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一个饺子摊的夭折开始
一切要从一个饺子摊的夭折说起。
六月一日,我重新回到办公室。自那日开始,我的生活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正轨。上班,下班,打卡,吃饭。
堂食没开放,所以有时候稍稍有些不便,别的似乎没有太多变化。
居委会在解封的当天就解散了大群,速度之快,效率之高,几个月以来所未见。但为了居民联络方便,大家把团购的群收拾成了小区通知群。
六月九日,有一个邻居在群里问有人吃饺子吗。她表示自己多做了一些,可以出售,十块钱一份。我看了价格,觉得合适,于是就加了她微信,打给她二十块钱,让她给我做两份。
半小时后,她把钱退给了我。说自己因为在群里卖东西被群主踢了,这让她很惶恐。她第一反应是自己触犯了什么规则,害怕接到投诉。
“被投诉罚个几万就不划算了。”她说。
我又气又笑,给街坊邻居卖几个饺子,怎么会“罚个几万”呢?我觉得可能是她太敏感了。



几个月后,当我又经历了很多事情后,回看这个对话。我才意识到,并不是她太敏感了。而是我对这个行业的生存情况没有半点了解,对“投诉”这件事没有半点了解。
她告诉我,她就在小区附近的菜市场卖熟食,等菜市场开门了若我过去,就给我优惠。我答谢了她的好意,然后才意识到,有很多人的生活并非像我这样回归了日常。
在家闲着没有收入,她只是想包饺子赚点生活费。我又问了两句,她便抱怨了几句处境。
我实在觉得憋屈,明明是有需求,她手艺也很是不错。但似乎有无形的墙把什么隔断了。
之后,我找她买过几次饺子。小区里的其他年轻人拉了个小群,希望能帮她渡过难关。
我也曾想过怎么帮她,比如思考能不能在小区里搞一个饺子摊。
我在小区里溜达,思考哪里的空间可以再利用。哪里可以立摊子,哪里可以有座位。
我在纸上画了好几稿方案。小区中确实有边角空间可以用的,或者说空间多得是。因为建筑师总喜欢在住区中规划“公共空间”,虽然这些空间多数时候是拍脑袋出来的。
理论上这些地方就可以容纳此类公共活动。而一个小摊又能占多大地方呢?
设计其实是很简单的,最难的其实是过居委会、物业的关。至于争取居民的谅解,倒还方便些,毕竟大家都是街坊。
就在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脑洞地时候,她告诉我她要搬走了。
她的熟食店所在的市场,直到现在也还没有开门。一开始是因为疫情,后来是因为街面的改造。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五味杂陈。因为这一幕似乎佐证了我与朋友聊天时常出现的论断:建筑师对于这个社会来说能做得很少,我们不过是一个画图的,不应当想太多。
何尝不是如此呢?如果没有人出钱,如果没有许可,建筑师连一个小摊都立不起来。
真的是这样吗?
二、怎样摆一个小吃摊?
六月初,小摊如雨后春笋般在上海各地出现。又如潮水退却般,迅速消失。但它们曾经出现过。
由于很多场所并未在第一时间开放,很多人选择以摆摊的方式继续经营。那些日子里,下班的路上挤满了摆摊的人,而他们的身后就是封闭中的菜市场。人声鼎沸,购者如潮。

我问摆摊者城管允许他们摆摊吗?他们摆摆手说:“怎么可能?”
但生存面前,哪管得那么多?
如此看来,小摊还是可以立起来的。虽然时间很短暂。
进入七月,门口摆摊的人就销声匿迹了。
今年的经济萧条之下,我加班少了。空闲的晚上,我常骑自行车在街道上游荡。
经过上述种种,我对小摊产生了非常浓厚的兴趣,希望在城市中寻找它。
小时候我生活的小城,每一条街上都是满满的小摊。高中门口,各色小吃百花齐放,工厂矿场附近,夜市鼎沸。小摊曾是我不可磨灭的生活记忆。现在我希望以另一种视角去理解一下它,不一定是一个建筑师的视角。
我还是太天真了。小摊在上海已经成了稀有物种。
夜骑了两个月,我偶遇的小摊屈指可数。但这是一个有着两千五百万人口的城市。我不禁问自己,小摊哪里去了呢?

其实想一想,答案很简单。现在有外卖了,谁还吃脏摊?
七月底的一个周五,我的一位友邻约我出来吃东西。她是我的保险经理人,我在她那里买了一份商业医疗保险,算是给加班熬夜的我加一份保障。但正是因为常常加班,我网签一年多了,都没把合同拿到手。这次相见,也是为了拿合同。
微信寒暄时,我问她近况,她说变化很大,我见了就知道了。一见面,我就被她骑着的巨大电瓶车震住了。
“我在兼职送外卖。”她说。
在我印象中,她一直是一个都市丽人形象。所以听到这个消息还让我满震惊的。
她跟我讲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她在疫情期间认识了一个邻居,一个行动力卓绝的二房东。那个老哥做过小买卖,开过工厂,后来亏了很多钱,只身来上海打工。现在零敲碎打身上一堆活儿,零工、租房、中介、销售……当然不会少了外卖骑手。
当然,在我的所有朋友中,她当数最有行动力那批。但就连她,也被这个老哥的行动力震惊了。老哥没读过什么书,但是懂得在这个城市生存所需要的一切。他不会多想,只是一头扎进生活的洪流之中,随波翻滚。
“现在各行各业都受影响啊,保险业务量下降到原来的三成,我也要多开源。”
于是她开始送外卖了。
那个老哥细细地跟她讲解了注册的流程,以及各种注意事项,这让她少走了很多弯路。于是这才一个月多一点,她已经非常熟练了。
“我只跑午高峰和晚高峰,反正我又不用坐班。好的时候中午一个多小时能跑一百多。”
她住在法租界附近,于是接单也都在附近。
“在这里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很多房子原来只在外面看,现在可以进去看了。”
饭后,我们去朋友的酒吧喝酒。她掏出手机,给我看她在法租界小洋楼里拍摄的建筑细部。她一条条问我,我一条条解答。那些栏杆、雕刻、门窗都很精美。
我开玩笑说:“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当骑手,正好看看这些老房子。”
她说:“没问题啊,很简单的。你要注册的话我给你发邀请链接,都有奖励。”
于是我当场掏出手机,花了大概三十分钟注册成功,成为一个兼职骑手。这时候我才知道,成为一个骑手其实只需要在一个众包软件中注册一下就可以了,并不需要任何制服和交通工具,理论上你可以用两条腿跑着送外卖。
她看着我的二手山地车说:“你可以骑自行车送,你一次只接一单,时间不紧张的,正好减肥了。”
除了基本的实名认证之外,现在稍稍麻烦的是需要通行证和健康证。前者软件会自动帮你申请,要求你在规定的时间内检测核酸和抗原,后者需要去医院办,但第一个月不需要。
于是,在与她见面的两天后,我就成为了一个可以上路跑单的外卖骑手。
三、深夜外卖骑手观察
最近上海特别热,我不知道白天送单的骑手们是怎么熬下来的。我一般夜里十点左右才会开始出去跑单,这时候天气凉快一些,时段费用也会高一些。
晚上十点开始,半夜十二点左右结束。我每天大概跑两个小时。因为是用自行车送单,我基本上只会同时送一单。如果是非常顺路或非常熟悉,我也会同时接两单,但也仅止于此。我接单只在住所附近,也不会接太远的单。基本上每天下来,两个小时可以跑六七单,运气好了能有四十多块钱。
我当然不缺这每天四十块钱,也并非以外卖这件事作为什么学术观察的视角。
一开始其实真的只是好奇。
我读过很多关于外卖骑手的文章,去年曾有过一篇掀起轩然大波的爆款文。我也听过相关的播客,甚至去读过相关的论文。对外卖骑手和城市小店,我有兴趣。
在听说如此简单就可以成为一个骑手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自然就是试试。
然后就看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
当然,我并非一个所谓的“典型”的外卖骑手。在很多人看来,“典型”的外卖骑手应该是那篇文章里写的“被困在系统里的人”。他们以此为生,同时接很多单,每天跑很久,与算法和时间搏斗,被逼着闯红灯、逆行,被系统挤压着,变成扁平的人。
或许的确如此。因我在跑单的时候,所见到的也多数是这样的人。我并不觉得自己注册成为骑手,就真的能够体会他们的感受和困境了。
但凑近了看,还是有不同的。
兼职的外卖骑手并不是一个小群体。事实上,在深夜跑单的时候,常常可以碰到一些兼职骑手。第一天,我生疏又忐忑地走进一家店铺准备取单的时候,就看到一个饿了么的小哥在店里侃侃而谈,一同等单的几人坐在一起听他讲。
他是一个兼职骑手,白天有正式工作,文化程度看起来不低。
他或许没跑多久,但显然已经颇有心得,正在以讲PPT的口吻给其他几个人分析接单策略。
见我进来,他让开一个座位给我,熟络地问我是哪个平台,最近单价如何。我的紧张也被他们的热情扫空了。
我们一起出门,他们见我的工具是个自行车,异口同声道:哥们牛逼。
这样性格的外卖骑手并不少见,因为出来跑的人,多数还是外向的。
一起等单的时候,交流是常态。与一般人对外卖骑手的印象不同,我所见的骑手,多数健谈而乐观。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让他们具有“掌控感”的工作。
不知这种感受是否是某种偏差?可能晚上出来跑的人都更外向些?
如果全职做外卖骑手,信息的交流确实非常重要。有的高手通过合理的接单策略和对环境的熟悉,可以跑到月入五万。这还是疫情后的价格。
当然,那样的人只是少数。外卖骑手仍旧是一个劳累且危险的工作。
我可以只在晴朗的夜晚跑,但多数外卖骑手则要应对复杂的天气和环境。我的保险经理人就向我展示了她的全套装备,确实非常细碎。

当我看到店铺的后台时,我意识到外卖确实改变了很多东西。尤其是夜间的小吃,很多店铺显然是只做外卖的。这类店铺往往集中在某些租金低廉的角落,整个店面都是工作间,没有任何堂食空间。有一些其实就是小摊。
这似乎佐证了我之前的判断,小摊主们很多都去做外卖了。
于是,我如愿以偿地观察到了这些“进化”了的小摊。
由于这些店铺很忌讳别人拍照,所以我没有获得照片。其实这些小店的卫生情况多数是没问题的,但很多店显然是被投诉怕了。现如今,一罚就不是小数目。
作为一个建筑师,我当然本能地展开类型学的分析,想要寻找某种共性。但诚如之前与黄油老虎饼的聊天,分类和总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共性其实简单又无聊,最后真正吸引我的,却是这些小店的个性,那些丰富的细节。
夜间的小店,一般只会留一到两个值班人员,但夜间的单并不会很少。他们会非常忙碌。
虽然都是吃食,煎炒烹炸显然是各不相同的,这些做外卖的小店会非常专一:只做一种。这样便可以最大程度地提高效率。
于是乎,我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神奇的灶具。巨大的煮锅、巨大的烤架、巨大的蒸屉和巨大的炸锅。然后店员的一切行动都会围绕这玩意展开。他们会尽可能地让自己在一个位置站定就完成备餐、烹调、取餐和打包的工作。于是我就可以见识到很多对空间的神奇利用。
比如一个小小的移动空调扇,可能就是打包过程中的一个托架。一个不起眼的晾衣勾,在打包的时候就变成了撑袋神器。看起来乱七八糟的备餐间,稀奇古怪的小窗洞里暗含着流线的配合。师傅们对流程的熟练度大概已经超过了我肉眼可以觉察的水平,以至于有一种魔术感。
这些经营者展现出对空间利用的极高天赋,或者这是练习的结果?
最好用的空间应当是经过时间检验的空间,现在的设计师总是先设计再检验,疏漏常常难免。小店确实与我过去关注的民居有某种相似性——它们都是历经时间凝聚下来的东西。
我一直以为朋友的冰淇淋店和酒吧已经逼近了小店的极限面积,但其实并非如此。在十块砖大小的一个门斗里,可能就有一个大姐在用电馕坑来做烧饼。而她的操作台,就是电馕坑旁边的一块小平台。
穿过她的小摊,背后可能是另一家店。这样两店合租的情况并不少见。
她只售卖两种馅的烧饼,一种是梅干菜肉馅,一种是葱油馅。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可以售出上百个。在家备好一天的馅料,做完即收工。
我喜欢这种锅盔烧饼,等单的时候买了一个。
她问我喜欢什么馅儿,我说喜欢梅干菜。她说大多数人都喜欢梅干菜,葱油的卖不掉。
我问她为什么不只做梅干菜。她说如果只做梅干菜,反而生意不好了。菜单里有了葱油饼,买的人会变多。
想想也合理,人们喜欢这种“有得选”的感觉。
我问这“电馕坑”多少钱?她说一千多。
我觉得还蛮便宜的。她叹道马上就不值钱了,因为街道的立面改造,她的小店马上就要停业了。
她决定在一个月后离开上海。

虽然在疫情前我没有跑单,但我仍知道疫情后有很多人永远地离开了。集聚着小店的巷子里,还亮着灯的只有不到一半。我问一起跑单的人,这些店之前开吗?他们点点头。
再过几天,发现店就在换招牌了。
有人走了,也有人来。装修不过就是换个招牌,有时候连招牌都不用换。
小店的店主多数都很友善,因为骑手和他们算是共生关系。他们会给骑手留等待的座位,有时候还会放点小零食和水果。骑手有各自常驻的区域,有些店去了几趟,也就熟了。最后一单的时候,顺便到店里点一点东西带回去吃,老板还会关照多给一些。毕竟过了午夜,卖不出去不如作个人情。
过去几年是人类学和社会学在大众中迅速普及的几年。人们谈论着“附近”的消失,人的异化,技术对人的剥夺。这当然没什么问题。
但语言构造出来的世界总是单薄的,会让人们喜欢在不够丰富的情境下认识这个世界。当然,这也没啥,毕竟这就是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
我过去也以为外卖系统在某种程度上使得“附近”消失了。但我似乎低估了“附近”的生命力。
熟客单比我想象得要多。每天这么多单,又是外卖,店长怎么会记得住客人?但有些店长偏偏就记得住,所以他们的店生意会好。一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备注,原来是顾客和店铺熟络之后的标记。有的店主甚至会知道顾客在坐月子,关照我一定要送上楼。
顾客多数时候也是友善的。遇到问题只要沟通,大多数情况下会被谅解。
我一单一单慢慢送,所以基本不会超时。
但我朋友送午高峰有时会超时蛮久。她说有时候顾客带着气出来,发现她是女孩子,会觉得挺不容易的,也就不追究了,甚至会打赏一些小费。
女骑手确实会更细心一些,像她有时候会带一些小零食糖果,超时或者有点泼洒,就送给顾客赔个不是。她说她从未有过投诉和恶评。我觉得这大概也跟近些年人们对外卖骑手的关注有关,公众到底是有受到某种媒体的“教育”,对骑手宽容了许多。
更让我欣喜的是,在送外卖的过程中,我阴差阳错地找到了自己一直想找的小摊。
它们并没有消失,只是去了不同的地方。
小摊主要出现在一早一晚,早上是早点,晚上自然就是夜宵。在一些年轻多聚集的小区,或是青年公寓门口,还是可以找到小摊的。在午夜时分,结束加班回家的年轻人,很少能在门口抵得住关东煮、炒面炒粉和烧烤的诱惑。即便在后半夜,这些小摊的生意依旧很好。

小摊更加隐蔽了,它们不会出现在主街道上,一般会在隐秘的巷子里。但上海的居住密度让他们有了足够的客源。这也印证了我之前的想法,小摊跟社区店没啥区别,一个小区就可以养活很多这样的小摊。
为了接触这些摊主,我跑外卖赚来的钱基本都花在了这些夜宵上。相比较小店,小摊要更简洁。所有的东西最好都在一个三轮上装定,或者是一个小推车。煤气罐和灶是核心,在2022年的上海仍旧可以找到换液化气的地方。

小摊的空间利用自然更加极致,各种食材小料在小板子上摆得满满当当。每家的小摊各不相同,但我都看不出任何改进的余地,因为它们实在太精巧了。尤其是关东煮的小摊,整齐的格子和热腾腾的食材,在形式上也无可挑剔,看了就想吃。

至于炒面的小摊,更有意思。摊主在灶前站定,一把铲子在手,炒的过程中所有的小料都用铲子去取。在旁边的我看来,一把铲子挥得水泼不进。无论是葱花、榨菜、花生、火腿,还是小小的盐罐都能用那个铲子勾进小锅里,分毫不洒出来。

如此看来,如果有人想要设计出一个“标准化”的小摊,应该是妄想了。
如此鲜活又真实的事物,不需要浮夸的设计,只需要一个克制的容器。如果还需要别的,那或许就是一点儿空间——需要这个城市给这些东西,流出一点儿缝隙,让它们得以存在。
有一天,我在一小区门口发现有摆摊的关东煮,想停下来买一些。结果摊旁的人警惕地看着我。
我这才意识到,这并不是售卖的摊。大概是小区里相熟的一些人,约出来纳凉,再一起吃些夜宵。我凑近围观了一会,听起来似乎是封城时熟络起来的。
人们会需要这些小摊的,虽然我们有了外卖,有了mall,但这种在星空下围着热腾腾的锅的场景,是我们需要的。
在一些夜晚,我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穿行,钻入天桥下的隧道。会发现自己身边是蓝蓝黄黄、骑着电瓶车的骑手大军,我也是这电车洪流中的一员。晚风并不非常凉爽,但我仍能感到生活的实感。
我身边的朋友都很悲观,我们常说这是末日般的时节。但在那些时刻,我似乎找到了答案。
面对洪流,我们能做的很少,或许只有“参与其中”这一个选项。但这足够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