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最神秘的诺奖作家逛北京,我们都聊啥了?

2024-03-22 星期五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今年三月,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第一次到访中国。古尔纳出生于东非海岛桑给巴尔,十八岁前往英国接受教育,在那里成为了一名写作者及后殖民文学研究者。诺贝尔奖给他的颁奖理由是,古尔纳“对殖民主义的影响、大陆间鸿沟和文化鸿沟里的难民命运,做了毫不妥协和富有同情心的洞察”。
在古尔纳的中国之行中,我们有幸得到一次陪他游览北京的机会,与他一起爬上了景山,也钻了几条胡同。这位七十四岁的老人仍对不同人群的生活状态充满观察欲,不管看不看得懂,他总是很认真地凝视着周遭的一切。
和古尔纳逛北京的两个小时里面,我们像两个使用不同卫星定位系统的人,反复校正彼此的认知坐标。我们把自己的经验和知识套用在对方身上,然后知趣地腾挪、调整、退却。唯一达成的共识是“复杂”,古尔纳用这个词形容生活里的一切。


主笔|肖楚舟



海对面来的人

景山公园东门,马路对面的商务车里下来一群人,我努力在其中寻找那个酷似摩根·弗里曼的老头,202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
2021年10月,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图|视觉中国)

他看起来和照片上不大一样,是人群中最瘦小安静的那个。他的夫人德尼斯神采奕奕,总是走在他前面半步。古尔纳则迈着缓慢谨慎的步伐,每一步都结实踩下去,然后才抬起另一只脚,像在试探脚下的土地是否稳固。

前一天晚上,古尔纳刚从上海赶到北京。他的中国行程已经过半,一路上被座谈会塞得满满当当。太多人想听他说话,从会议室到讲堂,从大学到书店,人们不断地询问那些他在作品里反复书写的主题,故乡、远方、离开、回归、移民身份、痛苦和沉默。尽管他写了十部与此相关的长篇小说,但人们还是在问,这些对他来说都意味着什么。

古尔纳在老北京胡同(于楚众 摄)
来到我面前的时候,他似乎不想再进行任何宏大的命题式讨论,也不想被架在诺奖作家的神坛上,只想当个普普通通的北京游客。这是他仅有的半天闲暇,我们的规划是先爬景山,然后去白塔寺周围看看胡同。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提的这一兜子水,够我们每人一瓶吗?”

我们开始在景山公园漫步。古尔纳大多数时候保持沉默,偶尔挑拣几个他耳熟的细节加以追问,努力建立自己与这片陌生土地的联结感。比如,我告诉他,明朝末代皇帝崇祯上吊的歪脖子树,到了清朝被称为“罪槐”,清朝人还在树上绑了根铁链,后来侵略者把铁链当作文物带走了。

“你说的侵略者就是欧洲人吗?”

“不,有八个国家,包括日本。”

“铁链最后去哪儿了?”

“我没查到,可能是在战乱中遗失了。”

“不不不,一定是在他们的某个博物馆里。”他把重音放在“博物馆”这个词上,拖长了音调。

古尔纳和夫人德尼斯(于楚众 摄)
他向我确认清朝和明朝具体存在于什么时间,我告诉他,派郑和出海的就是明朝的第三个皇帝。古尔纳在到达中国的第一场演讲里提到了郑和,口吻充满一千零一夜的味道,迷人得仿佛出自他那些充满外国商人和远洋船只的小说:“我从小到大都听说,我们曾与大洋彼岸的地方联系频繁。在海岸的一些地方沿沙滩行走,你会拾到青瓷碎片,它们产自中国,是郑和船队遗留下来的历史遗迹。在一些故事里,中国人没有随舰队离开,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老实说,这类跨洋联系的故事听起来就像是传说或神话,然而我每年在家门口看到的五彩缤纷的人类活动证据,让我相信它们是真的。”

“我就猜到这个故事会让你们觉得很有趣。”他有点得意,又不大确定这个故事的含义,“西洋对你们来说到底指哪片海洋?是印度洋吗?”

“不完全是,它是个很大的概念。实际上,古人口中的西洋人,可以指代所有来自中国西边的外国人。”

“那说西洋是印度洋也没错,毕竟它也在西边。”

《万国志》剧照

古尔纳出生于东非海岛桑给巴尔,海洋是他的地理概念的主轴。在殖民者到来之前,那已经是一个混杂着世界气息的小岛,印度、阿拉伯国家甚至东亚的商人们随着信风来往,其中也包括郑和及他的船员们。古尔纳的故事里常有倏然离开的人,他们被苦闷的生活或者不知名的痛苦摄取了魂魄,突然抛家弃子,好几个都去当了水手。《最后的礼物》里的阿巴斯,抛下怀孕的妻子登上了欧洲人的货轮,病重时手里还捧着一本《奥德赛》。《赞美沉默》里面那个不知名的舅舅,躲到一艘从南非驶往日本的运煤轮船上,从此杳无音信。《砾心》里的房东姆盖尼先生也是位老水手,甚至去过亚马孙河口。

“你很喜欢远航者的故事?”

远航者们让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千百年来,他们在海上移动,这些移动让世界的不同部分产生了联系,留下了知识和故事。在有远航者之前,人们只了解自己,而不知道他者的存在。当你离开家乡,也会对自身产生新的认知。(漂泊)这样的苦难会让你的自我不断成长。

《北海鲸梦》剧照

古尔纳对那些显而易见的景观——比如故宫、北京中轴线或者北海公园的白塔兴趣平平。当夫人德尼斯问他要不要站在北京中轴线纪念牌边拍张照的时候,他摇了摇手,因为他正向我解释他的名字。

古尔纳的母语是斯瓦希里语,但他来自一个穆斯林家庭,这超出了一般中国人对非洲文化的理解。所以当我问他“你的名字在斯瓦希里语中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认为有必要马上纠正我。

“不能说Abdulrazak是个斯瓦希里语名字。这是个穆斯林名字,亚洲的、非洲的、欧洲的穆斯林都可能用这个名字。”他教我辨认名字的方式,“如果开头是Abdul,那么这个名字一定和神有关,意思是神的仆从。在伊斯兰教里面,安拉是唯一的、纯净的神。而神可以有很多特质,名字的后半截就代表神的一种特质。当然人们不一定以这种方式命名,还有很多其他的形式,可能只是加入一个父母很喜欢的词,比如谢谢。”

他也好奇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我告诉他,我的名字里有一个“舟”字,因为我来自千湖之省,那里江河密布,人们过去常常划船出行。他第一次对我本人发生了兴趣:“你的故乡是在中国的哪个部分?”

“中国中部,扬子江边。”

他似乎真的在努力思考我说的地方位于哪里,接着询问中国的整体地势哪边高哪边低,北京算是地势高的部分吗,中国画里那些巍峨的高山都在哪里。在我们的对话中,这样的摸索随处可见。好像两个使用不同定位系统的人,努力将手里的两张地图重叠起来。

古尔纳熟悉这种认知错位,也致力于用自己的写作破除任何无视差异的粗暴总结。在他的诺贝尔奖获奖演说里,除了提到过去不被书写的苦难和创伤,还表现出一种对当下历史叙事的忧虑,重点是反对简化:“一种新的、简化的历史正在构建中,改变甚至抹除实际发生的事件,将其重组,以适应当下的真理。这种新的、简化的历史不仅是胜利者的一项必不可少的工程(他们总是可以随心所欲地构建一种他们所选择的叙事),它也同样适合某些评论家、学者,甚至是作家——这些人并不真正关注我们,或者只是通过某种与他们的世界观相符的框架观察我们,需要的是他们所熟悉的一种解放与进步的叙事。

在英语世界,作为一个非洲来的移民,一位教授后殖民文学的学者,古尔纳很难逃脱先入为主的简单概括。在2016年的一场访谈中,主持人不断追问古尔纳:“你怎么看待移民作家这个分类?你会自称移民作家吗?你怎么看世界文学?”古尔纳的每个回答都带着否定。而五年后的诺奖加深了这些印象,流散文学、移民文学、后殖民文学、见证文学,每一篇关于他的文章里都要带上两个这样的字眼。或者使用一个更大的概念——世界文学。因为他研究的后殖民文学,被认为是当下世界文学中的重要力量。

古尔纳本人是否同意这些标签或概念?当我提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们正走在一段陡峭的台阶上。他小心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斟酌着字句:“我不会使用这些词描述自己,但我也不会与人争论。标签只是一些人定位他人(positioning people)的捷径。

他只对“世界文学”略有异议,“我对这个概念不是困惑,而是不信服(not convinced)。如果这场关于世界文学的调查是从西方开始的,那么它的切入点是什么呢?某种程度上说,这仍是西方中心的定位方式的延续。毫无疑问,如果它是从印度开始的,那么我们所说的世界文学会与现在完全不同”。

古尔纳在陡峭的山路上站定一会儿,喘了口气:

“至于其他标签,我不会反驳。就像如果有人说你是个中国人,你会说不对吗?如果你说不,他会接着问你为什么呢。这场争论将没完没了。所以我不会为此争论,这不会困扰我,也可以说它们都是我的一部分。因为我知道我是谁。”

古尔纳在景山公园和故宫的合影(于楚众 摄)
“那么你会如何形容你自己?

古尔纳没有给出明确的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正在下山途中努力迈动双腿的老人来说太复杂了,或者它根本不该有个答案。

万事皆复杂

如果说古尔纳和其他游客有什么显著区别,那就是他对具体生活的兴趣。在景山半山腰,第一个能望见故宫全景的观景台,我向古尔纳艰难地背诵前两天临时学习的英文版故宫简介,包括中国建筑中体现的“天地人和”的观念以及风水思想。他对此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致,转而关心一些家长里短的问题:中国古代的皇帝在宫里面办公还是住宿?他一大家子都住在里面?他的亲戚住在里面吗?大臣住哪儿呢?他的仆人也住在里面?

古尔纳和笔者从景山观景台看故宫全景(于楚众 摄)
他的目光扫过故宫周围的建筑,国家大剧院、天安门广场、北海公园和中南海。每听到一个新的建筑名称就问:“它是在墙里面还是外面?”仿佛眼前所见的红色宫墙不足以解释皇室生活的边界,他必须反复确认不同人群的活动范畴,才能在脑中构筑关于他们的故事。

在白塔寺旁的胡同里,类似的问题又出现了几次。我给他介绍门上的春联、身后的白塔、四合院的来历与布局,他转而趴在路旁的门缝上张望,“你说这是四合院,courtyard,院子在哪里?一个院子就是给一家人居住的吗?”

我告诉他,真正的四合院原来是一大家子居住,不过现在多半被分割成小块,几家人共用。过去城市管理还没这么严格的时候,人们可能还会在院子里加盖棚屋,用来给新的家庭成员居住,“就像《来世》里哈利法为阿菲亚和哈姆扎做的那样”。

《曾少年之小时候》剧照
古尔纳的故事里,人的居所是会生长的。哈利法家的院子先是容下了无依无靠的孤女阿菲亚,又接纳了来历不明的哈姆扎。两个年轻人起先借住在院子里加盖的小屋,然后越来越靠近房屋的核心部分,最后他们给这个家庭带来了第三代,小屋和主屋也连通了起来。《砾心》里面也有一栋奇特的出租屋,房东姆盖尼叫它“非统房”,每个房客都来自不同的非洲国家,他们的生活境遇七上八下,在房间里搬进搬出,直至彻底消失。一栋住宅的变迁,记录着人与人发生联系的过程。

古尔纳站在胡同里那些标记着“游客止步”的大杂院门前往里打量,观察一堆墙角的杂物、几台贴墙摆放的自行车、被水泥墙团团围住的大树,或者挂在树上的晾衣绳。背后,载着货物的电动三轮来来往往,嘴里喊着“让一让”。他听不懂周围嘈杂的声音,经常茫然地驻足,下意识地侧着身行走。我们几次在人潮里丢失他,他几乎被赶着吃午饭的上班族、忙着送外卖的电动车和随处自拍的游客淹没了。

古尔纳和夫人在白塔寺旁的胡同里(于楚众 摄)
我们在一间咖啡馆坐下。古尔纳喝了一口气泡水,终于缓过神来。这几天他的肠胃不太平。经过半个上午的步行,它又开始翻滚了。

“中国的食物怎么样?”

“人们都很热情,但那些盛宴有点吓人。”他半开玩笑地说。

两天前闹过肚子以后,古尔纳开始对食物采取小心谨慎的态度。他保守地点了一个鸡肉芝士三明治,要求去掉鸡肉。拿到三明治后还在嘀咕,不知道这里的芝士是什么样子,我给他看了看我的三明治内馅,他才放心地咬下去。这块三明治似乎让他找回一点英国食物的感觉,他舒了口气。

在咖啡厅等待点餐的古尔纳(于楚众 摄)

“你的归属感跟食物有关吗?或者跟其他东西相关,街道、气味、语言、生活习惯还是别的什么?”

“或许是人和人之间的关联,包括你和身边人一起做的事情,一起上学,一起生活,一切你习惯的事情。”

“在你的故事里,当一个人回到故乡,他总是感觉自己不再属于那里了。”

“并不是完全不属于那里了,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属于’。你不再只考虑归属的问题,开始带着分析甚至批判的目光看待一切,你不是不再了解故乡了,而是以另一种方式认识它。归来不是一系列定格画面,它是一个重新学习的过程。归来不会抹除你曾经离开的经历,离开会产生一种效应,改变你看待一切的眼光,包括你如何接受这个地方、如何评估所发生的事情、如何看待你所属的群体。”

《昔有琉璃瓦》剧照

“你在上世纪80年代第一次回归家乡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我离开桑给巴尔的时候,情况非常复杂。不像现在我们说,噢,我在伦敦有个新工作,我去一阵子,回头见。我离开了太久。所以我觉得离开和归来都具有极其复杂的含义。80年代我第一次回去的时候,心里有很多疑惑:他们依然把我看作他们的一员吗?我还依然能把他们看作我的一部分吗?”

“你找到答案了吗?”

“找到了,我的答案是肯定的。我想我需要那种焦虑。那是一种由于失去了富有确定感的人际联结而产生的焦虑。”

古尔纳要奔赴下一场对谈的会场了。我们站在白塔寺旁的人行道口等车,随口提起库切、恩古吉,或者纳博科夫、米兰·昆德拉、布罗茨基。我实在太想知道,古尔纳的“离开”和其他拥有相似经历的作家有什么不同。

古尔纳在白塔寺旁的胡同里(于楚众 摄)

“每个人对这种经历都有他自己的理解方式。我不觉得我的写作和其他人有什么相似之处。我认为这就是作家写书的全部意义。有时候我们管这个叫‘你的声音’,你会找到自己的声音,没人像你一样描述这些事情,这就是读者产生兴趣的原因。”

他没有继续解释“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我们的谈话很快淹没在北京街头的喇叭声里。德尼斯有些累了,坐在路口的石头车障上面。一个穿着绿裤子,车头挂着驴肉火烧的女孩,两腿支着电动车艰难移动,试图在我们面前的人行道上调个头。她的前轮大概是轧过了德尼斯的鞋尖,德尼斯轻轻叫了一声。女孩远远回头说了好几声“sorry”,德尼斯温柔地朝她招手示意“没关系”。古尔纳对这场小小的事故毫不介怀,他在太阳底下静静站着,懒懒地眯了眯眼睛。
“这几天行程很忙,有点儿累吧?”
“还好,只是肠胃不适让我感觉有些复杂。”
“你很喜欢用复杂这个词。”
“可不是嘛,万事皆复杂。”
本文选自《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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