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流行音乐变俗了吗?

2024-03-14 星期四

▲小柯

在音乐圈,小柯的名字如教材上的小明小红一样常见。他有时作词,有时作曲,有时编曲,有时自己唱。音乐圈的好友说,给小柯做专辑特省钱,他能一个人把所有活儿都干了。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明萌  特约撰稿  付子洋  发自北京 

 / 受访者提供(除署名外)

编辑 / 杨静茹  [email protected]




小柯最近有点烦。2023年10月,他在自家剧场登台,灯一开,200个座位观众寥寥,一天营收仅几千块。剧场建成11年,虽然经营状况随着市场行情起起伏伏,但这么惨淡还是头一遭。小柯很少为了钱做什么事儿,这次他愤而录了段视频发在抖音上,讲述演出行当生存之不易。视频里,小柯说:“这是我们历史以来最惨的一段时间,但是无论怎么样都得坚持下去,如果不坚持,就熄灭了这个火……必须咬着牙往下干,干呗,我就不信我不行。”


如果你在2004年到2010年间留意过国内的选秀节目,那大概会对一位评委有些许印象,他留寸头,发色黑灰相间,体形不瘦不胖,一口京腔,说话不紧不慢。言辞不算犀利但露锋芒。他是小柯。


如果没这个印象,那或许你听过《最熟悉的陌生人》 《稳稳的幸福》 《因为爱情》《等你爱我》《不要说话》,这些都是小柯的作品。在音乐圈,小柯的名字如教材上的小明小红一样常见。他有时作词,有时作曲,有时编曲,有时自己唱。音乐圈的好友说,给小柯做专辑特省钱,他能一个人把所有活儿都干了。



如果这些你都不知道,那你至少经历过或耳闻过2008年北京奥运会。在这场盛大的全民狂欢中,小柯作曲的作品与激越的情绪一同传遍大江南北。那首歌是《北京欢迎你》。


关于小柯的轶事很多,大多与创作有关。比如,1995年,老板让他为《神雕侠侣》写首主题曲。等他到家已近傍晚,他肚子饿,让母亲煮碗面。期间,他坐在钢琴前写词谱曲。面条煮好端上来,他完成了《归去来》。再比如,有一天他约了朋友到家里玩,突然办公室来电话,提醒他当天要交三首歌。他坐在钢琴旁弹唱,三首歌就这么出来了,它们分别是萧亚轩的《最熟悉的陌生人》、林忆莲的《失踪》和古巨基的《白玫瑰》。


2023年的“双11惊喜夜”,久未露面的萧亚轩登上湖南卫视的舞台,与她一同出现的还有小柯创作的《最熟悉的陌生人》。前奏一出,舞台上下联动,很多观众跟唱全程。距离这首歌的诞生已经过去了25年,它的旋律依旧印在听众的脑海里。



小柯自小学古典钢琴,高中听乡村音乐,大学玩摇滚乐队,毕业后在爵士乐队弹琴。他写歌也唱歌,有数首金曲留存。


他也常生出烦恼,港台音乐进入成熟唱片体系时,他烦恼同质化的产品难以成为艺术品流传。网络歌曲流行时,他烦恼大众音乐品味的后退。等自己做音乐剧了,他烦恼如何在我手写我心的同时将这项小众的项目推而广之。总之,小柯像一位忧郁的文人,时时先天下之忧,同时乐在其中。


“要有一个破釜沉舟(的心态),要豁得出去。我放弃我眼前的很好的东西,去追求我爱的东西,而且是义无反顾地去追。但有一个前提是在我很好的时候我有我的积累。”小柯说。


2019年,48岁的小柯推出专辑《五十岁的狂欢》,最后一首歌是《未来的我给现在的我》,他唱:如你所料如今没多少人还记得你,即使那些歌曲偶然被唱起,也和你没关系,你写的戏剧和即将拍的电影,早被人忘记,你的那个时代太浮躁,你也逃不了干系。


小柯在音乐剧 《艺术区》 演出现场 图/本刊记者 杨静茹



破釜沉舟


小柯与音乐的缘分靠他三次“豁得出去”延续。他原名柯肇雷,生于一个音乐家庭,父亲曾是音乐编辑,会吹小号,能写歌,但不想孩子从事音乐工作,竭力切断三个孩子与音乐的连接,哪怕知道小儿子柯肇雷拥有音乐天分——他看了印度电影《流浪者之歌》就能把里面的歌都唱出来,邓丽君和刘文正的歌都会,还用文具盒搭线做过迷你吉他。


直到小柯在同学家看到了一架钢琴,挪不开眼,满地打滚求父母让他学。父亲只好在1983年斥1500元巨资买了一架钢琴,并和他约法三章——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为了有足够多的时间练琴,小柯决定考音乐附中。那时他已经10岁,要在两年内达到从四五岁就开始学琴的孩子的水平。考试录取前七名。他紧赶慢赶,最终拿了第八。第一次“豁得出去”宣告终结。


老师给了他一盘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磁带,他上初中时翻来覆去地听,“音乐给了我很大的力量,觉得没考上音乐学院就没考上,还有其他的事儿可以去作为。老师就是在告诉我这个。”小柯说。他开始听美国乡村歌曲排行榜,听榜首的 《To All the Girls I've Loved Before》。



“好听得令人发指。”重播的时候,他拿盘磁带录下来,就下了个决心:这辈子我得干这个。他在钢琴上弹这些歌曲,研究和声怎么编,开启作曲的基础工作。


大学期间,小柯组建了摇滚乐队,后又对爵士乐痴情,在不同语种、音乐类型里转了好几圈后,成了一名音乐老师,晚上兼职演奏爵士乐。在1990年代初,一晚上500块。


高于大多数人收入水平的工资没有冲昏他的头脑,按他估计,这么弹下去,20年后也还是500块一晚上——他甚至高估了,2014年他去参加一个演出,现场演奏乐手告诉他,一场演出就400元。于是他辞掉工作,一心一意做音乐。


除了和家人大吵一架之外,这次“豁得出去”还算顺利。他签约北京红星音乐生产社,在几年内创作出多首兼具口碑和销量的歌曲,传唱至今;2002年成立钛友文化,挖掘了曹方、王筝等歌手。


2006年,钛友文化依然在亏损。朋友看不上去,为小柯报名了一期EMBA课程,课程宣称与哈佛授课内容相同,不过哈佛上三年,他们上三天。课上,老师打鸡血似的在前面讲,后面三人写板书,下面坐着几百个同学。一位同学告诉他:课程可以多来几次,第一次来就听,第二次来记笔记,第三次来再结合自己分析。后面两次能打折。上完课回去,小柯把钛友文化关了。


2007年,他遇见一位号称是自己头号粉丝的中年男子,张口就是他的歌词,一首接一首。对方很认真地对他讲:你应该做音乐剧。你不做中国就没人能做了。


小柯接触音乐剧还是在1990年代,他看过百老汇的录像带,听韦伯的音乐剧,“他们基于20、30年代,swing摇摆为基调,这种音乐在中国没戏。就像京剧在美国没戏一样。”


但这件事他记在了心里。他找到编剧关山,告诉他自己想做音乐剧,让他帮忙写个剧本,主题是拆迁队在拆主角的学校,也拆除了主角的回忆。关山太忙没来得及写,他索性上手,莽莽撞撞写了一大半,发现逻辑不通。“这件事儿就是第一个习作,我认定我有能力,而且我有信心,我可以一个人完成。”小柯说。


小柯写的第一部音乐剧是《凭什么我爱你》。男主角博帆帅气有才华,拥有众多歌迷。但博帆的真实身份是由写歌的李顺和表演的宝根两个人组成的。女主角陈梦是个想爱的女孩,她陶醉在博帆(李顺)为她写的歌里,也陶醉在博帆(宝根)的爱情里。新闻里写“《凭什么我爱你》自07年末首次公演以来收到了票房与口碑的双丰收”,但其实演了四年才收回成本。


“那四年我想清楚了一件事儿,音乐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事,但我不小心把它做成了我的谋生手段。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再是纯粹爱与被爱的关系,变成社会经济关系。我不求赚钱,但也不能花我钱。相互独立才是干干净净爱与被爱的关系。”小柯说。


他托财经出身的外甥女做了一个财务分析(而不是用自己在EMBA学到的经济知识),得出结论:这是一个成功的样本。百老汇在有剧场的前提下,投资千万美金的音乐剧每天演也要四五年才收回成本,这部戏投资不到百万,也没有固定剧场,但四年就回本。有剧场,时间会更快。


“我就明白了一件事儿,我自己得有个剧场。到底什么是剧场?一大房子,里边有观众席、有舞台,有演员、有观众。于是我就从找剧场变成了找大房子。”他顺着这个思路,摸到了798艺术区旁边的751,合伙人给他看了三个场地,一个是装天然气的大罐子,能坐一万多人;第二个是八百多平米的大厂房,他不太敢选;第三是容纳200人的小厂房,他一眼相中。“我对市场没把握,想着把小地方做精良再往外扩。”小柯说。


他为剧场定下了首演日期,2012年4月13日。2012年春节,他在家写剧本,写出一部纯话剧。根据从EMBA课程学到的知识(大概是“好的名字是成功的一半”),他将剧名定为自己的代表作之一“因为爱情”。


写好后,2月开始找人排练,剧场施工同步进行。剧场演员王得智回忆,直到演出前一周,剧场外还蒙着绿布。他凑近了听,确认里面在施工才放心。演出前一天才把座椅装好。他进剧场时,制片人和工作人员正在扫水泥和垃圾。演员们把隔壁菜市场的菠萝皮全收回来,放在剧场角落吸味道。第二天到剧场发现,样子全出来了。《因为爱情》顺利上演,“大获成功。”小柯说。


小柯剧场建成后,小柯陆续策划、创作了《稳稳的幸福》《西大钟下》《艺术区》等多部音乐剧。他全情投入,音乐剧成了第三次“豁得出去”。


“豁得出去”需要积累、时机、勇气和外界刺激。2007年,小柯参演话剧《有多少爱可以胡来》。本来朋友只是邀请他去唱歌,那时他还没写出《凭什么我爱你》,想摸索剧怎么写,希望跟朋友讨个角色体验体验。朋友告诉他,男性角色只有男一号,离演出还剩七天。


“你演不演?”


“演。”


排练从最难的一场戏开始,他饰演的角色要将对手戏演员扔到沙发上撕开衣服侵犯。那也是他人生中演的第一场戏,难度到了顶,就像从前在各个领域的开始一样。他站在排练厅门口不敢进去,哪怕知道里面一屋子人都在等他。他已迟到许久,门内传来讲话声:“小柯老师,腕儿啊,就是会迟到。”


他推门而入。


▲2012年4月16日, 《因为爱情》 在刚落成的小柯剧场演出 图/IC photo 



当每个人都可以选择音乐, 

真正的审美浮现出来

——对话小柯


南方人物周刊:2023年音乐演出市场这一部分表现突出,很多演唱会门票都迅速售罄,黄牛票出现超高价,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小柯:蓬勃且混乱。按我上过的商业课的内容来说,所有突然上升的曲线都不正常。这是商业课书本上写的,是经济学的规律。我的知识告诉我是这样。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是上升到顶点,一下落到比之前更低的地步,再也爬不起来了。一个好的产品线,它的业绩是缓坡上,每天进步一点点,所有的成绩都扎实。


曾经电影变成了一个金融产品,2023年的演唱会也变成了一个金融产品。大家把门票炒到一定的价值之后,味道就变了。


南方人物周刊:你对流行音乐的认知和之前有什么不同?


小柯:现在流行音乐挺正常的。在英国的百科全书查流行音乐,字典赫然写着“以盈利为目的的一种音乐”。这个词条应该在四五十年代就存在。虽然一直在修正,但是这句话一直没有变。


所有现在奉为经典的东西,在当时那个年代也为盈利而存在。如果巴洛克时期没有教会古典音乐,古典音乐派没有教堂,后来浪漫派没有贵族,就没有买单的人。爵士乐也是,流行音乐也是。


现在只不过是市场的真相浮现出来之后,少数人和多数人的区别,身边的人(音乐审美)就这样,每个人的成长环境和成长经历都不一样。我能10岁见到钢琴,有的人这辈子都没见过钢琴。每个人都有喜欢音乐的基因,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驾驭音乐的能力,放眼全世界都是如此。美国现在的排行榜,在我们听来都觉得不怎么样。它满足的也一定不是那群音乐人的审美,而是普罗大众。


为什么都说八九十年代是黄金年代,因为那会儿是在网络社会之前,音乐的话语权掌握在少数人手里。音乐编辑都是从小研究音乐的人,有自己的欣赏品味。貌似我们都很蓬勃很发展,大师辈出。但是中国这么多人,有几个是从小就听着歌长大的?当网络来的时候,当每个人都可以选择音乐的时候,话语权被share到大众,真正的审美才浮现出来。


现在抖音神曲也是这个道理,不是说中国音乐倒退了,我们该怎么做还怎么做。但是更多的人更喜欢抖音神曲,因为这符合他们的生长环境,还有所接触的世界、喜好、品味。我觉得没有高下对错,只不过是人多人少。可是看商业利益,他们的确是占大多数。


我小学那些学音乐的同学现在在世界各地的各大乐团里边,也都是中年人了,我们在交流的时候,他们也会说现在演出都不正经演,都演点电影音乐,给歌星伴奏,改编流行歌。我说那将来还演吗?答越来越少。这就是现实。



南方人物周刊:这两三年有没有听到一些还不错的新歌?


小柯:应该有,但是没印象。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太快了,还没来得及记住叫什么名字就找不着了。现在听音乐太方便,不像过去几十块买一张CD回来得玩命听。听音乐的方式变了,现在我有一墙CD、磁带,我有一个音响,CD机、MD机卡座我全都有,从来不听。


我现在听就是蓝牙播放、airplay。音乐app非常随机,每天会按喜好推送,听着不错点个赞收藏一下。不再会那么专注听一张唱片,也没唱片,都是EP。


南方人物周刊:如果要说华语音乐要走向一个有创作力的未来,具体到个人身上应该怎么做?


小柯:所有的成功都要有一个破釜沉舟(的心态),要豁得出去。但有一个前提是在我很好的时候我有我的积累。


现在有很多的北漂小孩来找我,说我热爱音乐,我就想考音乐,我工作都辞了,我就追求音乐,但我现在找不着门路,怎么办?我的唯一的建议:先去把工作找回来。


如果真的喜欢音乐,想追求音乐,得在衣食无忧的前提之下,把所有的业余时间用来追求,才有可能成功,要不然有一天你会恨它。


音乐是精神,是上层建筑,在物质基础之上,不能仅有一腔热血。除非你的命,你的样儿,你的各方面都是天才,那就另当别论。


但是按正常的追求来说,还是应该在一个正常生活之下,思考、提炼、创作。现在音乐环境比我们过去要好很多。过去我们写首歌,得录音,找发行公司、找电台、找电视台才可以播出,现在拿手机录就上网,够好的话就会被很多人听到。再有几个人职业经理人推波助澜,也会变成抖音神曲,这都有方法。


南方人物周刊:你们那一代人当时为什么可以看起来没有那么费力地去做这件事情?做流行音乐,然后就会成功。


小柯:我准备得充分。在我真正做流行音乐之前,经历了音乐所有的风格和部分,我从小学古典钢琴、古典音乐,上大学的时候,和几个人组了一个摇滚乐队,玩重金属。后来我进了爵士乐队,大概有四五年的爵士乐的经历。所以到后来写流行歌就太简单了。当我做了充足的面对流行音乐的准备,我才进入了这个行业。


我那会儿已经一屋的器材设备,钱没买房子,都买器材了。老狼、叶蓓、朴树……反正那会儿所有能够叫得出名来的搞音乐的人全都在我这屋里。当时的音乐只要你好就行,还不是一个资本的、那么强有力的逻辑。朴树第一次来我们家,寸头,后面一绺到这儿(指胸),也不说话,就唱他自己写的歌。我说这不行,当时已经有了唱片思维了,得有一首能够火的歌。


2007年12月2日,北京,音乐剧 《凭什么我爱你》 开票仪式,歌手老狼 (右)自掏腰包向小柯买票 图/视觉中国


他说我还有一首刚写的,但是俄罗斯味太浓了,我不是特别喜欢,你听听。就是《白桦林》。我一听我说这行,后来就给他做了。


前两年我钢琴老师80岁生日,想让我录段话她留着。我就很真诚地问:我是不是还能称为您的钢琴学生?因为我知道您的学生都是钢琴家。如果还是的话,我算不算是一个好学生?这是我内心一直有的一个疑问。


过了大概有一天多,她给我回了一段两三个屏长度的微信,大概意思就是说,你不但是我的学生,而且几乎是最优秀的学生。你没有像他们那样走一条别人规划好的路,你走出了一条自己的独特的路。如果你当初考上音乐学院,恐怕你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你会像他们一样成为一个职业钢琴家而已。但是现在你所创造出来的音乐,要比他们的音乐感动更多的人。


那时候我已经将近50岁,我跟她学钢琴快40年了,才敢问这个问题,得到了一个确定的、肯定的、来自启蒙老师的回答。我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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