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月 8 日，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在日本奈良市遭枪击，当日宣告不治，享年 67 岁。遇刺时，他正在为即将举行的参议院议员选举发表街头演讲。行刺者是 41 岁的山上彻也，他曾在日本海上自卫队服役，母亲是新兴宗教“统一教”的成员。安倍晋三据报道在生前“与该组织关系密切”。在安倍晋三遇刺之后，日籍华语作家吉井忍询问了四位东京人对安倍遇刺的想法。他们有人仍然记得安倍在任时的劣迹，有人诚心感谢安倡导的经济政策，也有人对安倍遇刺感到“心情复杂”。对于中国读者而言，他们所讲述的，是我们平日在新闻里难以瞥见的，一个维度众多的、此时此刻的日本社会。
我们该悼念谁
撰文：吉井忍
日本前首相安倍晋三这件事，发生第一天我们都被卷入混乱中，第二天则目睹他在大媒体报道中立马被美化的步骤。面向一位在职的国会议员在选举活动中遭枪击不治身亡的事件，各党派党首超越政治思想陆续发表声明，说法一致，这是“颠覆民主主义社会和言论自由”的大事件。第三天迎来参议院选举投票日，我们抱有困惑和疑问赶到投票站，第四天发现还是一切没变，自民党压倒其他所有。这个结果在大部分人的意料之中，而每次让我不得不感到意外的是“投票率”，这次才 52%。虽然比上次涨了三个百分点、等于是多了三百万人，但这意味着近一半的有权者不愿意去表态。国会中成立或被否决的法律、预算案和国策没反映出一半国民的意见，这不就是“颠覆民主主义社会”的大问题所在吗。日本谚语说世间传言不会超过七十五天，尤其是今年不断发生我们不曾预料到的事，估计在未来短期内人们顾不着这件事就去讨论别的人或事。此前想把东京人的一些想法记录下来，由一个政治家之死顺藤摸瓜，可以窥见社会各个角落的现状。
一：“知道这点，就想到‘冰河期’。”
（四十多岁、男性、单身、个体户）
“得知安倍那件事时，我在家刚做好午餐，吃完就得上班，边吃边看推特。当时就想这下可好了，一个大政治家在民众面前被枪击，并且在选举期间，日本不就这样回到二战前那种环境了。嫌犯的信息也很快就出来，四十一岁男性、曾经当过海上自卫队员、枪支为自制。他跟我年龄差不多，我知道这点，就联想到‘冰河期’。他就是在就职冰河期（注：2000 年前后）出社会的，我多多少少也能够理解他的处境。他的父亲很早去世，哥哥患有大病，后来母亲加入教会，变卖地产、大笔捐钱，很快面临破产。他在高中的成绩不错，但因为母亲破产没法上大学，先上专门学校（注：类似于中国的职校）后来去了自卫队。退伍之后碾转好几份工作，也考取几个资格，其实他拿的这些证书含金量也不错，但可能没法适应社会还是怎么样，就做出了那样的事。”
———你是说可以理解嫌犯的心情？
“当然杀人是不行的。但从我的角度来看，杀死安倍先生的，就是他自己长期利用的东西，包括宗教。加上一些偶然性的巧合，譬如他本来要去长野县进行助选演说，结果这个在长野县的候选人被《周刊文春》报出丑闻，安倍先生故此临时改行程去奈良，结果这里的安检不是很严。说回宗教这件事，这几天主流媒体对这点讳莫如深，更不敢说安倍先生与统一教会（或称‘统一教’，现为‘世界和平统一家庭联合会’）之间的长期关系，这也说明问题的严重性。今天这个宗教团体开了记者会并承认嫌犯山上彻也的母亲就是他们的信徒，但在接下来的日子大媒体能不能对此进行深度报道，我觉得有点悬。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他们的‘灵感商法’和‘集体配婚’很出名的，很多大学都有他们的信徒组织的社团“原理研究会”。我当时参加左翼运动，对他们的教义什么的反而没兴趣，但身边有不少同学透过‘原理研’就变成信者。我同学的姐姐现在五十多岁，还有我母亲的远亲，也都是（统一教的）信者。这个宗教的主要问题就是钱，信者所有财产都得捐出去。一个很有影响力的政治家，和这种宗教团体一直有所牵连，本来就有问题。”“这几天我也跟身边的朋友聊了一下，让我惊讶的是平时不怎么谈政治的年轻朋友，这次透露出他们对安倍先生的怨恨。他执政期间的那些政治污点，比如森、加计，还有樱花（注：指森友学园‘购地门’【1】、加计学园‘办学门’【2】以及赏樱会【3】），现在媒体都不提，但我们还记着呢。日本的司法机构已经部分失灵，没能去追究安倍先生的责任也是个问题。他没有负责任就这样过世了，这点我还是觉得很遗憾。总之这次的事件还在调查中，以后还可能会有新的局面，反正这就是我目前的想法。”
【1】森友学园的购地门：指日本财务省把国有土地以远低于市场价卖给学校法人“森友学园”的事件，由《朝日新闻》于2017年2月首次曝光。时任首相的夫人安倍昭惠曾担任该校名誉校长，故此引起有关政商勾结的猜测，但安倍晋三在国会众议院答辩时表示他和妻子与该事件没有关联。国会对安倍晋三发起追究，随后在财务省理财局长的指示下，财务省近畿财务局职员赤木俊夫对相关文件内容进行篡改。2018年3月赤木俊夫因参与篡改文件而不堪压力自杀。后来财务省承认篡改文件为事实。【2】加计学园‘办学门’：指学校法人“加计学园”新建兽医系一案。日本文部科学省近十年没有批准过任何一家教育机构开设兽医学部，但在2016年爱媛县今治市被指定为国家战略特区之后，加计学园旗下的冈山理科大学（今治市）获取建设土地和办学补贴以新建兽医系。加计学园理事长加计孝太郎是安倍晋三的多年好友，《朝日新闻》2017年5月报道称，关于此案文科省有记载“首相案件”的内部文件。安倍坚持否认对此案件直接的参与，2017年11月文科省宣布正式批准成立加计学园兽医系。
【3】赏樱会：这是日本历代首相从1952年到2019年每年4月在新宿御苑举办的公共活动，但本文中特指安倍晋三为“赏樱会”晚宴花费违规填补差额并销毁相关证据的问题。在2013年至2019年安倍任首相期间，招待其支持者的晚宴总费用远高于当初的预算，安倍在国会质询中声称其费用完全由参会者承担，但出席者缴纳的费用（5000日元/人）远不够填补数千万日元的晚宴费用。安倍涉嫌违反日本《公职选举法》和《政治资金规正法》，但2021年12月东京地方检察厅特搜部以嫌疑不充分、时效到期为由，决定不再起诉。
———你去投票了吗。
“这还要问吗。这次的选举我提前就去了，怕选举那天有突发事件不能去。今早出了选举结果，虽然野党的共斗忠告失败，但至少我支持的两个人都获得了议席。我投给了（日本）共产党。自民党还是拿了那么多议席，感觉以后的政治环境并不能乐观，但这也在预料中。感觉安倍先生这件事给选举结果带来的影响并不大，哪怕他没事，自民党还是会得一样多的议席的。另外让我担忧的是参政党或 NHK 党等新生的政治力量（注：参政党在 2020 年4月成立，政治立场偏保守，NHK 党创立于 2013 年，主张废除日本放送协会/ NHK 的收视费），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崭露头角，都成功获得比例代表议席。据调查，支持这些新生党派的有权者以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为主，虽然他们的首选是自民党，但投给参政党的也有。所以呀，你说投票率太低，但也并非是盲目地追求投票率这个数字即可，最主要的还是投给谁。我有点好奇，这种混乱中的日本政治，中国人是怎么看的。因为那里的政治环境和这边完全不一样，他们都会觉得日本这个国家挺奇怪吧。”
二：“还是挺感谢他的。”
（五十多岁、男性、已婚、上班族）
说到安倍先生，笔者第一个想到的是“安倍经济学”。2012 年安倍先生再次登台后没多久回国办事，电视和报纸天天提到“Abenomics（安倍经济学）”，连对政治毫无兴趣的父亲都表示对安倍经济学的期待，这个“三支箭”手段多厉害，大胆的金融政策、大规模的公共投资和民间投资的成长策略，若真能做到日本经济得到良性循环，也能促进日本出口。“安倍先生在经济上很有一套”，他说。
十年后的现在，股票确实涨了不少，但消费税的两次上涨导致个人消费低迷，我们越来越不敢花钱了。人们对安倍经济学的褒贬不一，它似乎有利于富裕阶层，而穷人不停地要为日本政府的所有债务偿还，社会贫富差异更大了。过去媒体喜欢用“失落的十年”这一词，后来改成“二十年”，又变成“三十年”，现在我们已经不敢细数，反正已经很多年，而且看不见出口。
“你这么悲观、还对安倍经济学有意见，是因为你不是成功者。我一开始挺惨的，大学毕业之后我没找到像样的工作，当了多年的穷光蛋，冬天在家里连开暖气的钱都没有。我一直很担心孩子会不会跟我一样出社会很辛苦，但后来安倍先生的 Abenomics 来了，我的收入增加了不少，工作机会也多起来，孩子毕业也刚好逢上这个时候，能够顺利找到工作。我知道他做过的那些事，但政治家不就这样嘛，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个人还是挺感谢他的。景气很重要，景气不好你做啥都做不成，社会氛围也很让人沮丧。安倍先生很明白这点，他的政策所带来的，就是靠努力可以上进的社会。我估计，当时敢于去抓这个机会的人都很感谢安倍先生的，没勇气去尝试的，一切结束之后就开始说他。反正现在的环境不一样了，整个经济被搞得一塌糊涂，这点我同意你。”
———您去投票了吗。
“去了。这不只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孩子和未来。投票站感觉人比上次多一些，但后来看数据也每增加多少。”
三：“选举之后又来个电话，我就说你们也辛苦了。”
（七十多岁、女性、独居、教师）
投票率 52%，等于是不去投票的人占 48%，媒体指出年轻一代的政治意识比较弱。笔者身边确实也有没去投票的朋友，但不一定很年轻，“工作忙（49岁、社长）”、“不知道该投给谁（32岁、音乐人）”、或“没兴趣（43岁、店员）”，在他们的面前笔者也不主张选举的重要性，朋友之间和谐至上。政治和生活本来是息息相关的，但就这样经常淹没在眼前的日常。下面的一位高龄者，她对选举和政治的看法，其实很接地气的。
“安倍先生的事情，我也有些震撼。但我后来研究了社交网，有时候他们的信息比电视快很多，很多人提到说这和某种宗教有关，我开始有点担心在奈良的一位和尚是否沾边。我认识他有一段时间了，安倍先生第一次担任首相，不久就辞掉了嘛（2007年），当时建议安倍先生辞任首相的就是这位和尚，他安慰安倍先生说，几年之后还有机会卷土重来，这句话也成真了。政治家就是这样，鸠山由纪夫也好、岸信介也好，宗教团体是他们的心理、人脉和经济上的重要依靠，只是大媒体不会公开报道。”
———政治家个人和宗教团体，没想到会有这种关系。
“那你太天真了。统一教会我不说，比如另一个宗教团体‘创价学会’，我曾前的几个学生也后来加入会员。已经毕业好多年了，每逢选举期间他们打电话过来要我给公明党（注：其母体为创价学会）投个票。这样的电话太多了，我姐姐也是，几十年前的高中同学打电话过来要帮个忙。接到这种电话，我一律说没问题。选举结束之后他们又一个一个地打电话来感谢我。我就说你们也辛苦了。”“但我并不认为那些宗教都不好，我有一位朋友在群马县，快九十岁了，她一辈子没结婚、独居的，参加创价学会之后等于是有了自己所属的 community，那里有朋友可以互相帮忙。我的亲戚也有一个会员，也是独居的老年人，她去世的时候其他会员过来处理，我们亲戚都不用动手，葬礼什么的一切顺利。但那天收到的奠仪都被他们拿走了。怎么说呢，对某一些人来说，这些宗教确实是一个很有意义的存在，所以我们也不应该否定他们的所有。政治也好社会也好，并不是透过什么大数据就可以分析出来的，还有很多看不见的部分，也是运作整个日本的重要动力。”
———您去投票了吗。
“不好意思呀，没去。也就是因为那些电话，投给公明党也不甘心，但既然答应人家，那投给别人也有点不应该嘛，我不想撒谎。所以选择不去投票，反正没有特别想支持的政党。但我明白，按道理来说应该去投票的。只是因为这些人际关系，我就选择了不参加，已经好多年了。”
四：“看这次报道就想到他和母亲的关系。”
（中年、女性、已婚、市民运动家）
今年三月日本出版界有个小新闻，集英社的网络媒体上连载的漫画作品被官方封停。作品名称为《在“有神”的家庭长大的——作为宗教第二代的我们——》，作者菊池真理子根据面向宗教第二代（等于是他们的家长是某种宗教的信徒，但受访者不一定）的采访，画出了这些孩子们成长中的苦恼。记得当时的读者反应也不错，但发表到第五篇，集英社编辑部发表声明：因为部分内容会伤害到某些宗教团体和其信者们的心情，故此决定停止公开该作品。对此声明，有人猜测某人方给出版社施加压力，也有人批评出版社应该遵守言论自由。
立场的不同，会让你看见完全不一样的世界。作为“第二代”的山上彻也，他所看见的世界和我们的到底有多不一样。
“可能是因为我是个母亲，看这次报道就想到他（山上彻也）和母亲的关系。从事实上，他们的家庭破产的直接原因是母亲捐了太多钱，但他没有直接伤害母亲，就去计划报复宗教团体的高层干部和安倍先生。你看一个人和母亲的关系多深、多复杂。因为我经常给监狱里的犯人写信，知道很多犯罪的背后有母亲的影响。来监狱里看望的家人也一般都是母亲，很少有父亲来看在监狱里的儿子或女儿的。不过不管有什么背景，被杀的就是拥有巨大影响力的政治家，从这点来看，这不能归为个人问题，是一个政治性的大事件。我并不支持暴力行为，但他也有辩护自己的权利，我已经把《救援笔记》（注：东京一家民间机构的自制出版物，介绍被逮捕时的应对方案和刑事拘留期间的注意事项）寄到奈良那里的拘留所。很可能警察不给他看，但也有万一的可能性吧。没过几天他会被移送到精神病鉴定所，那就没法寄书了。”“我也有个成年的儿子。他小时候我很积极地参与市民（政治）运动，陪他的时间相对比较少。对这点他并没有明确表态，而且现在他过得挺好的，但还能感觉到他对我是有意见的。所以，嫌犯的母亲当然做得不对，但她为什么会那么投入到宗教中，想到这点我心情比较复杂。”
投票日那天，笔者傍晚匆匆出门，勉强赶上投票站的关门时间。离家最近的投票站是一所公立小学校，从校门进去到体育馆，虽然不能说人山人海，但还是有人进进出出，总比冷清要好。在大厅里排队一会，前面有位抱着婴儿来的年轻男子、手拉手的情侣和清瘦矍铄的老妇人，虽然外表都不同，站在一起就散发出一种共同体的氛围。投票过程很简单，在一张选票上写候选人的名字（小选区制用），先把这张投递到一个银色小箱子里，再来在另一张选票上写政党的名称（比例代表区制用），又投递到另一个箱子里。投票完毕马上离场，在出口的管理人员跟每个人说声“辛苦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脱口而出的是“哪里”。
学校旁边有一个小公园，很多家长在这里让孩子们玩耍，估计是投完票在这里歇会的。一个初夏的黄昏，阵阵软滑的微风，听着孩子们的笑声忽然想到一个哲学家说的“可哀悼性”（grievability）。一个政治家之死，有人去献花、有人冷漠、也有人支持举行国葬。重要的是我们仍然有选择自己态度的自由。