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找工作的陕西毕业生:二本学历拿不出手?

2023-12-04 星期一


最近,根据中国青年报发布调查问卷显示,有超六成受访者认为需要破除求职中的“第一学历”评价标准,即便教育部公开表示“第一学历”这个概念并不存在,但这种隐形的屏障依旧将很多求职者“拒之门外”,相比于985,211,甚至是普通一本院校的学生来讲,二本学生的求职之路往往更加艰难。


二本学生在上一次引起巨大关注以及讨论是在三年前。2020年,广州一所二本院校教书的老师黄灯发表了非虚构作品《我的二本学生》,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本书和以及书中所提出的思考,像是奔涌的洪水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一时间各大媒体将镜头对准二本学生群体,“二本学生的出路在哪里”“二本学生考研有多难”甚至在知乎有人提出“二本学历是人生的耻辱吗”的疑问。


■ 图源:《十三邀》 许知远对话黄灯


三年时间过去,二本学生的境遇有改变吗?


01


文婷是陕西咸阳人,2018年,她考到了长安区一所公办二本。


整个专业只有一个班,不到四十个人,八个男生,其余全部是女生。大学第一堂专业课上,老师让自愿选择这个专业的人举手,举手的人不足五分之一,多数人没有去到想去的诸如汉语言文学、英语或者小学教育这样的“热门”专业,这个专业几乎由“被调剂”的人群组成。


文婷也是诸多被调剂中的一个,以及,学校开设这门专业仅仅两年。


■《二十不惑》剧照


二本大学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一开始应该是新鲜感,对于大学的好奇。文婷做过一个简单的统计,班里大部分同学都是家里的第一代大学生,农村出身的占据绝大多数。所有人从陕北陕南和关中不约而同的来到西安读书,很多人只是被家长说要考上大学,但对于什么是大学并不了解。


这种新鲜感很快消失之后,大学生活就是——所有人按部就班的上学下课,偶尔参加社团活动也只是为了加综测。除了一些负责任的老师之外,是大把大把的水课和赶不及趟的小组作业,不知道是不是被调剂的原因,整个班级的人客气疏离的让文婷觉得有些冷漠,大家很少彼此交流,集体活动基本上是以宿舍为单位的。但当班里有人因为助学金撕破脸皮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这种客气的相处之道未尝不好。


大学于他们这群二本学生来说,几乎没有内卷,也很少有人关注绩点。保研、留学只是存在于影视作品高校里的平行世界。那些全宿舍保研的励志新闻在大家心上掀起短暂的波澜然后很快消散。


除此之外,学生们在整个上学期间不得不面临很多具体的问题。比如作为一所师范类学校的边缘专业,整个学校的学习资源十分有限,图书馆里借不到近两年出版的作品。更令文婷惊讶的是,图书馆中有偌大一层只给学校王牌的学院开放。因为专业比较新,教师团队普遍年龄不大,学校在不断调整培养方案,有些新开设的课程老师也得从头学起,老师备课的很辛苦,但台下的同学是真听不懂。于是,课堂上滑稽的一幕出现了,老师照着PPT念,学生埋头抄着所谓的“笔记”。


■《当爱情遇上科学家》剧照


更有一些老师,开学上完第一堂引导课之后,立马分组,把后面的教学任务全部分给学生。五六个人的小组中,PPT的讲解毫无疑问的落在了小组长的头上,“来来回回上台讲的就那几个人”。还有些从其他专业“借来”上课的老师,这些老师大多讲一节最多两节课。之后,有其他老师前来接手,他们大多也不按照课本,有自己的一套讲课逻辑,到期末整合起来十分困难。文婷无奈的说道。学校很少有知识方面的竞赛,即便是有,等辅导员通知下来,比赛也已经结束了好几天。


所有人都等待着期末考试老师画好重点,以便于创造两周学完一学期的“奇迹”,直到面临毕业。


学校组织过就业动员大会,也举办过校招会,最早的从2021年9月开始。时间不长,基本集中在上午,两点之后校招会已经散了,只留下支起来的大棚和散落的公司宣传单和简历了。校招的时候,陕西也会有一些大型企业会去他们学校开宣讲会。但文婷很明显的感觉到:“因为我们是二本,有时HR会很委婉的告知她可以多看看其他岗位。”校招有找到工作的,也多数干完实习期就离开了,然后海投简历,继续找工作,多数人都很迷茫,不知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这一次,除了学校最终收到了所有学生的三方协议这个“奇迹”之外,再无奇迹发生。


2022年,文婷在1076万毕业生的“最难就业季”毕业。一开始,38位毕业生中,有20位以上的学生准备考研,只有一位同学选择继续考本专业,其他跨考马克思主义理论的人最多,当然也有人选择法律或者是新闻传播。


客观上,考研考公和校招的冲突不大,“秋招”没赶上的话,在12月底考研结束之后还能选择来年的春招,就业动员大会上,老师们反复强调“你们学长学姐往年的考试情况并不理想,一定不要只盯着考研考公,要抓住校招的机会,你们即使考了研究生出来一样得找工作。”


■ 图源:小红书@躺平摸鱼


文婷后来从专业课的老师的口中了解到,这些一战无论是考研还是考公的同学,几乎全军覆没,仅仅两位进入面试的同学也有始无终。


选择二战的人连之前的四分之一都没有,似乎在意料之中,有人转战工作,也有人选择待业在家,毕业后的大家不愿意透露太多的生活状态,朋友圈变成了一条线和聊天框下的只言片语。


毕业之后,文婷在西安租了房子,通化门附近的老小区500块一个月,地方很小,但足够便宜,而且是房东直租,文婷找了很久才找到。租房的坎坷不言而喻,“贴的是房东直租,结果来的全是中介,还有人找我要看房费”,也曾陷入了短租长签的骗局,要不回来的押金只能和闺蜜吐槽。三千多一点的工资她很少回家,奶奶还停留在孙女毕业会有国家分配工作的年代。她的打算是边工作边二战考编,这是毕业后换的三份工作。


文婷比其他人更好找到工作的原因是——要求足够低——“反正我不要他们交社保,这样也方便我随时走人。”继续考编的原因也足够简单——“去年分数差一点点,我得再试试。”按照往年的分数线,文婷可以进面试,结果她告诉我,今年高分的人特别多,她一边干着单休的工作一边二战考编。


她抓紧一切时间一遍一遍的看着网课,刷着考试题,当我问她是否对自己报考的岗位有深入的了解时,她茫然的摇了摇头。


■《胜者即是正义》剧照


这似乎符合大多数二本学生人的成长过程,大多出生于农村,他们的成长不是光靠努力就能稳步前进,没有哪怕是一位能在成长过程中提供引导的长辈,只能赤手空拳的摸爬滚打,可能会撞很多次南墙,幸运的话可能会取得一点点的进步。


02


很多人都只知道一点,陕西拥有众多高校,普通高等学校共97所,其中本科院校57所,是教育大省。但同时又不知道的另一点是,陕西省内第二批次录取的大学,也就是二本一共有34所,二本院校占整个本科的三分之二。


据陕西日报2022年11月10日的报道,“陕西全省2023届高校毕业生总数预计将达45.4万人,比2022届增加5.3万人,总规模为历年之最。庞大的基数让这群不上不下的二本学生成为整个就业市场最尴尬的存在,尤其是文科生。


■ 图源:中新网


今年8月,絮絮从安康再次来到西安,作为2023届毕业生,絮絮的大学四年历经了封校三年,加上考研失败,错过了校招之后,絮絮只能在各大招聘平台上广投简历。


有时候对方也同意了线下的面试,到了之后却被告知这个岗位需要有经验的人来干,面对这种公司,除了吐槽避雷之外,絮絮能做的就是在线上会尽可能的多询问招聘方是否需要应届生。每到一个新公司面试,HR翻看这她的简历时,总会问:“你这个是本科吗?”“公办二本”,之后就没了下文。


每次面试的失败,总能激起她强烈的提升学历的愿望,而现实中大量“第一学历歧视”的现象和自己所处的现状,屡屡让她自我怀疑“难道我们就这样了吗”,大家后知后觉高考的失利,早已为未来的选择埋下了种种伏笔。偏见与凝视环绕之下,絮絮艰难的寻找着另一种可能。


■《欢乐颂》剧照


智联招聘在2023年五月发布的《2023大学生就业力调研报告》显示,普通二本院校求职毕业生获得 offer 的比例,低于双一流、普通一本和专科的比例,普通二本院校毕业生在面试机会上也处于劣势。根据数据显示,在认真投递的简历中,普通二本院校毕业生收到面试通知的比例仅为23.3%,而专科、普通一本、双一流院校分别为27.4%、25.4%、28.3%。


由此可见,普通二本毕业生在求职时,不但面临着与双一流,一本高校生竞争的压力,同时更是处于实用技能弱于专科生的不利地位,加之本科毕业生对于就业岗位期待,一定程度上加重了普通二本院校毕业生的求职的困难。


■ 图源:小红书@.


为了找到满意的工作,她在网络各大招聘平台上投出了上千份简历。有了前面投递简历和面试的经验之后,絮絮对所谓的“互联网大厂”已经死心,她把目标投向了一些小公司。


有时候一天来不及吃饭,要赶3场面试,从小寨换乘时,看着南来北往的人群,絮絮的心情会突然很低落,当然也有一些面试过程很愉快,但就是迟迟收不到入职的offer。


絮絮最终选择北上,历时两个月之后,她终于找到了北京一家短剧公司的新媒体运营岗位。在小红书上找好合租室友,很快从青年旅社搬了出来,5000块的工资,租房就占了2000多,还不包括水电费,加上交通吃饭,时常要靠家人补贴。生活用品的置办全靠拼多多,买个护肤品也得精打细算好久。“刚刚起步的工作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想买就买。”絮絮叹了口气,好在公司提供五险一金,和同届的毕业生相比,絮絮很幸运。


■《二十不惑》剧照


当她满怀期待的踏入工作岗位发现,求职仅仅是一个开始,同期来的实习生大多数是研究生学历。作为一名新闻传播专业的二本,她的工作并不轻松,看似学过运营的她只是停留在很浅的入门层面,但进入行业一定得了解各大平台的投流机制,她不断学习着新的知识也陷入了实习期过不了的担忧之中。“等我站稳脚跟,学到东西,赚点钱,我还是准备考研”看着周围研究生毕业的同事们,絮絮坚信读研能带她看到更大的世界,人生很长,总要往高处走走才肯甘心。


03


同样是2023年,毕业之后的浩宇待业在家,直到11月初才重新回到西安找工作。


二本的学历,冷门的专业——文化产业管理,加上长达五个月的待业期,让浩宇找工作的难度大大增加。有时候面对已读不回的HR,浩宇只能厚着脸皮追问,对方很不耐烦的回答“我把你的简历放到库里了”。


西安的就业环境实在算不上好,浩宇也参加过几场面试,“说是运营岗,到了之后却让我干销售,这不是骗人吗”,浩宇有些崩溃的说道,而且很多公司要么单休,要么不交社保。



一时半会没有合适的工作,这让借住在姑姑家的浩宇更加焦虑。“你这个专业大一的时候,我记得你们老师说可以到咱西安陕文投还有那个啥曲文投,我们也不懂。你这孩子先投简历,进去之后咱们再给你想办法呀”面对姑姑的询问,浩宇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人家公司的宣讲会去的是西安交大。”


早晨出门,晚上回来,浩宇尽可能的降低存在感,祈祷能尽快找到工作。什么都能干,但又什么都不精通,“会摄影吗?”“我们有摄影课”“后期呢”浩宇陷入沉默。面试中的HR的深入题目屡次让浩宇破防,无奈之下他只能把自己意向的薪资水平一降再降,即便这样,工作依旧难找。


母亲担心在外的浩宇,每晚准点打来电话探听儿子的情况,“实在不行,你加把劲考个咱汉中的公务员算了,还离家近。”浩宇安静的听完,然后敷衍的挂断电话。“我妈以为公务员很好考,她根本不知道,我的专业只能报考三不限的岗位。几千个人争取一个岗位,哪有她说的那么简单。”浩宇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一股脑的朝我倾诉。“就我这样,既浪费了时间可能也考不上,就是个陪跑,还不如找个班上。”我追问他不试试怎么知道,久久没有得到回答。


文婷是大部分二本学校毕业生的缩影,作为家里的第一代大学生,按部就班的学习生活,被告知最好找个“铁饭碗”的工作。而从絮絮身上好像看到更多可能性,不是茫然的追问出路在哪里,先勇敢的迈出脚步。浩宇到现在还在奔走在找工作的路上,他的信心不多,我告诉他不要着急,慢慢来总能找到的。即便这个安慰显得苍白又没用。


04


根据人民网统计,2023年,中国应届毕业生人数高达1158万,重点大学的学生在其中占据很小的比例。中国每年3000万在校大学生,有90%都在二本三本及专科院校,一本院校只占全部高校的13%。


“二本学生”和“原生家庭”一样,标签一旦被贴上,人生好像就定了型,刻板印象之外,有人固执的想要改变潮水的方向,也有人囿于其中。个体的经历更像一面镜子,折射出二本学生这个拥有庞大群体的年轻人的成长命运。


■《二十不惑2》剧照


这群二本学生,为考上大学也曾克服种种困难,由于各种资源的限制,反而深陷“学历贬值”“学历歧视”的旋涡之中,承受着付出与收获不成比例的结果。


同届的或者更早毕业一年的学生,我发现在闲聊过程中大多数人充满戒备,关于学历或者是工作此类话题一旦提起便会刺痛他们敏感的神经,愿意直面回答的人屈指可数。


2023年6月5日《中国青年研究》发表的一篇研究二本学生的论文《“开窍”与“自救”:基于网络民族志的“二本学子”学历突围历程研究》中讲到,“通过考取精英高校的研究生,实现学历层次和学校层级的双重提升,成为‘二本学子’摆脱学历‘原罪’的首要途径。”


但这是二本院校学生的最优解吗?对于求职者来讲,找工作时,“第一学历”依旧是一层隐形的屏障。

(文内人物均为化名)



作者 | 知晴 | 陕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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