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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5月5日到5月7日，江西和福建多地区遭遇今年以来首场特大暴雨。在村民的印象里，汛期比以往来得要早上十几天，暴雨也来得比往年更急、更快。
记者 | 李晓洁
编辑｜王珊
吕秀贤是福建龙岩市新罗区平林村的村民，他今年五十多岁，住在村庄边缘。他说，凌晨两点左右他从村子开车往镇上走，雨打着车窗玻璃，很难看清路面。四十分钟的山路，路上看到数不清的消防、民警在把守。“一些村庄的路面都塌陷了，民警拉起警戒线，一直劝返车辆。路边上还有很多塌方。”吕秀贤记得，有些隧道的积水超过一米，他最后选择掉头往回返。
2023年4月18日，厦门市，消防员在同安区祥和街道阳翟社区转移被积水围困的群众。（图｜视觉中国）
雨水带来的行车阻碍太大，凌晨四点他才回到村子。路过村里三米宽的平林大桥时，他发现桥断了，桥下的河道宽度也从过去五六十米宽，扩展到了一两百米，许多农田都被淹了，村里有四个人还在防汛巡查时失联了。吕秀贤告诉本刊，失联的四人中，有一名是村干部，三名镇干部。村干部40多岁，前几年刚刚换届当选，家里有六口人，留下了父母、妻子和两个孩子。他听说镇干部里，年龄最小的才25岁。“我一辈子都在平林村，从出生到现在都在都没遇到这么厉害的雨。”在接受采访时，吕秀贤很慢地说着普通话，语气平静，情绪似乎已经从7号那天的震惊中恢复过来。
现在回想来，桥塌的事情似乎没有太出乎村民的意料。平林大桥修建于1983年，当时几百个村民，有钱的每人捐款30元，没钱的捐米捐菜修建了这条三米多宽的水泥石桥，没有用钢筋。吕秀贤告诉本刊，当时，所有村民外出、耕地都经过这座桥，一直到一二十年前，村庄背面修了公路，走平林大桥的人才少了点。在吕秀贤的记忆里，七八年前，桥面就有点烂掉，坑坑洞洞的一片，村委把水泥倒在桥面上，加高了三四十公分，并且开始限制大型车辆经过。“我想过桥会塌掉，但没想过会出这事（死人）。”
根据龙岩市融媒体通报，这一次暴雨过程“综合强度达极端事件”，从5月6日中午12时到第二天早上7点，龙岩市新罗区累计雨量247.8毫米，突破1961年以来5月同期最大日降水纪录，达到历史纪录第二。”另外，“新罗区多个乡镇暴雨危险性达高风险等级，多种短历时降水极值均突破建站以来观测纪录。新罗区铁山镇平林村上游的东兴水文站最大涨幅3.4米，约为20年一遇洪水。”而根据福建省气象局监测，距离龙岩市400公里左右的福建邵武市，24小时降雨量也近270毫米，为当地有气象记录以来的首场特大暴雨，大幅刷新本站日降雨纪录。根据初步统计，截至5月7日9时止，仅龙岩市，暴雨致使国省干线公路中断交通3条13处，水毁损失约638万元，溜塌方96729立方米/363处、路基掏空300立方米/1处。具体到村庄，吕秀贤告诉本刊，平林村损失最大的是在低洼地带种植葡萄的养殖户。“龙岩铁山镇的葡萄很有名的，但冲掉了就没办法，洪水下去之后，葡萄架子到处都垮掉了，很难看啊。”家在宜春丰城市丽村镇龙潭村的唐益民是在5月5号下午收到气象台的暴雨橙色预警短信的。唐益民的村子附近有一条清丰河，河上横跨了一条百米多长的京九铁路桥。唐益民记得，收到短信时，清丰河的水还是比较清澈的绿色，河堤洼地还能通人。雨刚下起时，他并未在意——每年三月春季开始，村里总是有大大小小的雨，“没想过这雨会下多大”。2023年5月6日，江西吉安，新干县消防救援大队队员在麦斜镇拿埠村转移受困村民。（图｜视觉中国）
但到了晚上11点左右，雨已经超出了人们的预想。距离清丰河8、9公里的丽村镇礼坊村村支书杨志在这个时候接到镇上领导的电话，让各村干部外出巡查雨情，看看水库泄洪口是否淤堵。30多岁的杨志穿上雨靴出门后，发现“稻田里洼地的积水到了小腿肚”。他并没有太担心：村上两个水库每年都加固，只要泄洪口不被一些担心鱼被冲走的养鱼户拦住，水来得快去得也快。让杨志觉得心里有底的还有另一个原因，过去十多年来，村里端午节前后都有暴雨，但雨水时停时续，带来的更多是内涝而非洪水——礼坊村虽然位于丘陵深处，但村中自建房多为二、三层的楼房，没有村民住在低洼地带，基本安全有保证。而且，村里自上世纪90年代发过大水决堤后，每到4月都会准备应对夏季大雨的编织袋、卵石、木桩等物资。更何况现在才5月初。在杨志的印象里，村庄从没在5月初发过大水。“没想那么多”，一小时后巡查完毕，杨志就回家睡觉了。凌晨四点出头，杨志接到丽村镇一个主任打来的电话，语气焦急地让他赶紧带10个人，立即出发去清丰堤下游一段河堤上帮忙堵水。十多分钟后，杨志到河堤附近才发现，灯光下浑黄的清丰河水涌动，即将漫过河堤。他去扛沙包，往堤坝上垒了一层又一层。还有一些村干部去村民家里敲门，趁河水还没越堤，让村民转移贵重物品，或者转移住处。过了几个小时，不远处京九铁路桥下那段洼地河堤决口了。2023年5月6日，江西吉安，被洪水淹没的新干县村居。（图｜视觉中国）
根据网上流传的视频显示，黄浊的河水淹没洼地河堤，冲倒堤旁树木，涌进附近一两公里外的村庄。列车经过河堤上方铁路时也放慢速度，小心重量和洪水对桥墩的冲击。河堤附近的尚山村受灾最严重，共有四个小组两百多个村民。根据江西省气象局的通报，5月5晚到6日，宜春市最高峰平均雨量达300毫米（24小时内降水250毫米以上，为特大暴雨）。而往年同期，全市平均雨量仅有247.0毫米。抚州市有地区最大雨量达到318.6毫米。樟树市蓝天救援的队长彭烨，是在5月6号上午十一点左右到达尚山村。他带着8名队员、4艘冲锋舟。“一上午，雨没停过，村庄最深处的积水一米多，到胸口。”他记得现场救援队伍很多，为了安全，村庄早上就停水停电。面对眼前的情景，他有些难以置信，他从2015年加入樟树市蓝天救援队，他印象中，因为当地水系、水库较多，汛期能及时泄洪，也能及时蓄水，本地村庄发生洪灾、旱灾的次数并不多。这天他又去了受灾更严重的观上镇。彭烨说，观上镇低洼处积水超过两米，一些村民不愿意转移，担心“家被偷了”，好在水位慢慢下降。新干县麦斜镇拿埠村是受灾较严重的地区，村里一片汪洋，村内70余名群众被困（新华网视频截图）
根据央广网8号的信息，江西强降雨造成53.6万人受灾，农作物受灾面积78.8千公顷（118.2万亩）、绝收2.3千公顷（3.4万亩），直接经济损失6.7亿元。江西清丰河堤附近的村庄以水稻种植为主。唐益民告诉本刊，这次水灾前一周，刚好是第一季水稻插秧时间。“被水冲了两天，坏死的秧苗要重新插上，有的地方可能过了最佳插秧时期，就放弃第一季水稻，一年只能收成一季。原本收益只能达到温饱线以上一点，这次水灾后，可能只求个温饱了。”实际上，从今年3月中旬以来，江西各地就遭遇持续降雨，特别是3月22日至24日，江西省累积降雨量80毫米以上雨区的覆盖面积达5.3万平方公里。3月25日，江西省水利厅决定，即日起全省水利系统正式进入汛期。按照往年的惯例，5月，江西省刚进入主汛期。但这场暴雨，却是主汛期内罕见的雨量强度。唐益民曾经是龙潭村里的小组长，负责在汛期内守河堤。他告诉本刊，这次强降雨跟往年有几点不同。央视新闻视频截图首先是来得比较早。唐益民说，丰城市的强暴雨，往年都在端午节前后到来。那时候村民也会更注重防汛，“村里有15人的应急队伍，4月进入汛期，尤其是端午节前后，如果连续下了大半天雨，会派人去河堤边观察水位，随时上报。过去二十多年，虽然也在端午前下大雨，但河水很少漫过河堤。”第二，雨水来得很急、降雨量大，而且恰好在夜间。唐益民说，清丰河堤上没有自动报警的水文装置，村民夜间很少巡逻，并且过去这些年，没有夜间涨水的经历。当夜间和凌晨强降雨时，村民很容易疏忽。雨水急的另一个表现是“退水也很快”。不到24小时，江西多地雨水变小，6日早上清丰河堤决口后，因雨量渐小，7日下午六点河堤合龙。“总体是一场很突然、来得快去得快的水灾。”唐益民说。图｜江西消防视频截图
中央气象台首席预报员孙军接受采访时，表达了与唐益民相似的感受。他总结这次华南南部地区的降雨过程有三个特点：覆盖范围广、降雨强度强、降雨开始比较早。“往年长江中下游一带出现这种比较强的降雨一般要到六七月份，今年在5月上旬就出现了这么强的降雨过程，与常年相比明显偏早。此次降雨过程，从24小时的降雨量来看，一些站点突破了5月的降雨历史极值，个别站点突破了整个历史极值。”罗京佳是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教授，也是气候学家，长期从事气候预测研究。他告诉本刊，今年华南地区前汛期（通常是4-6月）较往年偏早了十多天，3月，华南部分地区雨水就已经比较充沛。“通常，春季因为冷暖空气交汇、大气不稳定，再加上不同地区的地形、环流不同，就容易发生局部强降水，每年发生的时间早晚不一。”江西抚州多个乡镇24小时降水量达250毫米以上（特大暴雨级别），出现了大规模城镇内涝（央视新闻视频截图）
具体到江西、福建等地暴雨来得比往年更急、更快结束，罗京佳推测可能有两种原因。“一是内部因素，像前面说的，强对流天气、大气内部的随机变化；二是外部因素，导致南方干旱持续了三年的拉尼娜现象（即赤道中东太平洋海水比常年偏冷）已经消亡，容易带来雨水的厄尔尼诺现象正在发生。也就是说，原先南方部分地区降水被拉尼娜现象抑制，偏干旱，现在这种抑制因素消失了，容易发生不稳定天气，随机产生的降水更多。”更大范围来看，这是一场更长远、复杂的考验。中央气象局预测今年汛期(5月至9月)，国内暴雨、高温、干旱等极端天气气候事件偏多，旱涝并重，区域性、阶段性旱涝灾害明显。应急管理部防汛抗旱司副司长万群志接受采访时提到，“全国有病险的小型水库已达9385座。南方多地正面临着安全度汛的大考。”图｜中国气象局
昨天，5月8日，江西、福建两省气象台先后解除“暴雨预警三级”和防暴雨的应急响应。平林村和丽村镇的积水完全退去，村民陆续从安置点返回自己的二层楼房。天气偶尔放晴，村民用铁锹铲去院子里、一楼地板上的淤泥。处理完这些，他们要赶在早稻插秧期的最后几天，买新的秧苗、重新插在泥土里。房屋墙壁上留下的一道道洪水痕迹，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褪去。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