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三年,我在濑户内海艺术祭“跳岛”

2022-06-01 星期三


猫咪,灯塔,艺术节



初夏的濑户内海,过了午后便烈日炎炎,不适宜在岛上暴走。我躺在港口一间民宿的二楼,决定把参观行程推迟到傍晚——这附近展出的几个艺术品都在户外,不受时间限制——窗户开着,海风扬起窗帘,楼下有人经过,就会与院子里的大江先生寒暄几句,岛上的人们嗓门很大,谈话声若在耳畔。

“终于结束了呢!”一个高亢的大叔声音,“客人多吗?”

“最后一天了,”大江先生经营着这间民宿,“大概是往年的六成吧。”

我此刻身处香川县高松港北方大约10公里处的男木岛。漂浮在濑户内海中央的小岛,面积仅有1.34平方公里,许多“跳岛”而来的年轻人,在早晨抵达港口,租一辆自行车,大半天时间就能将岛上艺术作品看个遍,然后再搭末班船回到高松港,次日再跳上别的岛屿。


疫情之下的艺术节


这天是濑户内国际艺术节春季展期的最终日。这个当下日本最大规模的艺术节,以散布在濑户内海上的离岛为主要舞台,每三年举办一次。今年恰逢第五届,也是头一回在疫情中举办,延续了惯例的“春、夏、秋”三个展期,12个参与的小岛,全年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处在艺术节之中。

春季艺术节,遇上了日本三年来第一次没有发布紧急事态的五月黄金周,各地的旅游业者都很期待游客的归来。但在疫情中举办大型活动困难重重,男木岛的情况还要更复杂,我到达岛上的那天,一眼就望见港口立着醒目的牌子,提醒人们:男木岛总人口153人,其中有95人是高龄者,外来者在岛上观光时务必戴好口罩,保障老年人安全——在这样的小岛上,没有医院,一旦感染蔓延,医疗体制将难以应对。

photo by @Apr

尽管岛上的人们卯足了劲:这一届的艺术节,将有共计33个国家地区的184组艺术家参展。但事实却不尽人意:我在离岛后看到一则新闻,今年春季展期吸引了22万人前来,但游客数量相比三年前减少了四成。和民宿的大江先生得出结论完全一致。这空缺的四成数字,几乎全是外国游客。

日本已经连续三年禁止外国游客进入了。大江先生的太太对我说,疫情前的艺术节期间,民宿里总是有中国客人。她起初一眼难以辨别中国人和日本人,后来也渐渐总结出一些规律,例如,“中国人总是戴着墨镜!”

photo by @artsetoushi.fan

大江家是男木岛上最受欢迎的民宿,许多前来装置作品的艺术家也住在这里,过去的艺术节有很多外国艺术家,大江先生隐约记得也来过一个中国人。而在这个春天,岛上不见外国人身影,只有一位巴西艺术家在六年前留下了一个作品:一所学校体育馆的外墙上,被绘制上明媚的蓝天白云,天气晴好的日子,远远地与天空融为一体。


被艺术节改变的

大江一家


大江家的民宿为人所知,源于它有一道著名的章鱼饭。

濑户内艺术节在举办之初,就主张艺术与地域的相互融合,希望藉由当代艺术让偏僻之地得以振兴。因此除了参展的艺术家以外,岛民也是不可忽视的组成部分,他们绞尽脑汁地想着:还有什么样独特的本土文化可以传递给外来者?

男木岛从前是贫瘠的岛屿,岛上全是山地,港口的民家矗立在坂道之上,地形条件难以开发大规模农业。岛上的人们从前以渔业为生,男木岛港口展示着一个巨大的章鱼捕捞壶造型的艺术作品,就是这种传统产业的一个缩影。

photo by @artsetoushi.fan

大江先生在男木岛出生,年轻时也曾一度离开小岛,前往高松市工作,并在那里遇到了如今的太太和美,养育着两个女儿。回到男木岛已经是大江先生36岁时候的事情了,那一年他的母亲去世,他被迫回来继承海苔养殖的家业。

这个事业进行得并不顺利,海洋环境日益恶化,男木岛周边的海水逐渐失去海苔生育必需的营养盐,养殖的海苔出现了严重的掉色现象——2006年,迫于生计的大江先生终于废弃了家业,转而从事捕捞章鱼的渔业活动。传统渔业也是现代社会的夕阳产业,收入有限,只能勉强维持生活。

photo by @RIKU .s

艺术节改变了大江夫妇的生活。2010年,第一届濑户内艺术节举办,男木岛作为会场之一,在当年涌进近10万游客,长期在封闭中的岛民受到了外来者的冲击,他们一边开玩笑说“那么多人,船不会沉吧?”,一边认真地思考着能从中找到怎样的机会。

彼时的男木岛上,仅有两间小型民宿,完全不能满足游客需求,大江先生敏锐地察觉到这个缺口,2011年,他开业了自己的民宿,接地气地将其定位为“渔师之宿”:每天早上,他依然要出海捕捞章鱼,战利品就成为当天宿客晚餐中的章鱼饭。

photo by @artsetoushi.fan

独具特色的章鱼饭,随着艺术节一道走红,成为了日本杂志和电视节目追逐的对象。在过去的11年里,大江家一度将民宿规模扩张到三栋楼,其中一栋是青年旅馆样式的床位房,大江也过上了比以往更热闹的生活,他积极学习海洋和艺术知识,乐趣是在每天晚餐时间和来自全世界的游客聊天。

我与他聊起位于港口那个名叫“行走的方舟”的作品,说有好多次在艺术节的海报上看到过它,却不明所以,直到亲眼所见,才意识到那是一座行走的连山,与男木岛遥远海面上的远山成为了一体。“那位艺术家有更明显的诉求,”大江先生告诉我,“它是在东日本3.11大地震发生之后的制作的作品,是来到男木岛上的福岛县的山,因此它永远朝向那场巨大灾难发生地的方向,是艺术家的一种真挚的祈愿。”

“行走的方舟”,Keisuke Yamaguchi,photo by @Canele


濑户内岛屿上的老人们


如果不是意外到来的艺术节,大江先生永远不会了解这些作品背后的故事,他甚至不会关注艺术,那是与他生活无关紧要的平行世界。而这样的大江先生,只是这个被艺术改变的岛屿上一个很小的片段。第一届濑户内艺术节之后,开始有城市人搬到男木岛生活,如今岛上已经有1/3的人口是移住者了——男木岛成为了一个原住民的老年人和外来者的年轻人共生的岛屿。

photo by @artsetoushi.fan

这些移住者中,多数人是因为艺术节才第一次听说男木岛,他们首先是作为观光客来到这里,或是被明朗的岛民性格和浓郁的人情所吸引,或是认为依靠步行即可实现生活的小岛规模,对苦于大城市生活的他们来说是最佳生活环境。

在男木岛上,不仅有来自东京和大阪的移住者,甚至有来自美国和澳大利亚的移住者,他们不同于从前的度假人群,而是在岛上找到了各自的工作:面包店、美容师、网页设计、程序员……随着电脑办公的普及,越来越多的工作开始在男木岛上出现。

photo by @artsetoushi.fan

移住者带来了一个可喜的变化:岛上的中小学奇迹般地复活了。进入21世纪后,男木岛的人口减少到极限,学校连续关闭。2002年,岛上的保育园最早关闭;2008年,小学校随之关闭;到了2011年,岛上连中学也没有了。

一个地域,一旦失去了孩子们的声音,就失去了生命力。对于那些憧憬移住到离岛的城市人来说,也许并不在意没有便利店和超市的生活,但缺失的育儿环境必将造成他们的困扰。

photo by @artsetoushi.fan

2013年秋天,就在第二届濑户内艺术节给男木岛带来新一波热闹之时,881位移住希望者联名向高松市相关机构提出了请愿书,希望能够重开学校。2014年,小学和中学合并在一起的男木中小学开校了,岛上时隔6年地拥有了4个小学生和2个中学生;2016年,岛上也有了新的保育园,4个不超过5岁的孩子被送到这里——全部都是移住者的孩子。

大江先生切身感受到了外来者的到来带来的变化,例如岛上没有医院,半夜若是有急病就要打电话请求急救船,这在他刚回到岛上时绝无可能,在那时,生了病的人们要一直忍耐到早上的船来。又听说,今年秋天,岛上终于要建造一间小型诊疗所了。

在冷清的春季艺术节,我在傍晚散步时遇不见别的游客,倒是走到哪里都有亲近人的猫。男木岛最近推出了新的宣传海报,宣称这里是“灯塔和猫的岛屿”,指的是小岛北端一个超过百年的石造灯塔,以及无处不在的流浪猫。

最近几年,一些游客专程来岛上就是撸猫,男木岛因此乘上了日本的“猫岛”热潮,同时也引来了麻烦:由于游客过度喂食,导致流浪猫数量激增,他们的鸣叫声让岛民备受困扰。为了避免岛上的流浪猫沦落到被捕杀的结局,近年来有公益基金开始给它们实施绝育手术,手术过后的猫耳朵变成了“V字型”,看起来像樱花花瓣,岛民们叫它们“樱花猫”。

在男木岛散步的傍晚,我在坂道上的神社门前遇见一位直不起腰的老太太,她极力怂恿我走进那间神社拜一拜,原因是:“祈求良缘很灵验的哦!”老太太拥有无比灿烂的笑容,令我想起原研哉为这一届艺术节设计的海报,主角就是濑户内岛老爷爷老奶奶,戴着墨镜,十分炫酷。

原研哉说,他来到岛上时,屡屡被热情打招呼的老人们的笑容打动,很早以前就想让他们做一次主角了。他念念不忘濑户内艺术节的幕后推手福武总一郎在启动直岛项目时说的话:直岛上的老人们很好。他希望藉由濑户内岛屿上老人们的存在感,向全世界传达老人大国日本的光明希望。

©️ 濑户内海艺术祭 2022

“宣传海报上的老爷爷老奶奶,全部来自男木岛哦。”大江先生掩饰不住自豪感地说,“照片也是在男木岛拍的。”

“老人们是怎么选出来的呢?”男木岛上毕竟拥有近100个老年人呢。

“大家站在一排,海选出来的。”

“大江先生没有去参加海选吗?”

“我还不够资格啦”,他笑道,“海报上那几位都超过八十岁啦!”

©️ 濑户内海艺术祭 2022(滑动查看更多)

这么说来,在男木岛上,69岁的大江先生还是很年轻。年轻的大江先生说,直岛上已经没有男木岛这样的老爷爷和老奶奶了,作为濑户内最早介入艺术和商业的岛屿,那座岛如今已经完全被外来者占领,“从直岛出去的年轻人如今也不愿意回来了,他们已经没有故乡可以回了。”


杉本博司的时间回廊


尽管被大江先生认为失去了故乡的原风景,拥有安藤忠雄美术馆和草间弥生南瓜的直岛,仍然是濑户内艺术节上最受欢迎的岛屿。我去过好多次直岛,今年仍要再去一次,原因是在这一次的艺术节中,这里多了一个新作品:杉本博司的时间回廊。

©️ “时之回廊”内部,Hiroshi Sugimoto

以海景摄影作品闻名的杉本博司,作为最早参与濑户内海艺术节的艺术家之一,早就是直岛上的常客了。他的许多作品被展示在岛上的当代美术里中,挂在安藤忠雄的钢筋混凝土墙上,与直岛丰茂的植被和无边的海连接在了一起。他也被邀请参加岛上的家屋改造计划,并不像其他艺术家一样改造废弃的民家,而是建造了一所拥有地下室的传统神社。从漆黑的地下隧道里望出去,尽头也是无边的直岛的海。

©️ “纳西瑟斯庭园”,Yayoi Kusama

在最新完成的时间回廊里,能看到那座护王神社的设计原型,透过模型隧道看到的不再是直岛的海,而是他的某一幅海景摄影作品。在这个美术长廊里,也能看见杉本博司早期的作品,在40多年前启发了他艺术理念的《华严瀑布》,亦有他拍下了神奇光影一幕的《光之教堂》,安藤忠雄的教堂又挂在了安藤忠雄的建筑里。

我最想亲眼一见的是户外那个名叫“闻鸟庵”的茶室。它其实是杉本博司建造的第三个茶室,早在2011年,他就在美国纽约的工作室旁建造了一个名叫“今冥途”的日式传统茶室,2013年又在日本小田原的个人美术馆江之浦测候所建造了模仿千利休茶室的“雨听天”。

©️ “时之回廊”内部,Hiroshi Sugimoto

与前面两个作品不同,“闻鸟庵”是一间墙壁和屋顶完全使用透明玻璃打造的茶室。两年前,京都的京瓷美术馆开业,我头一回见到这个茶室,它在美术馆新绿尽染的日式庭园里,漂浮在水面之上,以远方的东山为背景,像一个穿越时空的隐喻。

这是一间会旅行的茶室。它最早登场是在2014年的威尼斯,随后去了法国凡尔赛,又回到日本京都,最终来到直岛定居。用杉本博司自己的话来说,正因为是从外界能够一眼看透的茶室,才能够和内心的秘密巧妙呼应。

©️ “闻鸟庵”,Hiroshi Sugimoto

把这样的茶室设置在什么的地方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闻鸟庵”所见识的风景,是圣乔治·马焦雷岛的教堂,法国凡尔赛的月色,以及日本京都的大雪。每到一处,杉本博司都要邀请当今武者小路千家的家元千宗屋在这间茶室里举办茶会。

对于已传承到第十五代的古老茶道流派来说,这样的茶室也是十分崭新的体验,在今年的濑户内艺术节,千宗屋说:“坐在一间茶室里移动了四个地方,对于我来说,恐怕是人生中最初也是最后的体验。”

“闻鸟庵”这次来到直岛,成为一间遥望着濑户内海的茶室,这是它的旅途终点,未来也将长久地矗立于此。我在茶室下方的水池里,看到一块沉在水底的石碑,上面雕刻着“时间回廊”几个字。

杉本博司对于艺术与时间关系的思考,大概正如同他对这块石碑的思考:几千年后,地球的地壳会发生新的变动,此时我们所看到的建筑必将全部坍塌,到了那个时候,倒在水中的石碑便会浮出水面,矗立在新的大地上。这是艺术的永恒。

photo by @artsetoushi.fan

艺术是永恒的,也是在时间中不断变化的。这一次来到直岛,岛上最大的打卡地标——草间弥生的大南瓜消失了。这个从1994年就开始在栈桥上展出的高大两米的黄色大南瓜,是草间弥生的第一个户外作品,游客们来到岛上,总要与它合个影。

一年前的夏天,台风9号袭击濑户内海,南瓜被巨风卷入海中,碎成了三块。在直岛上,这才是最有趣的事情,是艺术与自然共生的一个完美呈现。据说草间弥生正在努力,力争赶在秋季艺术节闭幕之前,让黄色南瓜在直岛“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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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库索

编辑/华夫

排版 /葫芦

未注明图片为作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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