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了，说它当代第一剧我理直气壮
2023-05-31 星期三
本周，HBO王牌美剧，多年独霸艾美奖，被认为是当代最佳剧集的《继承之战》来到了其系列最终集《睁开眼睛》，将罗伊家族的故事带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巨大幻灭式的结局。
《继承之战》（2023）
这一集中，我们没有看到HBO曾经所惯用的大转折式结局（如《六英尺下》的超级闪前和《都市女孩》的大跨度尾声），而是在90分钟内，对《继承之战》过往桥段进行了一次精华汇编。这一集中，有温情的家庭聚会、有勾心斗角的暗箱交易，也有将所有重要角色汇聚一堂的关键董事会投票，并最终，再次以二哥肯德尔·罗伊落寞的失败而告终。每一场戏，每一次团圆，每一次背叛，甚至相似的过程和失败都那么的似曾相识。但放到最后一集，则更让人无限唏嘘，因为这是一个巨大的不能令人满足的悬而未决，每个主角都没能获得想要的，甚至连前两集的总统选举也没有结果，而我们再也不能知道这些角色未来的命运了。如今，我们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将这部剧称为「当代第一剧」了，和《绝命毒师》并列而无任何愧色。本集名为「睁开眼睛」，和前三季大结局标题一样，都节选自诗人约翰·贝里曼1964年的诗歌《梦之歌29》。诗人贝里曼的父亲自杀，他的妻子也背叛了他，其作品一直探索濒死体验，其中反复出现一个叫亨利的主角，贝里曼于1972年自杀。而在《继承之战》大结局播出完结之后，我们也最终理解了制作人杰西·阿姆斯特朗的用意。父亲离开后，依然迷失自我，生活在活死人般炼狱中的三个子女，也正是《梦之歌29》所描述的将死未死的体验，而其中对于婚姻关系的隐喻，亦适用于西芙和汤姆名存实亡的婚姻。作为最伟大的群戏表演之一，《继承之战》的最后几集的全体卡司，也给出了堪称范本的演出，配合摄影大量使用变焦镜头，引导观众迅速关注到角色台词和神态的细微变化，在美剧摄影中可谓独树一帜。也正是每个演员的超长发挥，让观看剧集的观众甚至无法为本片选出那一两个所谓的「最佳男主角」与「最佳女主角」，因为每个角色都是剧集的主角，他们演出的真实感亦是相当的。父亲罗根·罗伊虽然本季第三集便已下线（这一集目前仍有9.9分的IMDb评分），但其影响力却并未远离这个家庭。这之后，几乎所有的谈话和所有的眼泪与愤怒，都围绕这个角色而展开。在第九集中，罗根弟弟伊万·罗伊的葬礼发言，补足了罗根这个角色的一生，并为其盖棺定论。我们也终于了解到罗根亦是悲惨童年的产物，以及他为何能讲偏执转化成开创帝国的能力。通过这个绝对中立真实之人之口，我们听到了对罗根最公允的评价，既是一个悲惨的普通人，亦是一个创造者，但同时更是一个残酷又无情的恶人。在第十集中，我们又通过三个子女之口，得知了罗根对每个人不同的承诺与玩弄，也不由得产生了这个完全没有答案的疑问，罗根到底想让谁来继承。最终的结果在最后似乎也明晰了，在他的眼中，其实没有人足以继承他的伟大。大结局罗根最后一次登场，来自一段首次播放的聚会录像，观众也得以和这个充满争议的角色告别。在这里，他是一个幽默和蔼的长者形象。但这样的场合，三个子女确是缺席的，他们从未见证过父亲的爱与慈祥，录像中的父亲更像一个他们听说过却未曾见过的另一重人格。跟随着疗伤的罗曼，我们来到他们母亲所在的巴巴多斯小岛，开启了重回童年之旅。肯德尔试图挽回临阵脱逃的罗曼的投票，并遇上了同样来到此地的西芙，在投票前一天，三人必须明确各自的立场。他们的母亲却提出了更超然的见解，他们其实并不需要争夺权力，拿一笔钱正式从父亲的阴影中退出，才是最佳选择。只是母亲的见解，并没有被任何人采纳。在得知西芙已被马特森完全架空之后，肯德尔开始了自己的游说。确实，他可能是最有资格继承父亲的一个，但他的优势也并不多，无法名正言顺的剥夺弟妹们的继承资格。在这一场中，三人又一次选择了站在同一立场一致对外，并肯定了肯德尔的主导地位。罗曼和西芙为肯德尔用大量恶心的材料和口水制造的「国王的一餐」，成了整部剧集中最温馨的戏码，仿佛回到了儿童时代，肆意玩乐开玩笑，不用负任何责任，甚至让人想起片头家庭录像中的场景。但这样的肆意，也是建立在他们内部「分赃」一致的前提之下，先谈利益，后做自己，早已成为他们人生的某种信条。第二天的董事会，则成了所有主要角色的最后一次齐聚。像之前的所有生日、婚礼和葬礼一样，编剧杰西试图在小空间内制造最大的戏剧张力。这一次，没有父亲施加的巨大压力，肯德尔仿佛已胜券在握，在董事会达到6:6时，决定性的雅典娜一票来到了西芙这里。由此，也开始了兄妹三人间最大的一次争吵。他们互相指责，互相不信任。三个人拿着幼稚的方案，试图像过家家一样管理公司，又有谁能真正说服所有人呢？罗曼说「我们是废物，我们什么都不是」。西芙则确信肯德尔肯定会搞砸「我爱你，但我无法忍受你」。这一切又一次验证了父亲罗根的判断，即他们三个人没有一个有资格继承他的帝国。罗曼是三人中最容易被操控的一个，父亲死前他被父亲操控，父亲死后，他轻易被肯德尔说服，相信自己并没有能力执掌公司。西芙则是手握资源与野心，但却得不到任何人真正信任。但即便自己要输，她也看到了肯德尔一定会搞砸公司。他的权术并不高明，也不会帮助任何帮助过自己的人。即便在前两季中一直为肯德尔摇旗呐喊的观众们，此时也应该已经确信，肯德尔只会一直输下去。如果说其他剧集都强调的是角色成长曲线，那么《继承之战》则讲述的是历史终将重复其自身，每个人都无法克服自己的弱点，每个人都被自己的弱点所造就。资本主义的贵族死于内斗，新兴贵族如马斯克一般的新媒体大佬马特森，则更像是一个厌女的无政府主义者，信奉弱肉强食，无视任何道德礼教，试图随心所欲，颠覆现有的规则。罗根代表的是老式的家族式资本家，而马特森则是单枪匹马的孤狼，他甚至不能接受任何合伙人，而只能接受一个傀儡。西芙向马特森介绍丈夫汤姆时，说「他会主动吸房间里最大的蛋」，无心之言，却成功将汤姆卖给了马特森。新兴贵族所需要的代理人，是一具无能且听话的尸体。反观汤姆，这个曾经因为穿着有logo的衣服而被嘲笑的局外人，则成为这部剧集中唯一改变和成长了的角色。曾经充满自信，想要参与大人们游戏的他，如今则眼含泪水，向马特森推销自己，甚至马特森拿西芙开厌女玩笑，也只能强行忍住。因为他明白，这是他必须抓住的机会。他的成功上位，是新一代资本家迭代的必然。罗根和皮尔斯这样靠自己打拼的老钱贵族，有着自己的尊严，践行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在他们心中，腔调与生活才是第一位的，甚至为了维护一点尊严，敢于和总统叫板。而新一代的资本家， 则都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没有了老一代的豪迈，要么是精于算计，要么是懂得向正确的人低头。《继承之战》所指出的正是资本主义的变化，是老钱一代的消亡，更没有品味的新钱一代正式夺权。但同时，资本也永远会选择最有利的方式存活，当肯德尔试图保住家族的尊严时，却毫不意外地被投票夺权，旧人让位，本就是颠扑不破的历史规律。西芙的关键票，让自己的哥哥出局，但同时保住了自己的丈夫和这个还未出生的孩子，这无疑是理性的一票，让她最终可以继续留在权力圈中。但从另一个层面上来看，她也不得不成为依附丈夫的附属品，她的女强人梦亦正式破灭。罗曼选择借酒浇愁，回到了自己有钱花花公子的身份，这也是最适合他的。他有钱可以挥霍，玩世不恭，总能讲出最刻薄的笑话，这是属于他的世界，仿佛这场「战争」才是他人生的弯路。剧集最终结束在肯德尔一人望着海边，无比的失落和孤独。他可能是最大的失败者，因为悲惨的童年让他只认定了一个目标，就是必须继承父亲的事业。在之前的争吵中，他又一次脱口而出「我是长子」，但西芙指出了事实，他并不是。一切的责任和特权都是幻象，他拥有花不完的钱，可能会再创办一家公司，但他永远都达不到父亲的高度，也永远无法完成自己的志向。从这个角度看，他终于变成了一个如你我一样的普通人。把特权阶级降到地平线之下，这便是《继承之战》所要达到的最终目标。《继承之战》经历四季39集来到完结，这在头部美剧中无疑算不上是一个超长篇幅，但这就是编剧杰西·阿姆斯特朗想要说的完整故事。从试图弑父但反复失败，到父亲死亡后的挣扎，再到一切幻灭，《继承之战》遵从于角色，奉献出一部完成度极高的商战史诗。从英剧《幕后危机》转战HBO更主流的战场，阿姆斯特朗一直试图在解释什么是政治，或者另一个更本质的问题，什么是资本主义。《幕后危机》以喜剧的方式，直接讲述首相幕僚的幼稚于无能，到了《继承之战》阿姆斯特朗无疑来到了新的高度。这样一个西装革履，充满格调的剧集，我们看到的是美国（也是全球）最有钱的天之骄子，穿着最贵的西装，煞有介事地决定着世界的命运，无论从何种角度，这都是一部非常严肃的正剧。《幕后危机》（2005）但阿姆斯特朗跳脱了职业剧的严谨，转而从家庭的角度，试图展现三个缺爱的孩子，如何获得父亲的认可与重视。而这三个傻孩子，又恰恰是决定我们每个人生活、工作和未来的人。决定权掌握在1%的人的手中，这就是资本主义的荒诞之处。剧中的罗伊一家，掌控着美国最权威的媒体帝国，他们释放的简单信号就足以让社会陷入混乱，他们的一个商业决策，甚至可以决定总统的人选，但掌管他们的人，则像是拿着核武按钮的小孩。同时，这又是一部极其「政治不正确」的美剧，整个主角团没有一个有色人种，甚至所有角色没有一个是好人，这样的选择亦是因为阿姆斯特朗近乎偏执地对真实的还原意图。因为美国就是这样，是被少数白人精英所掌控的权力世界，他们愚蠢、傲慢、内心身处都是种族主义和厌女者，他们可以放出一些机会给外人充门面，但依然会牢牢把控权力的核心。《新闻编辑室》之类的美剧在告诉我们，可以放心将这个世界交给少数精英阶级，他们会帮我们把控正义与邪恶，道德与不道德。但《继承之战》则试图从更上层消解美国的少数人精英特权，无论你做得再好，爬得再高，你永远比不过那些含着金钥匙长大的人，你永远只能去「吸房间里最大的蛋蛋」。甚至连那三兄妹这样本该是人上人的特权者，也必须服从于更有钱的父亲或外国佬。在被异化和消解了个人价值之后，每个人都只是符号，你不重要，钱才重要。当一切被如此真实又细致呈现的时候，我们才恍然大悟，一切都如此可笑与荒诞、用正剧手法拍出了喜剧的嘲讽与尖锐，拍出了每个人物的真实与脆弱，拍出了这一切围绕金钱与权力的无可奈何。这样一部足以包罗万象的美剧，无愧当代神剧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