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能是近年最好看的考古片

2021-03-02 星期二
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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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发掘》中,当考古人巴兹尔·布朗发现了那艘古老船棺的遗迹后,他走到水边坐下抽起水烟,薄暮的黄昏有着英国画家透纳笔下氤氲的质感。远处的一艘小船逐渐向他划来,他惊异地看着这一幕,有那么一个瞬间,镜头外的我和镜头里的他都相信,那艘13个世纪前的船沿着历史的河流,不知怎么就划进了现在。



记者|陈璐

一个真实的考古故事
我去莱斯特大学读书那年,这座英格兰中部小城才刚刚发现理查德三世的陵墓不久。他是金雀花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在500多年的历史里下落不明,却因为莎士比亚的戏剧,以“驼背的暴君”形象闻名于世。发掘现场位于市中心一处停车场上,已经被考古队用围栏围起。
因为我学的是博物馆学,专业的老师们都比较激动,实际上发掘工作也正是由莱斯特大学主持的。一次课外实践路过现场,英格兰阴霾的天空下细雨绵绵,见有同学好奇地站上现场观景台,带队的老师便也跟了过去,环顾四周后说道:“土壤是湿润的,可以更清楚地看清颜色。”
观看Netflix新上的电影《发掘》(The Dig)时,我突然想起了学生时代的这幕场景。这部电影改编自英国小说家约翰·普雷斯顿(John Preston)的同名作品,讲述了“世界十大古墓稀世珍宝”之一“萨顿胡”的真实考古故事。

电影里的巴兹尔·布朗(Basil Brown)是位自学成才的业余考古学家,是农民家庭出身的英格兰萨福克郡人,对当地的土壤有着某种从父辈世代继承的深刻直觉。本地富有的寡妇伊迪丝·皮莱蒂(Edith Pretty)有种特殊的灵感,觉得自家庄园土地上几处隆起的土丘下可能埋藏着宝物。当她向萨福克最大的伊普斯维奇博物馆寻求帮助时,博物馆推荐了巴兹尔·布朗,尽管他“不正统,没有受过专业训练”。“我不是没受过训练,”巴兹尔反驳道,“我从能拿铲子时就开始挖掘,这是我父亲教我的。”

一位是因为性别原因在年轻时被压抑了考古兴趣的上流社会女性,另一位是由于家庭原因过早辍学却坚持发掘梦想的工人阶层男性,两人很快获得了彼此的尊重,并分享了共同的决心。他们为从18个土丘中的哪一个开始挖发生争论,最后在一把土壤中找到了答案。“这就是生活所揭示的,”巴兹尔用浓重的萨福克口音说,“这是我们挖掘的原因。”伊迪丝怀疑土丘下是维京人的墓地,但巴兹尔凭借他对土壤的经验,认为下面藏着更古老的东西。

抱着极大的热情,巴兹尔风雨无阻地进行了挖掘。他首先从较小的土堆着手,被盗墓者洗劫过的痕迹证明这里确实是一处历史遗迹。到了1939年的夏天,随着战争乌云的聚集,巴兹尔开始着手最大土丘的工作。他很快就发现了些古老的铁块,并确认是船上的铆钉。经过几天持续的发掘,一艘尺寸惊人的船棺展现在巴兹尔和伊迪丝面前。尽管构建船只的木材本身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溶解在土壤之中,但它仍然在土壤里留下了足够清晰的印记,“除了时间,没有什么能支撑它”。这艘幽灵船长达90英尺(27.4米),每边足够容纳20名桨手。
“这艘船的历史早于维京时代,可能出现于公元6世纪。”巴兹尔始终坚持道。根据巴兹尔的调查,他推测船中央本来有一个屋状的结构,可能是墓室,里面或有大批陪葬物品。但在他进一步探索前,受大英博物馆委托的剑桥大学考古学家查尔斯·菲利普斯(Charles Phillips)闻风而至,并在几天后强行介入。巴兹尔被迫远离了发掘的核心位置,但在伊迪丝的坚持下得以留在现场,从事基本的清理工作。

佩吉·皮戈特(Peggy Preston)是被查尔斯雇佣的年轻女考古学家,虽然她没有什么实践经验,却因为体重够轻,不容易毁坏“脆弱的遗迹”得以在现场工作。当考古队的成员们小心翼翼地寻找被埋藏的文物时,是她发现了第一枚金币。菲利普斯拿着放大镜仔细打量着这枚金币,它是墨洛温王朝样式的。事实证明巴兹尔的判断是正确的——这艘船可以追溯到维京人入侵前的盎格鲁-撒克逊时代。
“它在说话,不是吗?过去。”

《发掘》中的主要人物和考古故事基本遵循了真实的历史。原作者普雷斯顿是佩吉·皮戈特的侄子,他曾在采访时谈到写作的动机,“佩吉阿姨发现了萨顿胡的第一枚金币。我不太了解我的姑姑,直到她死后才知道她在挖掘工作中扮演的角色”。

唯一一个完全虚构的主角是摄影师罗利,实际在现场从事摄影记录工作的是名为默西·拉克和芭芭拉·瓦格斯塔夫的两位女性。普雷斯顿为他的姑姑安排了一条情感线索。发掘工作结束的几年后,佩吉和她同样从事萨顿胡考古工作的丈夫斯图尔特·皮戈特确实离婚了,没有人知道原因。此外,普雷斯顿还在小说中戏剧化了一些时刻,比如巴兹尔和大英博物馆之间紧张的关系。同时,他还将挖掘时间大大缩短,在现实中,1939年4月到9月只是持续整个20世纪的发掘过程的第一个阶段。
导演西蒙·斯通(Simon Stone)将这部电影拍成了一首充满诗意、略带悲伤的挽歌。盘旋在挖掘现场上空的英国皇家空军的飞机嗡嗡作响,不断地提醒人们战争即将来临。被打捞起来已经死去的年轻士兵,令平凡的瞬间露出了可怖的面貌。历史由这些逐渐会被遗忘的细微时刻组成,与发掘现场一同走向了永恒。

电影《发掘》的导演西蒙·斯通

死亡,是《发掘》不断提及的主题。电影开头,苍白的伊迪丝在为丈夫扫墓后,双手抓着胸部瘫倒在地。医生诊断她是胃灼热,但她的情况显然要严重得多。罗利准备加入空军,飞行员们像夏末的候鸟一样被编队飞入了最前方的战场。巴兹尔在发掘现场被坍塌的泥土掩埋,差点死去,但当他被救出来时,似乎有了新的动力去寻找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东西。“它在说话,不是吗?过去。”巴兹尔说。古船和即将到来的战争都提醒他们,历史是漫长的,我们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却非常短暂。
当佩吉意识到自己婚姻的不幸,处于人生的十字路口时,伊迪丝告诉她:生命也许转瞬即逝,但我们将以某种方式延续下去——无论是通过我们所爱的人,还是通过我们留下的物质财富,虽然也许这些财富要等几代人以后才能发现。

这令我想起了研究生的某次策展实践课程。所有学生被分为不同小组,每个小组分得一件藏品,有的是一幅油画,有的是一组摄影照片,甚至还有一套非常美丽的婚纱。而我们小组得到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金碗,说实话,我们都很失望。记得去取展品那天,莱斯特大教堂的神职人员带着我们沿着旋转楼梯拾级而上,在顶楼的一个房间里,从依靠着墙壁的一格格壁橱中小心取出一个红丝绒的盒子,里面便盛放着这个金色的浅口碗。“希望你们享受和它一起的时光”,这位神职人员如此祝福。
除了知晓它是来自莱斯特大教堂的收藏,我们对这件藏品一无所知,该如何去讲述它的故事?幸运的是,碗上刻有铭文,它是用于纪念一位名为弗里德·桑德斯(Friede Sanders)的女孩的。我们认为她将是我们展览叙事的中心。弗里德·桑德斯是谁?她死亡的时候多少岁?是因为什么去世的?她的去世给家庭带来了什么影响?等到我们弄清楚这一切,这件金碗已经具有了和最初完全不一样的含义。它不再是和我们毫无关系、毫不起眼的物件,而成为连接过去和当下思考的钥匙。
《发掘》正是通过萨顿胡的发掘,引发了这种对于过去与未来、永恒与瞬时之间深刻关系的沉思。随着每一件文物的揭开,每个人都不得不问,他们自己生活的哪些部分可能会持续数年或数世纪,哪些部分将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萨顿胡,一生的发现
萨顿胡的发现,对于英国有着特殊的历史含义。萨顿胡遗址的正式发掘始于1939年,正值“二战”前夕。一年后的夏天,温斯顿·丘吉尔在他著名的演讲中宣称,如果战败,整个世界将“坠入新的黑暗时代的深渊”。
“黑暗时代”在英国历史上通常指的是中世纪早期,罗马帝国在英国的统治崩溃后的几个世纪。野蛮、衰落、分崩离析,是人们曾经对这个时代的理解。历史学家们认为当5世纪早期罗马帝国离开大不列颠群岛后,这里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缺乏艺术和文化的气息。但萨顿胡遗址的发掘改变了这一认知。

在中世纪早期,即盎格鲁-撒克逊时期(大约410年至1066年)的英格兰,装满财宝的船葬非常罕见,这是一种斯堪的纳维亚常见的墓葬形式。而在1939年被发掘的这艘船穿越了北海,连接了东安格利亚和现代丹麦、挪威和瑞典。萨顿胡出土了大量陪葬品,包括维京式的头盔、来自法国的金币、来自拜占庭的银餐具、来自印度或斯里兰卡的宝石、绣有动物图案的纺织品、大量的皮草,宴席中使用的大锅、银碗、酒器、乐器,以及贵重的武器。
这些考古发现证明,当时的英国并不是被文明遗弃的荒蛮之地,而依然是整个欧洲世界,乃至地中海之外更广阔世界的紧密组成部分。英雄史诗《贝奥武夫》中描绘的那个剑与诗歌的传奇年代,第一次以实物的方式真实展现在人们面前。

这一点对于1939年的政治形势至关重要,英国民众的身份认同和民族自豪感被极大激起。毫不夸张地说,当这个国家的未来被战争阴影笼罩的时候,一束光突然照亮了它遥远的过去。
出土文物中最具代表性的是一顶造型特别的头部护具,上面装饰着战士和凶猛生物作战的形象,包括一条龙,龙展开的双翅构成了头盔的眉毛,尾巴构成了它的鼻子和嘴巴。眉毛部分为铜合金所制,上有错银饰和小颗石榴石,背面装饰有金箔反光镜。原墓室倒塌时,这顶头盔已被严重损毁,破碎成数百块残片,所以最初出土时没人意识到它的重要性。直到20世纪70年代初,大英博物馆的工作人员费尽心力地修复了这具头盔。目前为止,英格兰只出土了四顶完整的盎格鲁-撒克逊时期的头盔,分别来自萨顿胡、本蒂格兰奇、沃拉斯顿和约克。

2014年3月25日,大英博物馆展出了萨顿胡船墓中最具代表性的头盔

诺贝尔文学家得主、桂冠诗人谢默思·希尼是《贝奥武夫》的译者,同时他也是位狂热的萨顿胡爱好者。他如此评价了这顶头盔,“我从不觉得这头盔属于哪个历史人物。在我的想象中,它来自《贝奥武夫》的世界,在诗章中闪耀,又消失于土丘……这是一首哀歌,向美好告别,向珍宝告别。我觉得类似这样的哀歌一直萦绕在这头盔周围。它属于诗歌,同时也属于萨顿胡的墓室。但当它进入想象世界,便离开了墓室,成为诗歌的欣赏者和大英博物馆的参观者脑内的奇观。”
萨顿胡需要大量人力来运输的船只和物件,表明它的主人拥有很高的社会地位,甚至可能是位皇室成员。根据记载,1939年墓室发掘时,死者的痕迹只有“珍宝之间一个人形的缺口”,这里究竟是否真的埋葬过一个历史人物,还是只是个衣冠冢?墓主的身份也是个谜,不过按照一般的推测,他很可能为东英吉利国王雷德沃尔德,死于625年左右,最新的考古发现认为这里的确埋葬过逝者,只是被酸性土壤分解了。
到20世纪80年代初,美化国家历史的旧观念不再是萨顿胡考古的首要动力时,人们渴望了解一些新问题:船是如何来到这里的?为什么是这里?它代表什么意思?考古学家们在研究后认为,5世纪时日耳曼的移民们从德国北部沿着德本河逆流而上,在萨福克郡定居下来。100年后,这个地区变得非常富裕。6世纪晚期某个移民家族的领袖人物被埋葬在河岸边。当地的盎格鲁-撒克逊人通过盛大的葬礼试图体现这位杰出领袖更大的政治抱负。

出资挖掘的庄园女主人伊迪丝被判定为这批宝物的合法拥有者,但她慷慨地把它们都捐给了大英博物馆。在最开始,布朗·巴兹尔的功劳被忽略,直到后来才和伊迪丝的名字一同出现在展览的标签上。丘吉尔提名授予伊迪丝大英帝国司令勋章,但被她拒绝了。巴兹尔后来仍旧持续着他的发掘工作,因突发心脏病在一次考古现场去世。随着战争的持续,这些挖掘出来的文物曾被短暂保存在伦敦地铁的隧道里。如今,大英博物馆向公众展出了这一被认为是“史诗规模的葬礼纪念碑”的收藏。
“我们每天都在失败。有些事情是我们无法战胜的。”影片中,巴兹尔对伊迪丝的小儿子说。面对岁月的力量,人类是永远的失败者。但那些被掩埋遗忘在荒野里的物品,确实向人们诉说着许多过去的故事。在萨顿胡发掘80多年后,这些珍宝依然完好无损,巴兹尔在1939年的日记中写道:“这是一生的发现。”(首发于《三联生活周刊》2021年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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