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复旦保安自学微积分

颜俊德结束了一天的进博会志愿者工作，乘坐集体班车返回他的临时住处——位于政通路270号的复旦燕园宾馆。

晚上八点，大巴停在了燕园宾馆的门口。颜俊德走下车，在宾馆二楼的校友厅吃完晚饭，一天的志愿服务让他只想赶紧回房间休息。路过大厅时，他注意到了一个低着头在大厅走来走去的保安，保安戴着医用口罩，身穿蓝灰色制服，后来，颜俊德知道他姓董。

保安也看到了颜俊德。“估计是看我们年龄相仿”，保安主动走上前来，问他研究的是什么专业。颜俊德回答“文科”。保安沉默了一会，而后问他认不认识计算机专业或者学数学的同学。

“我最近在琢磨这个导数和微积分，看了好几天书也有点不明白它们的意义和关系，你能给我说说吗？”保安还掏出了他正在阅读的书籍：《简单微积分》，这是日本籍数学教授神永正博撰写的一本微积分入门科普读物。

丨《简单微积分》，范潇行摄

颜俊德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专业的研二学生。在本科阶段，他学习过大学数学，但较难理解的知识点让他很难提起深入钻研的热情。他自认为学得模棱两可，会套公式计算，但不明了微积分的具体含义。“我一看那个书的样子，知道他是真的在思考这个东西，我不能糊弄他也不能误导他。”颜俊德决定上楼，找来他的室友，数学科学学院基础数学专业的研究生徐襟。

徐襟今年读研三。研一时，他给技术科学实验班的学生当过数学分析课的助教，之后又做了高数D和高数C的助教。11月8日晚八点三刻，他答应室友的求助，下到燕园宾馆大厅，贴着保安坐在沙发上，并开始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向保安讲解微积分。当时，他最直接的感受是“意外”。“以前当助教的时候，可能也没有人想过导数、微分这些比较深刻的概念，也没有人问过我这样的问题。”徐襟说。

对于这半小时的授课体验，徐襟说：“跟当高数助教，给同学们讲课差不多吧。”

丨徐襟与保安交流微积分，图源颜俊德

很快，这件事就在进博会志愿者内部传开了。颜俊德受鼓舞后发出的那条朋友圈，被截图，被转发，并最终以投稿的形式出现在了用于校园信息交流的微信号“复旦小叮当”的朋友圈里。

在这条11月9日晚发布的朋友圈评论区内，“惭愧”“共勉”“吾辈楷模”等字眼交替出现。许多人的关注点落在了这位保安对知识纯粹的渴求上，“保安居然都学微积分，而我自己却对它如此头疼”。

可他为什么想要学的是微积分？“对知识纯粹的渴求”，很多同学这样猜测。

次日下午四点半，周报记者在保卫处二楼的会议室里见到了33岁的复旦保安董胜利。他背着一个双肩包，眼睛上架一副黑框眼镜，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这是他人生第一次接受采访。

丨董胜利正在接受采访，金雨丰摄

董胜利并不健谈。他是江苏连云港人，大学就读于湖北理工学院的服装设计专业。毕业后，他通过校园招聘，进入当地最大的出口创汇服装企业，做着纸样设计、裁剪制版的技术性工作。但后来，他渐渐觉得“设计比技术更能创造价值”，技术做得再好，不如款式做得吸引人给企业带来的利润大，于是辞职去了江阴，应聘上了某国民男装品牌的羽绒服设计师，做平面设计，运用CorelDRAW（简称cdr）软件进行排版和矢量图形编辑。

2017年夏天，董胜利正在设计18年的秋冬羽绒服款式。小贩们在泡沫箱上盖棉被保温的做法激发了董胜利的灵感：他希望在羽绒衣里加上降温的装置。不过，市场上早已出现同类产品。人们叫它风扇服，又或者空调服，在淘宝上搜索“风扇服”，价格主要集中在100-300元不等。

丨在淘宝上搜索“空调服”的截图

如今回看，董胜利承认自己轻视了现有市场在售的风扇服这一竞品。“其实这东西降温效果好，而且价格也便宜。”而他自己研发出的降温服，单算成本价已2000元。原理也更为复杂：“把空调内外机和到一块，做成三块搬砖那么大，让它制出冷水，冷水通过水管通到衣服内部，管网上和人体进行热交换，相当于一个水冷式的空调。”

2018年6月，董胜利来到上海市杨浦区，个人独资，注册了一家主营智能科技的公司。家人的极力反对没能阻止他。“当时就钻进去了。”为了研发，他会上网搜索一些博士、硕士论文，但论文里频繁出现的公式令他头疼。“初中数学还蛮好，到高中就越来越不行，大学就没学过数学。”

这次创业最终以失败告终。董胜利将其归因于“看的书少”——假如多看几本股权设计相关的书，就能更好地吸纳合伙人；假如多学点经济学，而非一味地关注前端的技术研发，就能更好地洞察市场需求。他发现，把东西卖出去是非常重要的。所以创业失败后，董胜利去做了一年酒店制服装的销售，和酒店方对接服装设计方案。

丨董胜利的笔记，图源董胜利

与此同时，从书本里汲取知识的计划也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曼昆的微观经济学已经读完，下一步的计划是经济学原理和宏观经济学。科普流体力学的漫画书也没落下，只是翻开书不到半小时，就被跳出来的数学公式打乱了阵脚。

“数学，我总是遇到它，我，我感觉我避不开它。”

董胜利发现，研发产品阅读论文时，会撞见一些数学公式；想要继续钻研经济学，高数是必要的前提条件；就连翻看科普流体力学的漫画书，都不得不面对数学公式。“那就只能去学了。”

这场挑战微积分的战斗于今年10月10日正式打响，董胜利接连换了好几本书，从普林斯顿的微积分读本，到全新概念的数学科普读物《烧掉数学书》，再到如今的《简单微积分》。只是，对于一个没有接受过大学数学教育的人来说，遇到令他“卡壳”的难题，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

入职复旦之后，保安董胜利负责燕园宾馆1号楼的治安工作。

晚上七点上班，一小时无事。八点，进博会志愿者的大巴车回来了，他开始认真履行自己的职责——到处巡逻转悠，学生有任何事情就积极回应，比如带着他们去较为隐蔽的角落打热水。

但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还没弄明白的微积分问题。八点半左右，在宾馆大厅巡逻时，他看到一个穿黑色大衣的男生，“个子蛮高的，看样子像个学理科的”。他主动上前询问，得知那是个文科生。

但这位文科生很热心，请了同宿舍的数学学院的硕士徐襟前来解惑。这成了复旦学生给董胜利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善良。“你有困难，你跟他问问题，他可以很不求回报地热心地帮助你。”兴许是离开学校太久，董胜利非常怀念校园的学术氛围。

那些“卡住”他的题目，被徐襟“三下五除二”地解释清楚。“斜率、导数、微分之间的异同点”，在于斜率是描述直线的一个几何量，而导数和微分是函数方面的概念。在一元函数里，可微和可导是一回事，但在多元函数里，可微和可导就不是等价的命题，可微一定是可导的，但可导不一定是可微的。

丨《简单微积分》内页上董胜利的笔记，范潇行摄

凌晨12点，同学们纷纷睡去。对于值夜班的保安来说，整个后半夜如果没有突发情况，都是属于相对空闲的状态。有的保安会在轮流休息的时候做一些自己的事情，董胜利则会抓住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用来看书。“人的大脑总不会停止的，你总要有个东西让思维去依附，看书能让大脑更警觉一些。”

早上6点左右，同学开始陆续起床，分批吃早餐，上车去进博会场馆。7点，董胜利交班，回到距离学校三公里处的统一宿舍休息。他买了眼罩和耳塞，但因为刚开始这份工作两周，还没完全适应，有时白天还是会睡不着。

在复旦，和董胜利一样的安保队员还有几百多名，其中男性占绝大多数，年龄大多集中在25-40岁之间。他们遍布于校园的各个角落，在门岗、楼宇、校园等重要区域维护学校的安全与稳定。值白班还是值夜班，主要取决于岗位需要，并结合个人意愿统筹安排，二者报酬相等，但岗位不能频繁更换，间隔两个月可以申请调换一次。

丨复旦保保公众号截图

在工作要求方面，高校保安与其他类型的保安有所不同。高校保安除了具备基本的能力外，还需拥有政治意识、科学分析的能力、专业的应急能力和消防救援能力等。

保卫处综合治理办公室安保队伍管理负责人谭留果告诉周报记者，安保这一职业的流动性较大，一些保安会由于个人原因选择辞去原来的岗位。例如一名与董胜利同一批入职复旦的保安，便在正式入职后的第5天决定离开复旦，去机场当保安。但也有留在复旦五年或十年以上的，他们大多会被提拔为安保骨干或领班，对于复旦的感情也都非常深厚。

谭留果坦言，疫情发生以来，保卫处的安保队员坚守一线岗位，严格落实学校的疫情防控要求，在原有工作任务的基础上，还要做好门岗测温、查证、查双码等工作，承受更多的工作压力，有的队员两年都没有回过家，他们把复旦当做“第二个家”，为校园的安全稳定默默奉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

为了更好地服务师生，疫情期间，保卫处在邯郸校区正门、东1门等处设置便民服务，学生可以在校门口借到雨伞、轮椅、充电宝等物品。

丨正门门岗处的“摆渡服务”，郁淳言摄

师生若有需求，保卫处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帮助。“可以来打保卫处值班室的电话，值班室7*24小时，365天全年无休，都有保卫干部在那里值班。”谭留果表示。

一次凌晨，华仔（匿名）和室友因没带钥匙被关在寝室外。此时宿管阿姨已经入睡。在同学的建议下，华仔决定步行前往保卫处寻求帮助。保卫处立马派出两名机动保安，开着巡逻车来到寝室楼下。为了便于保安提供帮助，华仔特地向对面寝室借了把椅子。但保安却完全没有用上，在华仔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已经靠着矫捷的身手打开了寝室门，解决了华仔的困难。“太厉害了。”华仔感叹道。

后来又有一次，华仔因为脚腕骨折需要打车去医院急诊。出租车已开到东门，她却还没借到轮椅。情急之下，她选择求助保卫处。于是没过多久，那辆标志性的敞篷车便再次出现，将华仔安全送达东门。

董胜利直言，他就是冲着复旦来的。这里的学术氛围他梦寐以求。“我个人觉得复旦秋装保安服非常漂亮、帅气，是目前见过的最帅气的保安服。”但就他个人而言，不存在单纯为了知识、无功利性的学习。“你一定是觉得它是有用的东西，能切实地发挥一点用处，所以才想去获得它。”

有同学认为，对于朋友圈中同学们纷纷感慨保安“对知识纯粹的渴求”，董胜利为了继续创业而追求知识似乎是打破了一种想象和期待。“

但我们获得的又是另一些东西。每个人无论学历高低，专业如何，都是不断过好自己生活的人，弃绝了周身的关于身份、职业、地位所杂糅的禁锢，专注地做一件事，无论何时何地，这可能是打破一种精英式的习惯了的骄矜的坦然的活法。”

在复旦，这并不罕见：2020年，一位保安走进张怡微老师的《西游记导读》课堂，老师同意了他旁听的请求。当时在场的学生张蕊回忆“整个教室的氛围都很欢乐”。另有一位保安对哲学尤其感兴趣，他选择走进的是2020秋冯平老师的《人生哲学》课堂，和学生一样在课堂上听课，下课时围着老师问问题，袒露自己的心声和困惑。旁观这一切的学生潘一蕴主动与他搭话，得到了他的回应：“哲学让我更好。”2019年光草的中秋夜里，参加社团活动的同学偶遇了加入其中的保安。据小汪回忆，保安说他当时正跟着吉协的指导老师在学吉他，他与同学们一起弹唱《南山南》，“唱得还特好听，特有热情”。

丨保安在微信群中与同学们互动，受访者供图

谭留果也接触过许多同董胜利一样“好学”的保安。他们有的去参加自考，提升自己的学历，又或是报名英语考试，考取消防职业资格证书等。“在做好本职工作的基础上，我们也鼓励他们去多学一点东西，其实这对于他们自己的人生也是有好处的。”谭留果表示。复旦保卫处正不断地完善安保培训体系，为安保人员提供各类培训课程，搭建更好的职业发展平台。

看懂微积分后，董胜利打算接着研究概率论与数理统计。他已经下载了一本哈佛的全英统计学教材，并用翻译软件翻成了中文。他想看的书很多，但基本都是围绕经济学，比如《中国古代经济简史》，一本复旦与上财合编、1982年出版的旧书。

燕园宾馆大厅的沙发，颜俊德后来又数次路过那里。夜班工作之余，这个姓董的保安总是蜷缩在角落，翻阅着那本折痕明显的《简单微积分》。他还在为下一次创业做着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