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兰:二十岁时我想死,后来我又改主意了 – BIE 别的

2022-02-07 星期一

时不时地,我就有种冲动,想对生活说一句“去你妈的”,继而享受空气中漂浮着的一种毁灭性的喜悦。但在我心情不错的时候,我又会告诉自己,少说这句话,因为它会给我带来至少两种幻觉:第一,好像我真能把生活怎么着似的;第二,好像我与生活处于一种持续的敌对状态。此刻,我刚刚收到意大利艺术家莫瑞吉奥·卡特兰的采访问题回复——他在北京的个展展期已经过半,朋友圈的刷屏也已经趋于安静。令我想不到的是,这位以藐视一切规则著称的“艺术小丑”在看似戏谑的回答中竟注入了相当剂量的积极性,我陷入了沉思,继而受到鼓励,写下了开头的一段话。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北京,图片由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你最近一次听说莫瑞吉奥·卡特兰的消息,可能就是他在北京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个展开幕;上一次可能是在他在迈阿密艺术博览会的展墙上贴了一根香蕉。正如香蕉这件作品的题目“喜剧演员”一样,卡特兰不仅是当今最著名的艺术家之一,也是艺术界最受欢迎的喜剧演员,创造了好多青史留名的视觉俏皮话(one-liner):教皇被陨石给砸了,艺术家在教堂自掘坟墓,小松鼠在厨房开枪打死了自己,等等。这些坏点子大多被做成以假乱真的雕塑(一看就懂),在展厅或公共空间给毫无防备的观众带来持久的错愕。有的人被逗笑了,有的人表情失控,有的人当场就要昏过去,醒来后非要把作品砸个稀巴烂。人们围着卡特兰的作品吵来吵去,大多不外乎两句话:“这也能算艺术”和“这怎么就不能算艺术了”。
在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 展览现场,我心生一个问题:假如我也有这样的俏皮话想讲一讲,哪个画廊或美术馆愿意为我埋单呢?为什么卡特兰的笑话就能被堂而皇之地做出来四处展览?我的一个设想是,卡特兰出身豪门,坐拥艺术圈资源,颇有些小聪明,某日灵机一动找人把自己的笑话做成雕塑运到了展厅,一炮而红,圈内人士追捧炒作,圈外群众趋之若鹜。事实证明,这个设想只揭露了我自己的腹黑与犬儒。出生于意大利工人家庭的卡特兰,九十年代初还在纽约四处打工,每顿只能吃白米饭呢。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北京,图片由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关于他的艺术 “发迹史”,纪录片《莫瑞吉奥·卡特兰:马上回来》(Maurizio Cattelan: Be Right Back)是这样说的:卡特兰从 100 个赞助人那儿各要来 100 美元,准备赞助一名艺术家一整年 不 做作品,结果没人响应,于是他自己用这笔钱来到了纽约。纪录片里,一系列卡特兰的熟人、朋友和合作者的讲述勾勒出了这匹横空出现于纽约艺术圈的“黑驴”(卡特兰说,相对于马,他更喜欢驴)形象。朋友 Francessco Bonami (也是本次北京展览的策展人)回忆,他认识卡特兰没多久就跟他成为了朋友,并且很快就发现自己在帮他做事。说这话时,他的脸上似乎带有一种仍然迷惑但懒得再追究了的平静。艺术评论人 Dodie Kazanjian 女士说卡特兰“从不请求,都是直接就拿”,又说他“像吸铁石”一样迷人,难掩自己的喜爱与兴奋。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的时任主策展人 Nancy Spector 回想与卡特兰的展览合作,指出其出发点就是“不尊重”——然而,美术馆最终还是实现了卡特兰的设想:冒着巨大风险,把价值连城的展品全都挂起来。受访者纷纷说,不知道他是怎么得逞的。由此至少能看出卡特兰之所以成为今天的卡特兰的一部分原因:人人都喜欢他,你能怎么办。
这部关于卡特兰的纪录片里的“卡特兰”访谈,都是由他另一个朋友 Massimiliano Gioni 扮演的。这名长得跟卡特兰一点也不像的男子,面对镜头,轻车熟路地介绍着“自己的”生活经历和艺术理念。实际上,在卡特兰艺术生涯早期,他许多采访甚至公众演讲都是由这个看起来无甚心机的哥们代劳的。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北京,图片由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这一系列堪称前无古人的恶作剧,为卡特兰赢得了“小丑”之名。在汉语语境里,人们提到“小丑”难免想到于DC漫画或相关影视剧里的“Joker”,而卡特兰的形象更接近于一个“jester”,也就是旧时欧洲宫廷里负责逗君主开心的弄臣(电影《一九零零》里有这么一个角色,此次展览现场也有一件与这部电影重名的作品)。Joker 的精神是癫狂、毁灭及虚无的,更像一个朋克,而 jester 则完全是另一个路线。他们无害而渺小,嘲弄别人,嘲弄自己,或者以嘲弄自己的方式来嘲弄别人,扮丑角逗人发笑。卡特兰似乎就被这样一种强烈的逗笑冲动推动着,试图使一切都显得荒诞滑稽。Joker 的大笑从一开始就让人觉得不适和恐惧,但 jester 往往能让人先开怀大笑,随着他不断试探笑的深渊,看客们就逐渐笑不下去了,表情僵硬地停在半空中。卡特兰的作品就有这种效果,当人们看见空间主义创始人卢齐欧·封塔纳(Lucio Fontana )的作品被戏谑成了佐罗的记号,能够会心一笑,看见一匹真马的标本被屁股朝外地按在墙上,或许也觉得饶有趣味,但看见身材如儿童的希特勒正虔诚祷告或三个小孩被吊死在树上的时候,可能就很难笑出来了。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北京,图片由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卡特兰承认他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在观众里引发不同的反应,就像一个搞完恶作剧在暗处观察的小孩——当然,卡特兰的恶作剧最终到底是一些笑话,很难造成什么实际上的伤害。尽管如此,Jester 式的小丑绝对是引火烧身的,人在大笑中途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的时候,涌起的尴尬和羞愤,很可能转化成可怕的攻击性。
为什么有人愿意成为这样一种角色?在我看来,可能正是这种恶作剧精神,解救了“二十岁时想死”的卡特兰(哪个年轻人不想死?),让他没有在虚无的道路上走下去。他一笑,他与生活的关系立刻发生了改变:生活不再是时刻折磨人的暴君,生活是个没想明白的糊涂蛋。他不用再问生活痛苦地要答案了,他开始与生活平起平坐。
下面就是卡特兰的采访回复,谎话连篇又极其真诚。他竟愿意费劲为了一个简单的采访编这么多笑话,实在也令人感动。其中含有高剂量的积极性,如同缓释胶囊,消化一会儿就起作用。祝大家在新年都能像卡特兰一样爱生活。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北京,图片由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BIE别的:你喜欢这次在北京的个展吗?
莫瑞吉奥·卡特兰:我还从没做过这么顺利的展览,我也觉得吃惊。我对这场展览越来越有好感,非常喜欢!
我在展览现场玩得很高兴,但我感觉我笑得特别一本正经,这自然吗?
有时候,当你遭遇棘手的话题,大笑能帮你解围。而我有时候把大笑当作一种技巧,让人们更深入地卷入到我的作品里。
现在人们逐渐开始明白你所扮演的角色和你的创作思路,这样一来,你的作品实现起来是不是更容易?与此同时,是不是就更难刺激到观众了呢?
不管怎么样都会越来越难。因为最大的风险在于,你可能成为模仿自己的小丑。如果有人发现我正在角色扮演我自己,我希望他能一巴掌把我扇醒。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北京,图片由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被人误解的时候,你会怎么想,怎么办?
就像塞缪尔·贝克特说的:我会努力进一步解释,多解释几遍,解释得更清楚一些。
被误解就是作品的一部分,也是游戏的一部分。如果一切都能被立刻理解,作品就失去了神秘感,失去了强度,失去了矛盾性。顺便说一句,不是什么事都需要被理解。
你在十岁、二十岁的时候,分别想做什么?
十岁的时候我想成为二十岁,二十岁的时候我想死,然后我又改主意了。
你会用“成功”来形容自己吗?感觉如何?
我会说,我有时候挺成功的。但同时,任何一种成功的秘诀都在于有能力反复失败。这应该是吉卜林(Joseph Rudyard Kipling,出生于印度的英国作家)的一句名言,写在温布尔登网球场的入口处。
当一个受欢迎的艺术家,最好的部分和最糟糕的部分分别是什么?
最好的部分是想喝酒的时候总有免费的酒。糟糕的部分是你明明想在家里看网飞,却要跑去参加无聊的晚宴。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北京,图片由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你会经常有负罪感吗?(之所以问这个问题,因为策展人 Francesco Bonami 曾在纪录片里面吐槽你,说你总想从人们那儿得到点儿什么;同时也是因为总有观众表示被你的作品冒犯了。)
我的确不怎么瞧得上“负罪感”这种感受,不过,如果有人觉得我对他或她不好,那我也会感觉很糟糕。
你最好的朋友是谁,他怎么样?
当然是 Bonami 先生了!他很危险,但我喜欢他。他在音乐剧《猫》里当过临时演员。(Bonami 在法语里恰好是“好朋友”的意思。)
怎么能避免讨人厌地自作聪明?
试试讨人喜欢地自作愚蠢。
你害怕什么东西吗?
我害怕蜗牛。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怕他们会突然跑起来。
作为一名艺术家,我害怕发现自己是甜甜圈中间的那个洞。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北京,图片由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你觉得纽约怎么样?
我希望纽约是米兰,我好想在米兰。
最近读了什么书?喜欢吗?
我把《圣经》读了好几遍,倒不是因为我虔诚信教,而是因为我想弄明白到底有没有一个好结局。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北京,图片由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你的 2021 年过得如何?2022 年开头开得怎么样?
还不错,就得了五次新冠,打了三针疫苗,我妈结了第四次婚,而我还是个单身汉。(请勿盲目相信。——作者注)
今年想干什么?
想发现一颗离家近的星球。 
谢谢你,卡特兰!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展览现场,北京,图片由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提供,摄影:孙诗

“莫瑞吉奥·卡特兰:最后的审判” 将在北京 UCCA 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览至 2 月 20 日,周二至周日 10:00-19:00 开放(18:30 最后入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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