璃鞋柜中,轻轻拍一下每扇玻璃,鞋柜就会亮起灯来。

家里养着三只猫,灰色英短趴在布制沙发上,怕生的布偶藏在沙发底,那只穿着小衣服的斯芬克斯最令他操心,没毛易着凉,去年进博会期间生了病,他要往返于青浦区和普陀区,送它到医院吊盐水。

不工作的时候,在家看剧,玩猫,跟运动员生涯不一样的生活。

工作朝九晚五。开车太堵,他喜欢骑电瓶车去上班,从苏州河旁,慢悠悠晃到黄浦江边,25分钟。他的经济条件比许多公务员要好,都是运动员时期攒下来的。

上海生活成本高,许多水警住得远。“我这里还有几个郊县的,来上班两个小时,可能早上6点要出门,晚上稍微加个班,加到9点,就回不去了。”严勇说,不带工龄的水警,工资一万出头,属于“性价比不高”的工作。一些人以它做跳板,那些留下来的人,得在物质与精神之间找个平衡。

这确实不是份高收入的工作,有时还要24小时值班,但蒋海琦心里满足。

做生意的朋友今年遭遇了挑战,向他感慨:“你这份工作还是挺不错的,稳定安逸,也是你喜欢的。”这话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夜班出勤的情景。那是在上海最核心的区域,外滩万国建筑群边满是游人,密密麻麻。晚上七点,整座城市亮起了灯,江面波光粼粼,他坐在江心的船上,看着眼前的一切,一时之间失了声。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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