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网课、核酸:疫情中的大学静悄悄

2022-06-14 星期二
记者/李想俣 实习记者/卢美婷 张蔚婷
编辑/杨宝璐

吉林大学划分社区后,分隔在两个社区的学生恋人隔着栅栏见面

“上大学前,我想象中的大学是散发着金灿灿光芒的。”高中时期,孙宁曾这样畅想过自己的大学生活。

但自2020年开始,大学生活的定义被疫情改写。上课、实验、实习、就业……这些往日正常的活动,或被迫在线上进行,或为疫情阻断。对于在校的大学生而言,疫情防控下的校园大门和寝室窄门,让他们走上社会的路,不得不“改道”而行。

在学校封闭三个月后,孙宁终于可以回家了

“非必要”和“必要”构成的生活

“实习、挂号、雅思课,算是必要的吧

那蹲守一朵飞檐上的云呢

捂回一袋板栗呢

被落叶淋在头发上呢

坐两个小时昏昏欲睡的校车,去牵另一半的手呢”

回到家的这几天,偶尔,孙宁会想起这首在网上读到的诗,想起自己的“非必要不出校门”的生活。

6月4日,孙宁一回家,丢下行李箱就去了附近的公园。“实在是憋坏了,回家后感觉心里很放松,终于没人限制你出门了。”孙宁长舒一口气,这是三个月以来她第一次走出校门,离校当天,她有一种终于被释放的喜悦。

2018年入学的孙宁,曾享受过一年半没有疫情的大学时光。那段宝贵的日子里,她和朋友去过济南,爬了泰山,到了北京,最远的一次旅行在2019年冬,她和家人一起去了桂林,这也是近三年来全家唯一一次远途旅行。

疫情,在孙宁的大学生活中间划出了一道难以弥合的沟。

作为在河北读书的学生,孙宁所经历的封校措施是所有受访者中最严格的。她告诉记者,自2020年疫情爆发后,她便开始了断断续续的网课生活,再回到学校已是2020年9月,也是从那个学期起,她第一次从学校听到了“封闭管理”这个词。

一开始,孙宁和其他同学一样,以为封一两个月过去了就会解封,但疫情防控一直延续至今。孙宁称,即便在疫情相对缓和的平稳期,不少其他省份高校将学生出校的“审批制”改为“备案制”,她和在河北高校就读的同学们都从未享受过。

“从2020年秋天起,我们就一直在封校,出校门需要请假,2021年疫情不严重那段时间,其他省读书的同学基本都可以自由出入校园,我们依旧得在App上填写电子假条,等着辅导员审批。”孙宁说。

今年3月起,各地再度频发规模性疫情,学校的管控进一步收紧

孙宁介绍,3月初返校前,学校要求学生须在所在地连续居住14天,每天线上定位打卡。返校后,校方要求学生每隔三天进行一次核酸检测,以排除途中被感染的风险。

即便如此,线下授课也仅仅维持了两三周。此后,学校开始实施“闭环管理”:老师在家上网课,学生则在宿舍听网课,很多之前可以正常进出校的后勤人员也开始住在校内。

网课会受到核酸检测的影响。孙宁介绍,校内的核酸检测分三种,一种是每隔一两周定期进行的全校大筛查,每次“大筛”排队要30分钟;另一种是抽检,在疫情相对平缓时,学校会每周抽一部分学生轮流去做核酸,抽检比较快,不用排长队;最后一种是特殊情况,如前段时间韵达快递太原分部有人感染,当时山西方向的韵达包裹流入学校,同学们就接到了全员检测的紧急通知。

做核酸与上课时间时常冲突,学生只能先去操场做核酸,再回宿舍上网课。孙宁本人就遇到过不止一次“撞车”的情况,有一次她10点上课,轮到她做核酸是9点40分,光排队就要二三十分钟,她也因此上课迟到。

非必要不出校、在宿舍上网课、核酸……这几乎贯穿了这届大学生的大部分校园生活。在西安读书的秦曼经历了2021年底的疫情暴发。12月中下旬,西安出现新冠感染者,所有小区封闭管理,秦曼所在的学校也开始封校。

秦曼称,封校后开始还可以在校内自由活动,两天后,宿舍楼也宣布封闭,食堂停止堂食。每天每个宿舍只能指定一人凭证出门,分早午晚三次到食堂打饭带回宿舍吃。

那段时间,秦曼和同学洗澡需要审批。浴室是单独一栋的大澡堂,想洗澡就必须出楼。学校会发澡票,凭票才能去,当时三四天才能轮到一次洗澡。

“平日里,大家对洗澡可能没有那么强烈的感受,可当正常需求一旦被限制,你会发现特别难受。”秦曼说。

从去年12月23日到今年1月中旬,秦曼和室友都处在无所事事的状态中,期末考试也推迟了。“宿舍本就狭小,四个室友坐在一起,面面相觑。宿舍楼内也没有活动空间,走廊很狭窄。”

缺乏安静、独立的空间,让秦曼陷入抑郁的情绪中。虽然她和室友关系不错,但也难以忍受一直处在有人的环境中,因此每当轮到她出门给室友带饭时,她都会抓紧时间在校园里疯狂走上几圈。

秦曼告诉记者,五月中下旬西安进行全民核酸,轮到她们学校开始做,基本都在零点后,其中最晚一次是凌晨两点。每次做核酸,排队至少半个小时,学校要求同院系学生一起去,集合过程中又会费很长时间。

秦曼晚上和同学们一起去做核酸

因疫情改道的实习、考试、就业

“非必要不离校”还会影响到实习,读会计专业的秦曼因此改变了原有的就业计划,转向考研。

2020年疫情爆发时秦曼读大三,对于大多数本科生而言,正是决定升学、工作去向的时期。当时她并没有考研打算,但疫情封校使她的实习计划泡汤,在注重实习经历的会计行业,少有实习经历的秦曼几乎丧失了求职竞争力。

会计专业的实习大多在会计师事务所,而事务所承接的企业审计项目遍及全国各地。几乎所有企业都会在年终迎来审计,这是一年中最忙碌、也最需要实习生的阶段。本来,秦曼在2019年岁末拿到了一家事务所在杭州的项目实习,但就在临行前不到一周,武汉疫情暴发了。

“2020年1月20号,新闻公布武汉疫情,也就是在那几天后,事务所通知所有项目暂停。”秦曼回忆道。

会计事务所很少招线上实习生,因为需要实地去委托公司看大量的报表、凭证,了解业务,线上沟通效率很低。没有了实习,拖到2020年4月,秦曼决定考研。可临时决定让她比其他考研的同学慢了一拍,为了保险,她选择了本校本专业。

所幸,她在2021年顺利“上岸”本校专硕。秦曼介绍,此时学校的出入政策宽松了许多,但学生想要离开西安市,仍需层层报批。

直到现在,秦曼的学校仍不允许学生长期离校。而会计实习短则十几天,长则一个多月,项目越大、周期越长,含金量也越高。受制于离校政策,秦曼至今未能实习。

除实习外,她还报名了银行从业人员资格考试。“这个考试一年两次,我去年十月份报名的那场,由于疫情延迟到现在都没考成。今年5月的也推迟了。去年只有陕、甘两地取消,今年是全国范围取消。”她无奈道。

据了解,今年与会计、金融行业相关的证券从业、注册会计师考试均不同程度受疫情影响推迟或取消。秦曼还告诉记者,原定3月26日的陕西省级公务员招考也推迟了,许多大四、研二、研三学生都在忧心就业问题。

英语专业的孙宁也受到了影响。孙宁告诉记者,今年的专四考试原定在6月18日,但学校五月底通知,一年一次的专四和专八考试都推迟了。虽然专四、专八不会与毕业证挂钩,但英语专业的人如果没有这两个证,在人才招聘会上就像上战场没带枪一样,非常尴尬。“用人单位都会要这两个证。”孙宁说。

当实验与疫情劈面相逢

上海市农业科学院研二学生李婕正在准备申请博士。在原计划中,如果一切顺利,她会在今年10月完成论文、投稿SCI期刊,并以此申请国内的博士研究生。但劈面而来的疫情打乱了她的计划——在今年上海的疫情中,她精心制备的实验细胞因未能及时送检而死亡,打算用实验数据发SCI论文的计划也随之泡汤。

李婕制备的是猪小肠上皮细胞,为此她前后忙了两个月,而就在样本完成前的三月底,上海疫情开始蔓延。

当时,闵行区已与嘉定等区的道路边界设置了路障,但连接闵行和其他市区的地铁并未停运。虽已察觉到疫情暴发的征兆,但样品细胞无法催熟,李婕只能按正常进度制备。

四月中上旬,样品宣告完成,原本正常流程是由检测公司上海分部的业务员上门收样,再把样本送到天津总部进行质检,合格后生物公司会对送检细胞样本进行蛋白质组检测,生成数据。但那时上海全市的快递、闪送、跑腿等业务均已被叫停,开展样本接收、检测服务的生物公司也停了工。

“只有获得数据并进行分析,才有可能发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如果没有检测得出的数据,我的实验论文几乎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李婕无奈道。

蛋白质组检测所用到的仪器价格昂贵,外送检测一个样品需要4000块钱,通常一次实验下来,要花费两三万元,校内实验室不具备硬件条件,李婕只能等。

静态管理持续了两个多月,李婕只能把细胞冻在-80℃的液氮中尽量保持状态,但长期冷冻后的样品能否满足质检要求,李婕心里没底。

李婕算了一笔时间账,即便在影响较低的刊物上发表论文,制备样本、出数据要两个多月,再进行一个月的实验,最后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成文、修改,至少也得四个月。要是投稿影响高的期刊,时间成本要翻倍,也就是八个月,但国内博士申请需要在十月前完成。

“如果没有SCI论文的话,在国内很难申请211、985高校。”李婕说,现在她对在国内申博已不抱希望,在经历了近两个月的停滞后,她把申博的目标转向了海外。

韩悦记录下自己做过的抗原检测

她发现还没把班上同学认全

这个六月,是吉林大学法学院研三同学韩悦的毕业季,疫情影响几乎贯穿了她硕士阶段的三年,更让她体会到了同窗“相见不相识”的滋味。

韩悦告诉记者,在南京读本科时,她和同学都很亲近,2019年考到吉大读研后,刚上了一学期课就赶上了疫情暴发,等重新回到教室,她发现还没把班上的同学认全。

今年3月1日,吉林省发生疫情。十天后,长春市封闭管理。3月13日,韩悦收到了封寝通知。

封寝后,除了必须的洗漱、去卫生间、倒垃圾,学生不可以出寝室。学校关闭了浴室,从那天起,韩悦和室友连续30多天没能洗澡。

封寝的生活日复一日。每天早上8点前,志愿者会送来面包;9点前,她要把自测抗原结果报到群里;中午12点,午饭就来了,到五六点钟晚饭又来了。每天的两荤两素像开盲盒,没有固定循环的菜谱。

那段时间,韩悦每天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看看外面的世界。从冬天到夏天,校园里一直空荡荡的。“没有什么能让人开心的事。”韩悦说。

清华大学社会科学学院院长、心理学教授彭凯平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年轻一代受到的影响比我们想象的要大,青春三年时光在疫情中度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焦虑、抑郁、情绪失控等现象都在上升。” 

彭凯平介绍,他所带领的课题组做了两个大规模调查,分别针对30多万中小学生和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成都等大城市的成人,了解公众社会心理的适应情况。调查结果显示,中小学生心理问题的伤害明显上升。

熬到4月12号,在封寝31天后韩悦洗了第一次澡。又过了6天,她和同学第一次被允许出楼放风。韩悦回忆,往常要核酸人员敲门大家才开门,那天大家都开门等着,做完核酸,韩悦和室友脱下相伴一个多月的睡衣,换上久违的外套冲出了寝室。

在韩悦拍的视频里,同学们到操场后,每人四周间隔两米,由体育学院的同学带着做了两套广播体操,还有一些瑜伽动作。做完操,同学们就地坐在草地上聊天、晒太阳,几个体育学院男生表演着翻跟头、耍双刀,为大家助兴。

每批学生放风时间一个小时。回寝前时,带队老师给大家两分钟时间聚在一起拍照。那天回去后,很久没运动的韩悦和室友都觉得累。

原本该由欢笑、拥抱、拍照、聚会组成的毕业季就这样度过了。五月初,离校期渐近,校内也不再限制流动,5月23日,韩悦在微博写道:“研究生三年都在疫情中度过,特别是这一轮吉林疫情,让许多计划变成等待疫情结束,让许多去年夏天的见面变成了最后一面……连一句再见和祝你前程似锦的话都来不及说。”

毕业的最后时刻显得格外匆忙:学院给同学们发了纸箱、编织袋,宿舍走廊挤着打包行李的同学。每天,都有很多辆大巴从学校出发,载着同学们开往车站和机场。韩悦说,住在同楼层的300多名同学,到五月底只剩下了100多人。

剩下40人的毕业典礼

韩悦、孙宁和秦曼都经历过疫情前的大学生活,正因如此,她们愈发怀念疫情前的校园时光。

孙宁还记得2018年刚迈入大学校门时,有天下晚课,她约了社团里几个交好的朋友,去学校附近的影院看了《复仇者联盟4》。

“那天散场已经十点了,宿舍关门时间是十点半。打不到车,我们干脆就跑回学校。大家一边跑一边笑,兴奋地在街头狂奔。等到了学校,宿管阿姨正准备关门,她们踩着最后一分钟进了宿舍楼。

回想起那段时光,孙宁有种不真实感,那种单纯的、轻松的、什么都不需要顾忌的快乐,疫情之后在她身上消失了。

秦曼记忆中疫情前最疯狂的时刻,是她和几个朋友拼车去西安大华Livehouse看现场演出,当晚的演出有“草东没有派对”乐队和她喜欢的乐队鼓手蔡忆凡。演出结束后,她们吃了火锅,在西安街头闲逛到尽兴,凌晨才回校。

秦曼用三个词来形容疫情前的大学时光:自由、清晰、确定。“但自从疫情发生,我已经分不清疫情前的一些事到底发生在什么时间,只能用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来标记——比如2021年是毕业的那一年。秦曼说。

疫情也让孙宁在停下脚步之余思考许多问题。“2020年春天,我在家里待了半年。某个时刻我突然开始想,从出生一直到18岁,我做过的很多事情,都是理所当然地按照社会时钟去做,而没有思考过为什么要去做。但在疫情爆发的那个春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家突然都停下来了。我会不可避免地思考:停下来该干什么?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之前的经历和观念。”

韩悦的毕业典礼定在6月18日,在群里报备参加的剩下了40人。她的三位舍友因各种原因不能参加,她将独自一人参加毕业典礼,给自己的研究生三年画上一个句号。

离校时间也已经确定——6月23日。离校手续已经办妥,韩悦数着日子,准备告别长春,结束自己的大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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