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职校生伤人引发正当防卫争论：一场隔栏对骂酿成的冲突

▲ 事发学校西门，门口有多名保安执勤。（央广网记者唐磊 / 摄）

近日，“网传大学生见义勇为被刑拘”引发关注。综合媒体现有报道，山东济南三名醉汉戏弄女学生，被三名男同学制止，醉酒男子闯入学校掐一名男学生脖子被反击倒地，该学生因涉嫌故意伤害罪被刑拘。该学生父亲认为，是醉酒男子先动手，孩子属于正当防卫。

在案件细节未清之际，正当防卫的网络争论再起。

4月12日，济南市公安局已对案件提级办理，成立多警种组成的专案组进驻高新区公安分局，并邀请检察机关同步介入案件，给予指导监督。

4月22日，济南市公安局宣传处相关负责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目前，案件正在侦办中，相关案情请等待官方的正式通报。”南方周末记者拨通了孟超班主任电话，对方接通后随即挂断。

3月31日下午5点，星期天，是济南电子机械工程学校学生返校的日子。50岁的孟宪光把17岁儿子孟超送回学校，没想到几个小时后，他接到了派出所的电话。

当晚8点20分，晚自习下课后，孟超和高三同班同学李志豪、张哲一行三人来到离学校大门不远处的栅栏围墙，这里是校内学生偷取外卖的地点。那晚，张哲点了一杯奶茶，要在此处与外卖小哥交接。

张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该校禁止学生点外卖，还安排专人检查，同行的李志豪就是拥有这一权力的学生。显而易见的是，李志豪的执勤目标里并不包含张哲。顺利拿到奶茶的张哲与孟超站在一旁，看着李志豪没收其他外卖并送到保安处。张哲估算，数分钟的时间里，李志豪没收了三四份外卖。

此时栅栏外来了三名青年，张哲估计三人年龄都在二十六七岁。根据李志豪的描述，这三个人喝了酒，走路晃晃悠悠，他们装作是外卖员，冲着栅栏内十多个等外卖的学生大声说：“这是谁点的外卖？”一名女同学信以为真，小跑到栅栏边问：“是我的吗？”对方说：“啥也没有，骗你的。”得逞后，李志豪看到三人哈哈大笑。

似乎感觉到被戏耍，张哲听到女同学骂了一句，随即就离开了。张哲认识这名女生，是同年级同专业不同班级的同学，两人见过几次面，也说过话。南方周末记者多次拨打该女学生电话，均显示忙音。

女同学走后，校外三人才反应过来被骂了。李志豪回忆，一个穿着黑色短袖、留着寸头的青年，挨个指着几个栅栏内等外卖的学生，厉声质问：“是不是你？你过来，过来！”其中一位被指的男学生连忙否认。有一人作势要翻越两米多高的栅栏进校，但未成功。张哲听到另两人站在后面骂那名男学生。

李志豪一行站在一旁，默默看着眼前快速发生的一切，他们没被指到，也没有任何动作。李志豪感觉对面三人的“语言、动作、说话态度很嚣张”。张哲估算，三人叫骂了一分钟左右，因无人承认，他们便离开了。

张哲觉得这三人就是喝多了闹事，同时他还有被欺辱的感觉。这一感觉在李志豪和孟超身上更为强烈，“这种喝多了就欺负我们学生的人，就是败类，欺负我们学校没有学生（敢出头）。”李志豪也憋着一肚子气。

校外三人走远后，据李志豪、张哲回忆，孟超向两人提议：“这种（人）咱不骂他们吗？”李志豪说：“人都走了就不骂了吧。”张哲也拒绝了这一提议。孟超又对李志豪说：“你骂，你骂我就跟着你骂。”孟超年龄最小，但他却是三人中的“老大”。李志豪同意了：“我说行，骂呗，就豁开骂。”

李志豪之所以同意骂，还因为他觉得校外三人进不来，不能白白让他们吓唬一顿。同时他简单地认为：“他们是坏人，我们是好人。我们自我感觉英雄主义比较浓。”

为了出这口恶气，冲着三名青年走远的方向，孟超和李志豪两人大声叫骂。后者不愿再提及叫骂的内容，“反正就是脏话”。一旁的张哲记得，他回忆两人扯着嗓子骂。

大约一分钟后，走远的三人折返回到栅栏，冲突升级。这是李志豪最后悔的事：“我们就不应该骂他们。”

张哲记得，校外三人折返回栅栏处问“谁骂的”，孟超答“我骂的”。对面又问“你骂谁”，孟超说“我骂的是你”。

随即，一场充斥着脏话的对骂开始了，双方情绪都很激动，校外一人甚至想再次翻越栅栏进入，但被同行的青年拽了下来。隔着两米多高的栅栏，校外人说：“来来来，你出来，你给我出来。”校内人话赶话呛声：“你进来，有本事你进来。”

校外人又说：“来学校大门口。”六个人伴着对方的骂声，齐齐奔向二十米开外的学校大门口。李志豪称，当时心里虽然害怕，“但是表面上不能怂，那种情况下你跑了，传出去多丢人”。为了不输气势，张哲也跟着往大门口走去，他担心两方真打起来，于是一边走一边微信找人帮忙，怕室友不信，还将视频通话的镜头照了一下混乱的现场。

李志豪害怕对方真的冲进来，“我跟保安说别让他们进来”。校外人想翻越校门口的电动伸缩门，被保安口头劝阻拦了下来。随即，他们又试图掰开电动伸缩门。

在对方掰门时，李志豪冲进保安室想拿一把防暴叉，情急之下拿成了脚叉：“就是钩脚的，我不会用，又怕拿那东西抡出问题，属于持械伤人，我就给扔地上了。”

李志豪记得时间很短，校外三人就从掰开的门缝里闯进来，“我当时特别慌，就是吓到了。之前一直以为他们肯定进不来”。李志豪和张哲站在离大门最近的地方，但冲进来的人却掠过他们，直冲孟超而去，因为孟超“骂得最狠”。

1.74米的李志豪和1.80米的张哲拦下了那个1.70米左右的黑色短袖男，张哲称，三人对峙时，他右胸口挨了对方一拳。

慌乱中，张哲看到另两名校外青年“掐着孟超的脖子，掐着他往后倒”，直至退出张哲的视线。等再次看到孟超时，张哲看到“一个人倒地不起，另一个人被打得坐在那儿”，孟超站在他们旁边。看到同伴躺在地上，双方停手，不再继续打斗。张哲估算，对方从破门而入到被打倒在地，也就两分钟左右。这期间，李志豪和张哲看到学校保安站在一旁，口头劝架。

学校门口一个摄像头拍到了打斗过程。孟宪光看了两方打斗的监控视频，也从儿子孟超处听说了事发经过：“那个人（指伤者）冲着咱孩子来了，掐住脖子，咱孩子就两拳，他就倒了。这个时候对方又一个人冲咱孩子来了，孩子一拳又把他打倒，踹了对方腿或腚上一脚。”

南方周末记者多次联系伤者家属和穿黑色短袖的青年，对方均拒绝受访。

孟宪光否认儿子练过武术，他称儿子身高1.81米，体重200斤，对方身高要矮一点。据李志豪和张哲的讲述，孟超初中时上过一年武校，学过柔道。

双方“停战”后，黑色短袖男打了报警电话。“怕他跟警察胡说”，李志豪也打了报警电话。数分钟后，校门口来了两辆警车、一辆巡逻车、十多个警察。李志豪回忆，在查看监控视频后，警方认定两方为互殴，两方各派一人——孟超和黑色短袖男——签了调解书。

整个调解过程二三十分钟，签完调解书后，120将倒地的伤者送往医院。李志豪记得，调解期间，一名警察问伤者“还能起来吗”，对方冲警察摆了摆手。

被警察和老师口头教育一番后，三人回到了宿舍。张哲看到孟超的脖子上红了一块。本以为事情到此结束，没想到被送到医院的伤者经检查发现，并非喝醉了酒，而是诊断出脑疝。脑疝是由颅内压引起的，部分脑组织由于颅内压而移位，当移位超过一定的解剖界限时称之为脑疝，脑疝是一种临床危重症，发生速度快，病死率、致残率均极高。

回到宿舍一个小时左右，孟超三人被警方传唤，因孟超未成年，孟宪光也被叫到了派出所。

当天夜里，即4月1日凌晨，做完笔录后，李志豪和张哲各自回家，孟宪光父子则在派出所坐了一夜。那一夜，孟宪光无眠，他祈盼昏迷的伤者能够醒来。4月1日上午9点，伤者仍未醒来，孟超被关押，当晚9点左右，警方以故意伤害罪正式刑拘孟超。

4月2日，山东祥天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孙光虎接受了孟宪光委托，于当日上午在济南市看守所会见了孟超。二十分钟左右的会面时间里，孟超向孙光虎讲述了事发当晚的大致经过，“还问我对方伤者怎么样了，问了好几遍”。

听到孟超被刑拘的消息后，李志豪已经两天睡不着觉：“我那同学才17岁，他这不毁了吗？”

李志豪认为孟超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孟超有很多朋友，在李志豪眼里，有时班长说话不管用时，就让孟超来说。3月31日发生冲突那天，班上玩得好的男生来了七八个，其中一些人称呼孟超“大哥”。

张哲认为，孟超的权威并非来自人格魅力，而是因为他家庭较为富裕。他挺羡慕：“（孟超）经常去学校死贵的超市买很多零食，鞋子是耐克的，手机用的是苹果13 Pro  Max，1TB，12999元。”孟宪光介绍，自己和妻子无业，家庭收入主要靠厂房和沿街商铺出租，以及以前做生意时存下的积蓄。

李志豪认为孟超被家庭保护得比较好，“没有经历过风雨，但又见过很多世面，没怎么吃过亏”。

回想当晚冲突，李志豪和张哲都后悔在对方走后骂了他们。“我们就不应该骂他们。”李志豪说，他还怪自己在对方冲进校园时没拉着孟超跑，“如果我知道这个事的后果，当时他卷我、骂我、跟我急眼、说我怂，我也得拉着他跑”。

在两方等待警察到来那段时间，被孟超打了一拳的那个人开始用手机录视频。张哲回忆：“他怼着伤者的脸拍，也把我们都拍下来了。”李志豪和张哲担心，对方拍下视频后会伺机报复自己，他们从孟宪光处得知，校外三人在附近汽修厂工作。

孟宪光透露，伤者昏迷了10天左右才醒。他称，4月16日凌晨2点，孟超取保候审成功，目前案件仍在侦查阶段。

孙光虎称，4月3日，公安机关对伤者进行了初步伤情鉴定，鉴定结果为轻伤一级，最终的伤情认定要根据伤者的恢复情况来定。他认为，孟超是正当防卫。

一位不愿具名的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能否认定正当防卫，监控内容是关键。要看孟超当时面临的危险程度以及现实紧迫性，他的言语挑衅不排除被认定为‘过错’，会对办案人员的心证造成影响。”

（应受访者要求，孟超、李志豪、张哲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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