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21年的抖音视频里,跳水队就已经有了报幕的传统。当时的口号与如今各大网红视频里人群高声附和的并无二样,有些一个字都没有改动。站在桥栏外的人们享受着入水前那短暂的被关注的感觉,站在高处的感觉。海河跳水的传统由来已久。在一张上世纪80年代的照片里,夏季的海河如同海滨浴场一样拥挤又热闹,大人和孩童都在里面戏水。而那正是如今成了网红的跳水大爷的青春时代。苏长海和大部分跳水队队员都记得,那时岸边还是土坡,每家孩子也多,家里管不过来,到了年纪,就自己溜出去撒欢。夏天,海河成了所有孩子的乐园,河上28座桥:赤峰桥、胜利桥(如今的北安桥)、金刚桥、解放桥……每座桥上,都有黄毛小子们一跃而下的身影。在苏长海看来,那正是「不知深浅」的年纪,从桥上跳下太猛,有时身体甚至会陷入河底的泥里。年少的孩子掌握不了华丽的动作,就是「冰棍式」——特指人绷直身体,自由落体式地掉进水里。每个跳水的人都能记得自己第一跳的场景,记忆都是相似的:身体歪斜,入水被拍得生疼,上岸就是一片红。慢慢学会了小燕飞、镰刀式,有的胆子大的,还要在空中转几圈才入水。去海河跳水,也成为了老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大爷们说,狮子林桥本身地处三区交界,往来交通便利;在1974年翻修后,狮子林桥原本的木桥被改造成了混凝土桥,桥面距离水面六七米,高度正合适;狮子林桥后来又新修了一个所谓的跳水平台——早年间,政府特意给桥加了景观喷泉,但多年未开,如今只留下几块板子,在大爷发力的时候,也能摇摆几下,成了正经跳板的平替。还有,桥边是著名建筑望海楼教堂,往东不远还有大悲禅院,站在桥上,视野开阔,风景宜人,种种原因,让越来越多跳水的人聚集在这里。 上午七点,孙兰喜和她的姐妹们在狮子林桥下跳水。
常年在这里游泳、跳水的人们自发成立了狮子林桥跳水队,最壮大的时期,有一百多位队员,现在维持在80人左右。这是一个仍自发维持旧日秩序的熟人世界,大部分人都彼此认识了十年朝上。停车位置要靠先来的人帮忙占住,就像学生时代上课要和好朋友坐在一起;到了,要先跟周围人打一圈招呼,再找到自己最熟悉的两三个老兄弟、老姐妹,一起热身,准备入水。桥下还有一顶花布帐篷,是跳水队支起来的,供人换衣服用。每个队员都有一整套装备,除了泳衣、泳镜、泳帽,还有一块胰子、一个容量差不多三四升的空桶,胰子基本都是上海硫磺皂,空桶则用来盛起河水,浇淋全身。还得有个自制的换衣袍——用的是多余的床单、衣服布料,大部分是纯色,有的可能出于美观,抑或是做着做着发现长度不够,就补上另一块,成品既像庆祝孩童出生的「百家布」,又像是时兴的拼贴风成衣。男式的短一点,像半身裙,女式的长一些,像个大斗篷。在狮子林桥附近,他们维持着生活细密的乐趣。让跳水队遗憾的是,跳水的传统后继无人,他们觉得,年轻人不像他们年轻时那样,跟水不亲近了。甚至连他们自己的儿女,也认为海河水不干净、危险。如今还在活跃的队员里,「老镰刀」苏长海74岁,「熊猫警长」夏长胜61岁,赵司令74岁,老孙69岁,队长「小王子」邹斌杰,今年也到了不惑之年。他们本来想,自己也许是享受海河的最后一代人。没想到,狮子林桥突然火了。队里人人尊重的徐爷在今年感染了新冠,因90%的白肺,在五月去世。「技术多好,但看不到这么多的观众。」每个人聊到徐爷,都会叹一口气。「赵司令」说,他会至少跳到80岁,跳水队里还有一位赵大爷,去年搭了心脏支架,但今年和老兄弟姐妹们照游不误。老邓在前年有了孙子,如今每天都要带着小不点儿来桥下晃悠一圈。大伙儿都知道,他离重返跳台的日子越来越近。上午11点,苏长海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家在南开与西青的交接处,已经是内城六区的边缘,离狮子林桥坐公交要一个小时,中间还要转趟车。公交车上,有几个阿姨认出了他,都是五十岁往上。自从「生存一分钟,快乐60秒」的口号走红,苏长海便成了整个狮子林桥最忙碌的人:白天跳水、巡逻,还要抽空和全国各地来到天津的媒体聊天,手机也一直响个不停。因为要跳水,现在,他每天上午下午各去一次狮子林桥,算起来就是搭进去四小时。中午这顿饭,他得回家自己做着吃,也不是什么复杂的,就是烧饼或者面条。至少有三拨媒体带着摄像机先后来到苏长海家做客。约定的当天,苏长海出现在狮子林桥,给扛着摄像机的年轻人们带了一满兜康师傅瓶装酸梅汤。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在紧张自己家里杂乱,希望大家别嫌弃。2002年,海河边旧房拆建,原先住在胡同里的苏家被分到了这里。苏长海说,这里是养老院改建的,小区周围很破,临街的商店都是平房,还有几家卖寿衣的店。楼里面的构造像是几个筒子楼打通,进了一个门栋,还要七拐八拐,再上个楼梯,才能到他的家。楼道墙上贴着老旧的彩色的宣传纸,宣传公共卫生,防护清理梅毒之类。进入他的家,房间很小,只有20平米,最拥挤的时候,苏长海和妻子、没成家的儿子都横挤在一张床上,伸出去落空的脚,要再垫一个凳子。他很客气,拿出来一个玻璃壶给我们泡茶喝,茉莉花茶叶都占据了壶的三分之一了,他还在倒,我劝了好几个来回,他才停下。又拿出来很漂亮的鱼尾造型的玻璃杯,每个都放在盒子里,又包在报纸里,这么珍重,像是很久都没拿出来过。他用这些杯子请我们喝茶,茶叶也没泡多久,但还是太浓了。摆上机器,房间内无处下脚,我们站在阳台角落,听苏长海展开他的人生。 苏长海在家里接受视频采访,他觉得这都不算个事儿。图源每日人物视频故事从中苏蜜月期开始,之后又接连经历上山下乡、改革开放、城市化。之前提到的蒙古语,是他在内蒙通辽插队时所学,后来他被分配到一家农业机械厂,做炉前工。到了九十年代厂子不景气,苏长海又回到了天津。他没有文化,只能给浙江来做生意的鞋厂老板打工,蹬三轮送货,直到68岁退休。在中年最困顿之时,苏长海一度沉迷跳水,送完货的路上,他停下三轮,下到海河直接扎个猛子。北京奥运会那年,苏长海的内蒙妻子确诊了乳腺癌。病情反反复复,到了最后的几年,苏长海睡在床下的地板上,为妻子尽可能腾一片清净。感觉半夜妻子拍他,苏长海就条件反射地起来,给她端茶倒水。那段时间,苏长海没去跳过一次水,直到妻子去世。再一次被跳水队的人拉回海河边上的跳水台时,苏长海才感觉又活了过来。与年轻人追求刺激不同,多年泡在海河里的人,都已经与水成为了朋友。那是一个身体与河流形成的奇妙平衡,水托着人,人又沉浸在水中。70岁的孙兰喜也是游泳队的一员。与苏长海和所有那个时代的孩子一样,孙兰喜在初中就被学校送去开发北大荒。直到现在,孙兰喜还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大雪夜,她一个那么小的姑娘,只身一人拿着镰刀,深一脚浅一脚去八里地外的团部,送迁户回天津的文件。那时的东北还有豺狼虎豹,孙兰喜一路都握死了那把镰刀。说到这里,她狠狠抹了一下眼睛。初中没上完就去了北大荒,回来已经是27岁。她读书少,却选择用「被时代裹挟」这个很书面的短语总结自己的一生。「我们随着洪流去,又随着洪流回来,选择不在你,你也做不了选择。」她是这么说的。1979年再次回到天津,她爱上了游泳,最开始是在中午去泳池,后来越来越大胆,到了赤峰桥,然后是狮子林桥。这是她在接送儿子、照顾家庭中唯一一段可以由自己支配的时间,一游就是40年。很多跳水队的老人都拥有一种类似于乐观的精神,满足当下的生活,认真过好每一天。这也是年轻人爱看跳水的深一层解读:在现代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中,跳水的老人们为时间按下了暂停键,所有的烦恼都可以放在水面之外,来到了狮子林桥,人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享受跳水,享受现在。但孙兰喜说,这是一种吃了很多苦,才慢慢形成的对生活的尊重。说完话,孙兰喜把我介绍给其他老人,她说,这是我闺女,你们都要认真和她讲话。上午十点,到了她要买菜回家的时间。她的头发已经干透,也换上了日常的衣服,再也没有任何线索能透露她曾属于海河。在流量的风暴眼中央,跳水大爷(和一些大妈)依然平静。他们小心翼翼,又克制欢喜,他们迎来了人生罕有的关注与荣光。年轻粉丝们送给苏长海的「流麻」。这是一种流沙状闪粉、彩色图片和亚克力板拼合而成的装饰品,随着人的动作,里面的液体也会翻动,形似水流和波纹。
事实上,在跳水爆火的十几天来,被叫停的阴影从未消散。一时间涌来了这么多人,跳水、游泳的老人们都在猜测什么时候会迎来管制。海河一直是明令禁止游泳和跳水的。多年来人群自发的跳水和游泳,因为涉及的人群也就百十来号,且各个都是熟悉海河的老手,总归有点「民不举官不究」的意思,但当它爆火,担忧也就来了。几乎所有的天津人都在努力维护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城市热点。跳水的大爷们自觉肩负起了正面宣传的职责,防止人破坏天津跳水的口碑。他们挂在嘴边的,是宣传跳水带来的「正能量」,讲起天津旅游,一定是「欢迎您来」。但凡是个游客,问到河边路过的本地人,必然是有问必答,哪里好逛、哪里好吃、哪里宰客都能说得明明白白。周边的酒店一听是媒体来采访,即使是满房,也跟预定超时的游客逐一打电话确定,费劲腾出一间房来。当被问到跳水的热度还能持续多久时,跳水队的老人们满怀信心地告诉我,大家能一直跳到海河上冻,但上冻了也没关系,冬天冬泳、滑冰,又是另一番景色,一年四季都有新风景。但人流还是带来了压力。9月6日,天津市狮子林桥跳水队宣布退出狮子林桥跳水。随后,天津市城市管理委员会发布「关于对狮子林桥附属景观设施进行维修的通告」。维修的重点,是拆除老旧的景观照明平台,这实际上意味着狮子林桥跳水平台的封闭和拆除。第二天,孙姨给我发来了狮子林桥上锁的视频。狮子林桥周围已经被蓝白相间的警戒线拦住,原先热闹拥挤的「之」字型缓坡入口也被设立了围栏,不再让行人进入。桥上多年用来做跳台的喷泉平台也被陆续拆掉了。封锁来得突然,桥下的上岸入口还遗留着跳水队防滑用的毛巾,时不时也有还没来得及更新信息的游客,仍然趴在围栏外张望。苏长海和跳水队里一些大爷离开了天津,去了青岛,与当地的跳水队联谊。孙兰喜和一起游泳的老朋友们,则转战北安桥下水。其实,在9月6号之前,已经有一批人悄悄撤出了狮子林桥。有的暂停了游泳活动,准备等这段热度过去,再享受平静的水域,有的则回到了更早练跳水的子牙河和赤峰桥。赤峰桥距离狮子林桥三公里,人群是稀稀落落的、悠闲的。「狮子林桥跳一回,这边能跳三个。」一位大爷调侃道。跳水回到了它在几十年时光中的普通模样。大爷们从少时练习的地点再次跃起,又潜入海河中。
狮子林桥将进行维修改造,跳水大爷们逐渐「退出江湖」。图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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