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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吴思
编辑｜丘濂
2021年8月5日，西班牙日报《国家报》在其官方的社交媒体上，发布了一段仅有3分30秒的影片。这段短片中的内容，被多家媒体编译后报道。影片中，现年38岁的西班牙阿尔加尔市（Algar）市长何塞-桑切斯（Jose Carlos Sanchez）在接受采访时说道：“我的首要任务是与安达卢西亚自治区政府的文化部门取得联系。我希望提出一个申请，让 ‘Charlar al fresco’这项活动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西班牙语中，“fresco”的意思是“新鲜的”，’Charlor al fresco’ 直译为“在新鲜的空气中聊天”。阿尔加尔市位于格拉萨莱马山脉自然公园和瓜达尔卡辛沼泽地的中间，良好的生态环境提供了当地新鲜的空气。但阿尔加尔地处欧洲大陆的最南端的加的斯半岛上，夏季十分炎热。只有到了日落时分，空气凉爽，居民们才会聚集在户外闲聊。影片中有位名为卡特琳娜（Catalina）老奶奶靠坐在轻便的扶手椅上，手杖靠放在墙边，掷地有声地说着：“怎么说呢，就是太阳下山以后，大家都坐在门口跟邻居聊聊家常，也没有准确的时间，很随意。”
居民卡特琳娜老奶奶©西班牙国家报（youtube）
尽管户外聊天听上去是件很家常不过的事情，市长桑切斯却担心网络社交会让邻里闲聊的这道风景慢慢消失。面对面的的交流与在手机上交流是不一样的，前者不能被后者取代。所以，桑切斯希望阿尔加尔市晚间闲聊的习惯，可以申请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即使这个提议对小城居民的生活并不会造成太大改变。
搬出一把椅子就可以加入闲聊©西班牙国家报（youtube）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的项目花样繁多，除了大家熟知的各种艺术形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有的是地区性的特殊技艺，如葡萄牙的比萨拉耶斯黑陶制作工艺；也有地区性的特殊节日，如比利时的克拉克林根面包圈与火桶节和德拉尔德斯贝尔亨冬末火与面包的节日；有些则是地区性的文化空间，如约旦的佩特拉和维地拉姆的贝都人文化空间。这些项目对当地人非常熟悉，但对于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来说，每每翻看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都能激发起极大的好奇心。
纵使这些项目千奇百态，可以肯定的是，每一个项目背后都潜藏着消失的可能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设立的目的，正是希望抢救和保存这些人类发展过程中，丰富的文化形态。
阿尔加尔市市长的提议迅速得到了其他一些国家和地区的回应。在2021年8月13日接受的西班牙当地一家媒体的采访中，市长桑切斯说：“我觉得拥有户外闲聊这个习惯的城市，肯定不止阿尔加尔市。不管是国内外，已经有很多城镇联系过我了。所以我认为这个世界上肯定还有跟我们一样习惯的人们。”
既然户外聊天的习惯不独属于阿尔加尔，为何这座小城会率先想到要将它“申遗”？
阿尔加尔市只有26.6平方公里。即使是在上世纪60年代，人口数量到达最高峰时，城市居民也没有到达4000人，这些年更是连年下降。据西班牙国家统计研究所（INE）2019年公布的人口调查中，阿尔加尔市共1413人，在安达卢西亚自治区加的斯省的39个城市中，排在倒数第二位。
夕阳下的阿尔加尔©西班牙国家报（youtube）
这里不仅居民稀少，也没有强有力的经济产业。阿尔加尔市所在加的斯省主要产业是旅游业，但是阿尔加尔本身，并没有独特的旅游资源。唯一还算有些特别的是城市建筑的颜色——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白色墙体。这种风格的形成可追溯到中世纪，那时的欧洲饱受黑死病的摧残。居住在西班牙的摩尔人，认为把房屋外墙用石灰刷成白色可以防止瘟疫的传播。在安达卢西亚，有很多如同阿尔加尔市一样的白村。为了推动旅游业的发展，政府将这些不同的城镇连接起来组成了一条旅游路线，称为“白村之路”。可以想象，这样简单的景观也没有为阿尔加尔带来多少游客。
远眺阿尔加尔市©dipucadiz（ins）
经济发展缓慢导致的结果，是阿尔加尔无论城市面貌还是民情风俗，都并没有随着岁月变迁发生太多改变。美国建筑师弗兰克·劳埃德·赖特在他的自传中写道：“昔日的城市也有政府、时尚和潮流。然而，每个人的智慧、品位和性格才是城市这场生命盛宴里盐的滋味。昔日的城市是一场真正的狂欢。与之相比，今天过度运转的城市充满了乏味，甚至巴黎也不例外。但是，人类聚居的传统不会因为它最初存在的需求条件改变而迅速转变。人类生活习性的改变如同滴水穿石一般缓慢，甚至更不易察觉，需要更久的时间。”
阿尔加尔市，代表着的不仅仅是一个没有发展活力的小城市，而是赖特眼中的“昔日的城市”。1989年的一张黑白照片被找到了。30多年前，人们坐在家门口交谈的场景。在这张照片中，有三位老人，其中一位还系着围裙，其他两位手里拿着扇子。看起来也能感受到如今天一样炎热。老人的周围围绕着三个孩子。他们背后的墙体有大面积的脱落，但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不同神采。
1989年，人们在户外闲聊的照片
© JOAQUIN HERNANDEZ KIKI
“昔日的城市”少之又少。其实，不难想象为什么户外闲聊在其他城市已经很难见到了。高层住宅越来越普遍。住户们走出家门，需要更强的目的性，因为垂直移动相比水平移动的阻力更大。邻里之间有可能在电梯里相遇，但短时间停留在这个狭小的封闭环境中，人们只能打个招呼，而无法进行深入交流。在这样的住宅环境中不认识自己的邻居是常事。没有什么共同的纽带将大家联结在一起，更何况还会不断租房搬家改变邻居。大城市里，生活压力很大。就算是难得的闲暇时间，人们也宁可躺在沙发上对着手机里的社交软件和朋友们来互诉衷肠，而不是出门进行漫无目的的交谈。
在阿尔加尔市，一切就不同了。这里基本都是二层楼的建筑，人们从屋里走到街上非常方便。较为固定的人口，在阿尔加尔市形成了一个熟人社会。不算发达的产业，也让阿尔加尔的市民能够有足够的时间在茶余饭后来拉拉家常。因此，在采访中市长桑切斯自豪地说：“我觉得阿尔加尔市和别的地方最大的区别，是在这里邻里之间大家都很亲，跟一家人一样。”大城市中或许在分散的地点，还零星地能看见户外闲聊的景象。但像阿尔加尔市这样小城，却是几乎整个城市的人，都还有这个习惯。这才是这座人口只有1400多人的小城市独有的优势。
闲聊无关年纪©西班牙sp3 News（youtube）
阿尔加尔市同样老龄化现象严重。以前人们会特别关注老年高危的疾病，但是现在老年人的心理健康成为不能忽视的问题。世界卫生组织的报告书中提到，很多老年人因为退行性病变，活动受限，而且长期忍受慢性疼痛。他们在心理上，也要面对身边的亲友相继辞世之痛。很多老人无法面对自己在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跟不上社会的脚步，觉得自己没用了。自尊和孤立感交织在一起，让他们更不愿意跟周围的人交流。这些都会导致如老年抑郁症和焦虑症之类的心理疾病。邻里之间的小型交流会，就成了一个让老年人能够自由敞开心扉的场所。
就算老年人并不作为发言的主角，倾听她人说话，也让生活不再孤寂。在采访的视频中，有位年纪偏大奶奶穿着红色连衣裙，和玫红的拖鞋，坐在正中间的一把折叠椅上。旁边是位头花有些灰白的奶奶，把眼镜别在了头顶上，低着头，双手交叉着搂着翘起的右腿膝盖，听着她右边的人说话。
邻居间的闲聊是一种陪伴©西班牙国家报 （youtube）
边上那位正在说话的阿姨，双手抱臂，随着说话，还拍打着自己的手臂。仔细一听，她正眉飞色舞地说着：“那边，那个女医生每天都从窗口偷看，跟我们说什么两点了要回去洗衣服了，别坐在这里呱唧呱唧地闲聊了。我的天啊！烦得要命！”左边原本低着头的老奶奶，边笑着，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着这位正在说话的阿姨。这位说话的阿姨在吐槽之后，还是很正经地补充道：“我们从来不嚼舌根。当然，有些时候没其他可说了，也会聊聊别人的事儿。”不难发现，在这些聊天的大部分时间，是老年人之外的一些中年人和青年人在说话。他们每天在城市小镇里工作与穿行，把消息和见闻带回给老人们。
阿尔加尔市居民坐在家门口的长椅闲聊
©西班牙国家报 （youtube）
在阿尔加尔市还有一些对老年人友好的设施，比如公共长椅直接会安置在一些居民的家门口，方便他们再家门口坐下。坐在石阶上是专属于年轻人的，他们会在那里喝着果汁或啤酒闲聊。年轻人即使单独相聚，也经常会有和老年人一起聊天的时刻。在陪伴老人的过程里，他们也能感受老人情绪上的变化。虽然老一辈总在说一些老生常谈的话题，很多的叮嘱都是些根本不合时宜的建议，但这些话语背后，是老年人情绪的抒发，也流露出对年轻一代的关切。
年轻人闲聊时坐在台阶上或花坛边
©西班牙国家报 （youtube）
更为重要的是，聊天时候的相互陪伴，是一种温情的展现。我们不应该忘记，历史上正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密集达到了一定的程度而发展出了城市。面对面交流的习惯，需要在这座小城，以及更多的城市中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
拾级而上，阳光给闲聊的人们镀上了温暖的颜色
©西班牙国家报 （youtub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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