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要面对这一天

2024-03-01 星期五


孙三是浙江某县城的一个普通内科医生,今年是工作的第十年。工作之余,他常常在值班室里写东西。



我们都要面对


Life and Death

这一天


//  撰文 孙三



01


藏起来的锦旗


项老已经九十多了,看着就是一个老干部的打扮,病号服也捋得直直的,手上戴着老旧款式的手表,很干净;尽管已经卧床数月,但每天都会叫阿姨帮他刮好胡子、梳好头发;每次去查房的时候,他都会礼貌地举手问候我:“小孙医生来了啊”,走的时候时候说,“谢谢,辛苦了啊”。

因为股骨颈骨折,项老长期卧床,转到内科抗感染治疗。转进来之前,我提出先做全身检查,排除下其他毛病。家属一开始不愿意,我坚持要做。结果,检查报告里,我发现一个肿瘤在肠道里。

晚期肿瘤,年纪又大,治愈可能约等于零。我知道我又得和病人的家属沟通病情,其实就是宣判死刑,虽然不是第一次,但是我特别讨厌这种感觉。

“我们都得面对这一天,不是说没有这个肿瘤,人就不会面对死亡。”我停顿了一下,想从项老儿子的表情里看出些什么,尽量不想说得太直接。“最好的结果就是顺其自然,手术可以做,但是风险很大,他的身体状况不一定下得了手术台。”

他沉默了许久。“先不要告诉我父亲,我和我的妹妹商量一下。”半夜我接到了一个美国电话,正是项老的女儿,她问,大概还有多少时间,我说短则一月,多则三月。

每天查房,保姆说项老最近胃口不好,肚子还老是胀,有时候吃下去还会吐。“也不知道咋回事,刚上来的时候还好好的,现在点滴越挂,反而越差了。”保姆嘀咕着,声音很小。给项老做检查的时候,他的肚子已经有点鼓,我知道,这个时候肠道已经有点堵塞了。项老朝我歉意地一笑,我反而有些心虚,逃离了病房。


项老每日仍然和我打着招呼,但是样子越来越消瘦,声音越来越微弱,直到躺在床上,喉咙里只能发出一两个字。但从始至终,他从来没有不耐烦,也没有质疑过我。我甚至希望他冲我发火,质疑我为什么把他看得越来越差,后来我甚至怀疑,他这样淡定是不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毛病。

半月之后,他的病情更加恶化,心电监护仪器放在床边,他女儿也从美国回来了。等待死亡也成了一个煎熬的过程。所有人都知道他随时会因为并发症去世,但在遭受痛苦的时候,你又不能袖手旁观,梗阻后的疼痛仍然会让项老下意识地痛苦,眼窝深陷,眉头紧皱,打完止痛针,清醒后还能说两句,但很快又会陷入那种意识模糊的状态。

知道真相后,保姆每次看到我都会有点不好意思,不停地说,哎呀真是遭罪啊。

是的,无法治愈的疾病,不仅给病人绝望,也会让医生无力。我知道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没有意义,我只不过是拖延他死亡的日期,但我又必须去做。两面的煎熬让我也觉得很痛苦。

最后几天,项老的女儿因为签证问题只能先回美国,也就是她在飞机上的时候,项老的生命走到了终点。结局永远都是让人这样意想不到,我觉得这是死神对我们的一种讽刺。

过了几天,项老的儿子送来了一面锦旗,原因是我坚持检查,查出了肿瘤,虽然已经是晚期,但至少让他妹妹也有机会在临走前见到项老,不然就是一辈子的遗憾。

主任把锦旗挂在了办公室墙上。我觉得惭愧,因为锦旗的意义是给那些能把毛病看好的医生的精神褒奖。可我并没有做到。只要抬头看到它,我就好像看到了自己无力的样子。

我偷偷将锦旗拿下,藏在办公室的角落里。


02


和解


初次见到老曹时,我刚从上级医院进修回来不久,快到年关,不重的病人都回家了,我每天坐在我那张泛旧的桌子上,面对着卡顿的一体机,做着当天病程记录:病人的基本情况,用药,恢复程度。那天正在斟酌着写病程的时候,铃声响了,护士说来了个新病人。

我仍然清晰地记得,老曹在那个略显昏暗的病房里,坐在那狭小的床上,枯瘦的双手抓着床沿,青筋暴起,喘着粗气。因为缺氧整个脸色都呈一种青紫色,但他那已经深深凹陷的眼睛里却看不到多少痛苦,更多的是一种麻木的神色。

我赶紧让护士给他吸氧。病人的脸色慢慢缓和起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眉头仍然皱着,断断续续地吐出几句话,大意是他已经得了肺癌,三年了,住院只是为了缓解症状,不接受手术,不化疗。他言语间的平淡似乎在说着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因为喘不上气的缘故,话还没说完,老曹又剧烈咳嗽了起来。


我拿起听诊器,左边的肺部完全听不到任何呼吸音。他现在只能靠着一半的肺在呼吸。看了看CT片,巨大的肿瘤像一块石头一样横亘在他的肺里,压迫着气管。也许几天,也许几月,老曹就会被这肿瘤彻底地阻塞气管,然后窒息,这是一个不仅痛苦说不定还很漫长的过程。


老曹穿着一身已经褪色泛白的夹克,配着有些宽松的工装裤,看起来有些滑稽,也许是吸氧之后给了他一点喘息的空间,他不停地双手合十,嘴上不停地说着,添麻烦了。年纪虽大,老曹还是可以化疗,但是他选择了拒绝。不仅因为化疗的危险性,更重要的原因是需要一大笔钱。老曹是低保户,肿瘤治疗大部分都是自费药,贵。交谈中我知道他未曾结婚,还有个弟弟。但他不停强调,如果有问题,包括死亡之后,也请联系社区,其他一概再也不说。他甚至没有手机,住址也是敬老院。


接下来几天,在用了扩张气管、抗感染、化痰的治疗后,老曹病情稍微稳定了,但我知道,在未经过正规抗肿瘤治疗的情况下,这样的稳定只是昙花一现,维持不了多久。果然,有天早上,交完夜班刚到家,我接到护士电话,说老曹在独自买饭的过程中突然晕倒在地,拖回病房抢救了。我赶到医院时他已经躺在床上,喉咙间好像含着一口痰。见我进来,他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很难完整地说完一句话,意识也是时而清醒时而模糊,只有心电监护仪在滴答滴答地响着。


我知道他的病情在急速恶化,肿瘤可能已经转移到脑子,再加上长期缺氧以及营养不良,死亡越来越近了。


想起来主任告诫过我,尽量和病人家属沟通病情,之前他碰到过病人过世之后,本来难以联系的亲属突然钻出来找麻烦。我再次辗转通过社区和派出所,终于找到了老曹的弟弟。但电话那边说,他们已经断绝关系很久,不会再有任何联络,也不会管对方死活。


不过,大概一个小时后,电话那边的人出现了。他站在病房门口,穿了一件黑色棉袄,看着和老曹有几分相似。他看了老曹一眼,老曹也看到了他,浑浊的眼里似乎泛着复杂的情绪,似乎是愧疚也是期盼,是喜悦也是难过。


老曹的弟弟并没有电话里那么不近人情,他叹了一口气,问我老曹还剩多少时间,我说长则一月,短则几天。


他犹豫了一下,扶着桌子,低着头轻声说,他是没办法陪床的,一是身体不允许,二来是没办法面对他。


签完最后一个病危通知单,我准备打开电脑记录今天的病程,看着他也略显伛偻的身影,我说,你们好像很久没有联系了。


走到门口的他停下身影,似乎在考虑什么,几秒后转身回来,跟我说起了当年的事情。满头白发的他,像个小孩一样向我控诉。他说当年父母去世,他不管怎么哀求老曹都没有回来,从那以后他就和老曹断了联系,老死不相往来。说完他哭了。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人,颤巍巍地,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抹着眼泪。


我很想劝这位老人放下心中芥蒂,说一些诸如“人之将死”的道理。可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知道有些情感是无法感同身受的。我给他递了根烟:“大爷,理解你的苦衷,只是他现在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最后一程,很多事情,人死之后,就没有再追究的意义了。”


老曹的弟弟没有再说话。我带他回到病房,他们之间的交谈不多,老曹不停地说,不想给你们添麻烦的。他弟弟话仍然不多,只是嘴里应着,或者叫老曹休息,少说话。也许是出于为了维持这仅有的微妙的和谐,他们没有提起以前的事情,在交代了银行卡密码后,没过几个小时,老曹再次陷入了昏迷。


在清醒的时候他曾恳求道,希望能撑过这个年后。我只是握着他的手说尽力。我知道,也仅仅只能尽力而已,人力有尽时,面对死亡的降临,有时候不是害怕,而是无能为力。不是每一次尽力都能换来想要的结果。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内科医生,在我学医的10年生涯中,见过太多的无能为力。死亡总是来得比想象更快。


再后来老曹病情加重,转去了重症监护室。春节回来,我得知老曹已经因为肿瘤引起大出血,大年初一死在了重症监护室。我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和他的弟弟和解没有。


03


铁盒子


医院的血透室在住院部的东北角,像是一个裹着铁皮的盒子,孤单单地伫立在那儿,密不透风,每天早上在写着“血透”两个字的半透明玻璃门前都会聚着数十个身影,好像等待某种召唤。8点一到,登记,他们穿上鞋套,走到属于自己的血透机面前,等待护士过来,连上透析管。

每周有一天我被安排去血透室兼职,给患者在血透前开好需要药品,也处理一些紧急情况,比如各种并发症。周医生是血透室的专职医生,他拿着写着名单的白纸,跟我介绍上面的血透患者,以及需要注意的情况。

8号床的是原来疾控中心的主任,姓张,原发病是糖尿病,当年应酬多,不怎么节制,现在血糖一直控制不佳,他也不在意,等到发现的时候,肾脏的小血管基本堵掉了,只剩下做血透一条路,“现在他可以不用管血糖了,反正已经做血透了,但是却也没有什么应酬了。”周医生用笔在他的名字上打了个勾,证明这个患者今天按时来做了血透。他体型偏胖,喜欢别人叫张主任,虽然病发后的他早已退居二线。透析时他总是睡着,打呼噜的声音很响,吵到别人,总被投诉。

12号床的是王大宝,周医生往下划了一个名字,“瘦得像一根竹竿的那个,待会你进去就会看见他,每次血透的时候总喜欢逮着医生问一些专业问题,比如这次体重脱的比例等等,其实他什么都不懂的,给他一个答案就好,不然就会一直问着你,他倒不是因为糖尿病,而是因为先天性的多发肾囊肿,家族遗传,发展到了尿毒症,他的两个哥哥都是因为尿毒症死的,那时候血透还没普及,即使有,高昂的血透费用也不是一个农民的家庭可以负担的,现在进了医保,只有他赶上了,村里又想办法给他上了低保,才能做得起透析,瞧见门口那个带着鸭舌帽的老头子了吗,是他的老爸,都快八十了,”周医生加重了语气,“隔一天就骑着电瓶三轮车十几公里从乡下带着他儿子来医院报到。”


周医生再次顿了顿,说血透室其实也是一个小社会,什么样的人都有,我们就像居委会大妈。接着他又介绍了其他患者。各人故事都有不同,但结局是统一的,在这个透析室里,都靠那台机器维系生命。

透析室不大,两排床规律地靠在房间两头,灯光倒是不暗,阳光会透过玻璃撒在每张床上,旁边立着一个长方体机器,伸出两根红红的管子,连着病人手臂,连续四五个小时里,将他们的血液抽出来,滤过,再输回去。

独自面对着一屋子的人,有些不安,血透的时候很安静,病人们躺着,像一只只躺在罐头里的沙丁鱼,只有张主任的呼噜声和血透机滴滴的声音此起彼伏。


有些人在发呆,有些人则是盯着墙上的电视,看着无聊的电视节目,有些人玩着手机,但因为一只手连着血透管,单手拿着时间长了又会很累,经常叫护士给换个姿势。

我想起几天的新闻,内蒙的一个血透患者,用刀刺伤了一个血透医生,将那个医生的肾脏捅破了,也许以后,那个医生也只能靠着血透维系生命。那个医生可能说了什么刺激他的话,所以他想让那个医生也尝尝血透的滋味。也许,有许多的也许。

我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想起在住院部的时候认识一个血透患者。我试着问王大宝,你知道李连茂啥时候血透吗?

“早死了,可能都投完胎咯。”王大宝应道,血透室里想起稀稀落落的笑声。仿佛死亡在他们眼里更像一种解脱一样。

有时候,血透可以说是给了他们希望,但也有可能,只是将他们的绝望延续下去。无休止的并发症,贫血,骨质疏松,高血压,频繁地折磨着他们的身体和精神。主任跟我说过,有许多人尝试去停止血透,但面对毒素在身体里的堆积,面对死亡的恐惧,大部分又会回到这台机器前,滚轮转动着,带着他们的血出来,清理出多余的毒素,又将血重新输回他们的体内。

我无法体会那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我希望永远也不要体会那种感觉。

快结束的时候,我坐在护士称之为“吧台”的地方,目送着每一个病人下机,然后学着周医生的口吻,和每一个病人都打着招呼。有些人会回应我,更多的人则是沉默地走过。


04

外乡人


在回家乡医院工作前,我曾经在外面呆过一年,也是个小县城,很拥挤,抬头便是山,一条江在县城穿过。楼和楼的间距过于亲密,近到仿佛能听到对面楼里的悄悄话。


我和一起入职的小金租在一个90年代的筒子楼里,只有一张破旧的沙发和两张木板床。厨房的窗户对着菜市场,玻璃碎了一半,房东答应我们尽快修好,但直到我们离开,也还是保持着原样。


离医院不远,上班只有五分钟,楼下就是早餐店,到了早上六点多的时候,吵闹的声音可以穿过碎了一半玻璃的老式窗户直接进入房间,比闹钟还准时。好处是我上班从来没迟到过。


我被安排在骨科,第一天去上班的时候,问旁边医生,什么时候可以有手术?想着手术多了,上手快了,才能体现一个骨科医生的价值,医生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啊小伙子。说完就跑值班室看着他的股票去了。后来我才知道,在我来之前,骨科的医生已经走了三分之二,只剩下了两个医生,一个徐医生坐门诊,一个张医生专门做小针刀,而我是骨科的第三个医生。


医院领导总是笑着拍拍我肩膀,别急嘛,医院还在发展,毕竟咱们也是县级医院,要有耐心,总会好起来的。


医院原先是一群华侨捐建的,但后来的院长嫌弃10多年的门诊楼过于破旧,力排众议,那个冠着名的楼轰然倒塌,取代的是一座四五年都没有完工的大工地,让我对未来更加丧失了信心。我在浑浑噩噩中度日,每天跟着合并在一起的外科做小手术练手,下了班找个网吧一坐就是一整晚,然后第二天依旧浑浑噩噩。


工作的内容很简单,除了每天换换药,就是帮张医生打小针刀,他三十来岁,硕士毕业,算是人才引进,骨科的人因为各种原因走光之后,用他的话说不至于“饿死”,只好去自学了针刀,现在算是小有名气。


在第一年的年关之前,张医生下班后请我吃了碗面,给了我600块钱,算是我这两个月给他打下手的心意。


春节,医院给了我三天假,到家的时候老妈什么都没说,只给我做了我最爱吃的菜,那时候还没有通高铁,为了赶回去上班,提早一天,我只能赶凌晨3点20的绿皮车。火车开得并不快,坐了5个多小时的路才到,只记得在窗户边,看着太阳慢慢地升起。


我决定离开,只敢和强哥说。他把医院图书馆的钥匙给我,让我能在里面安心看书。还给我们打掩护,比如经常找借口说给我上课,然后把我从科室里带出来。现在回想起来,科室里的医生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罢。强哥说,“我希望你们都能走,都能回去,因为我没有机会回去,我在这儿结婚了,有了小孩,哪儿也去不了,我只能在这里。


在那儿的最后一晚,我走在沿江公园那长长的堤岸边,看着江边倒映的灯光。我沿着公园,走过老城,走过隧道,走过连接这个城市的每一座桥,一直走到筋疲力尽。



//  撰文 孙三

题图设计 孙毅

编辑 chen //


原文地址:点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